《唯毒》意映卿卿

9、第 9 章

　　过了两日，趁杜鹃出门，我将坛子取出，在墙角挖了个坑埋下，将浮土仔细踩实，又寻个瓷观音像出来，马马虎虎立了个神龛，每日照旧早晚烧香磕头。旁人只道我虔诚礼佛，必定心地善良，平日见人就是三分笑，又是好言好语的说话，半点不恃着有身子就轻浮得意，那些住在厨后两排屋子里的中下等仆从渐渐也同我往来多了。

　　杜鹃自那日被我劝了几句，自己又哭了两场，心里慢慢也有了主意。她说是被人遣来侍侯我起居的，但我知道她那个心比天高的性子必是不肯同海棠善罢甘休，心里不定酝酿什么祸事呢。再者她是内宅长大的女孩子，说是做的伺候主子的差使，可下面丫鬟婆子也是由得她们调遣，哪里真的做过什么粗重活？怕不比我还尊贵些，我自然不敢轻易劳动她老人家，两个人相处时间久了，也算是好声好气许多。她每日一起身就有意无意到园子里各处去逛，听了些风言风语回来，心里忍不住了也跟我聊起，我心知这丫头是亡海棠之心不死呢，并不说破，只是有时候故作无知状点破其中关键，杜鹃姑娘也不是蠢人，风言风语再从她哪儿传下去就变了味道，内府渐渐传出海棠作威作福欺上瞒下的话来了，还说得有根有据有血有肉一出戏似的热闹。世上最可怕是人的一张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使一时没传到主子耳畔便罢，时间久了总会生出嫌隙来的。

　　我每日多半关在房中做针线，日头好的时候就搬张椅子出去坐在外头晒太阳，若有人来去招呼，就闲谈几句，太阳落山便回房吃饭，掌烛时分跪在我那蛊物神龛面前虔诚祈祷几句也就洗洗睡去了。日子过得虽然比从前简朴寒酸，到底还算安逸，肚子也一日日大起来，我这孕妇也奇，每日吃得也多，浑身上下除了肚子，其他地方并不见长肉。我个子又不高，四肢仍是细细瘦瘦，只得个偌大的肚子在中间鼓起，看着像个母蜘蛛似的。

　　这时怀孕有了将近七个月，胎儿已经会在肚中伸手踢脚，我常常摸着肚子想，这孩子如此顽皮，多半是个男孩，若是世子妃那边产下的也是男孩就罢了，她那边如果生下女孩，我这里岂非不是很妙？又常听说大户人家有妾室生子都归于嫡母名下教养的，我这里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不说，还被人关在这下人的住处含羞忍辱的，难道就是白借我这肚子给人家养孩子不成？心里想想着急，又恨那蛊物不早点生成才好，一个大肚子女人，手无缚鸡之力，这一宅子的人里头更没半个可信的，虽然夹衣里还缝了大笔银子，可如今这境地，就算是拿出来也不过是招祸。这孩子离出生越近，我心境越是不得安宁，每日想东想西一大堆，人也瘦了一圈。

　　这一日，我正虔心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拜我的蛊物呢，门砰一下推开了，杜鹃兴冲冲跑进来，脸上兴奋得发红，就手灌下一大杯温茶，这才神神秘秘道：“这下海棠这小贱蹄子可倒霉了？”我道是世子妃受近来闲话影响不满海棠罢了，只淡淡问：“海棠怎么了？”

　　杜鹃眼睛发亮，得意洋洋走到我跟前，笑吟吟说：“那小贱人不知哪来的胆子，竟跟林良娣勾结，要毒害我们小世子呢。”

　　“毒害？”听见个毒字我来了精神，皱眉道：“下的什么毒？”

　　“这倒不知道，只听凤吟阁的人说，小世子自吃了林良娣送来的花生稣后，脸肿得猪头一样，不能呼吸，面孔都紫了，昏了过去。那花生稣便是海棠拿去喂小世子的，才吃了一口便成那样，也不知是什么毒药，如此狠毒。”

　　听完这话我忍不住要大笑，勉强忍住问：“那小世子如今可怎样？”

　　海棠摇头道：“这可不知道，只听凤吟阁外头的小丫头说，海棠被捆起来扔在侧堂了。世子妃又派了几个管家媳妇带着人去拿林良娣了。平日看着那个林良娣也算温柔好性的，怎么下手如此毒辣。”

　　我想了想，问道：“那林良娣可有儿子？”

　　海棠狐疑道：“林良娣倒是有一个儿子，可是。。。。”

　　她咬唇想了想还是说：“可是却是个六指儿。”

　　世人说六指不祥，生来克父克母，因此这林良娣虽然生了儿子也不能因此长面子抬身份，反而不很招老王爷王妃待见，从此在自己院里建了个小佛堂，成日持斋念佛，是个与世无争的人物。我平时听下人们谈起她，总是说这人温和低调，与人无争的，如何会突然如此大的动作？不由令人心生疑惑。

　　杜鹃在旁想了想道：“难不成林良娣是为了儿子才做出这等事情？”

　　我心里冷笑，杜鹃这人鲁莽心狠，却真正是个一心为主的奴才呢，竟不会想自己主子半点不是。林良娣的儿子虽然六指，却也不必去跟个智残幼儿争什么高低，何苦犯这个巨大的风险做不值得的事情？世子妃果然当世上都是杜鹃这样的蠢人么？借这样的由头趁着卫襄一走就清理门户起来，实在是有恃无恐得很。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让我安安生生的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来？一念及此，身上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嘴上只劝阻道：“杜鹃姑娘，这些话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说得的，您仔细隔墙有耳吧。”

　　杜鹃脸上怔怔，仍强自抢白道：“那林良娣买通海棠毒害小世子，如今是十成里有了九成的事儿了，还怕人讲？”

　　我知道她为了海棠倒霉高兴呢，不肯说穿，只说：“小世子一病，世子妃房里必定欠缺人手，过几日把你调回去也不一定呢。”她听了这话自是喜孜孜的又出去打探新消息去了。

　　我细想了想里头因果，始终不明白其中关键。林良娣生的是个不受待见的六指儿，早就该退出这争宠夺权的大舞台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世子妃就算是连母老虎都不如，难道还舍了自家痴儿去套只不值钱黄鼠狼？心里才疑惑了几天，看见兴致勃勃四处打点想要咸鱼翻身重回凤吟阁的杜鹃姑娘哭丧着脸回来了。原来闹了好几日的林良娣毒害小世子事件突然翻了案，园子里又传出些新话来说，其实那花生稣里并不是林良娣下的毒，那送东西的路上经过了吴良娣的院子，才惹出一场祸事的。

　　吴良娣本是小官员家出身，教养粗俗，向来恃宠而骄，常常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出来惹人厌烦。后来生了一子一女龙凤胎，个个康泰健全得很，既没少了脑子，也没多了指头，更加得意，自以为王府里除了王妃之外，就是她了。不仅目中无人，还总在偷偷的传世子妃和小世子的坏话，背地里说得不堪得很。这日见有小丫头捧着食盒子经过，居然也没给她行礼，便叫住那丫头，要掀开盒子来看。那小丫头说是要送给世子妃的东西，自然不叫她随意打开，两人纷争间，小丫头说了两句不分尊卑的话，那吴良娣恼了，给了她两耳光，打翻了食盒，落了一地的花生稣，这才把事情闹得难看了。小丫头哭得要死要活，吴良娣也慌了，叫人把自己房里的花生稣攒了一盘子，仍旧叫那丫头送去。

　　故事到这里才算是情节清楚，细节圆满。原来是吴良娣妒恨世子妃才在花生稣中下毒，幸亏世子妃害喜害得厉害，不吃甜食，才叫海棠拿去给小世子吃。小世子大病一场，虽未伤及性命，元气也大伤。林良娣原是无辜受连累，抱了大堆人参鹿茸回去压惊，海棠也只治了个疏忽之罪，仍旧在凤吟阁侍侯，只那吴良娣被人查抄出毒药来，证据确凿，拉下去打了一百板子，剩了小半条性命关在柴房，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我晒着太阳眯着眼睛想，原来是个这么曲折的故事啊，又是隔山打牛，又是周瑜打黄盖，好容易用最后一招栽赃嫁祸，吴良娣死得也不亏了，这一出戏中有戏，演的好不热闹。将手中的花生稣咬了大口，自投毒事件之后，大家谈花生稣色变，厨房里剩了大堆没人要的，只我这大肚婆嘴馋，不忌讳它。这花生何其无辜！本身只是平常食物，不过是有人体质特殊，对它敏感而已，我娘留给我的书上讲，这样的体质虽然少见，但也没什么出奇的，千万人之中总有两个。听杜鹃说，这小世子房里从来不许放花生，榛子，核桃之类坚果的，怎么就偏巧这回吃了块花生稣呢？

　　人心若是毒的，没有毒的东西也说成是有毒，万物何其无辜？

　　此事之后，我决心若是要赌，索性赌得大点，既然养了这蛊物就不能再成日担心反噬的可能。反噬不反噬还一说呢，可别没等到那日便被这些蛇蝎似的妇人害死。于是，我每日清晨起来祈祷之时，悄悄用针刺破食指，滴一滴血在埋了蛊物的地上，那坛子里的东西自会从泥土之中吸取主人血气，生得更凶猛厉害。这种得了主人血气的蛊叫做本命蛊，威力极大，比普通蛊物不同，养起来更要凶险许多，且与主人同命，存亡相倚，一旦本命蛊被人所破，不仅蛊物遭殃，便是主人也会被其反噬，一同命丧黄泉。

　　自养这本命蛊以来，我脚踝处长出一段小指尖粗细的红痕，鲜艳欲滴，朱砂画的一般，每日渐长，才几日就长了小半寸出来，心想必定和这本命蛊有关，也没去理它，我日常更加深居简出，生怕惹人注意。

　　一日早晨，我起来就不见杜鹃，以为她不是去园里乱逛，就是去凤吟阁向人报告我平日的行踪去的，也不为意，自顾自梳洗打扮好，打开箱子想找些细软的棉布出来给孩子缝里头穿的贴身衣服。那箱子放得较高，我只得搭了张小板凳，踩上去拿东西。正垫着脚呢，后腰被人揽住，责备道：“身子这样了还敢做这些事情？不要命了不成？”我被那人揪了下来，又听见他对杜鹃说：“平日既由你照夫人，就该多劝着些才是，怎可由得她爬高踩低。”

　　杜鹃被他说得红了脸低了头，居然也不辩驳。那人才道：“麻烦姑娘替我打盆水来净手吧，在下也好给这位夫人号脉。”

　　“你怎么来了？”一待杜鹃出去，我便高兴得低声嚷：“本事好大啊你，竟混进这里来了？”

　　“你也小声点”，骆真将我按在椅子上，“什么叫混？自然是贵府的管事将我请进来的。”

　　我好久未见骆真，这一下见面好像见着亲人般，我虽与他没什么要紧的交情，但我与人相交常有一种直觉，好心歹意总有感应。骆真这人嘴上轻浮，做事却是极认真慎密的，之前也曾用几件小事试探过，知他待我全然一片好意，我对他虽然并未交出十分真心，但看见他在，总觉得多少是个依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