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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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七年腊月十五，金陵城。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
卫玄青的声音宛如敲冰戛玉，念起词来低回婉转，颇有情致。
念到最后一句时，卫玄青陡然停了，发疯似地将案桌上的物什扫落在地，声音变得压抑又凄厉，“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
周度忬刚行至门口就听到了响动，叩门问：“卫大人，你没事吧？需要属下进来吗？”
卫玄青缓了口气，沉声道：“不用。”
周度忬又说：“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上路了，卫大人您……”
“我知道。”
卫玄青抬头凝视镜中之人，眼神恍若浸了寒霜，厌恶之情快要溢出，仿佛镜中的人不是自己。
镜中人盘着女子们的发髻，墨发上点缀的珠翠金钗，错落有致，瑰丽绚烂，脸上略施粉黛，唇点胭脂，辅以远山眉，中和了他的绮丽艳美，添了几分姣花照水之感，耳垂和脖颈上戴着翡翠首饰，与他那双碧绿的眼瞳呼应，宛如生在镜中活在镜中的青竹蛇妖，他这副妆扮任谁看了都会将他错认是坊间的美娇娘。
易弁而钗，阴阳换位。
卫玄青伸手拔下珠钗，力度之大，犹似从伤口抽出利剑，几缕青丝也被一并带下，弯弯绕绕地缠在发簪上，他拿起绢帕擦拭脸上的胭脂水粉，手一划赤色口脂便顺着嘴角往耳畔染去，卫玄青解开项链随手丢在地上，取耳坠时却极其粗暴，连扯带拽，不出意料地那两个耳洞开始涌血，一滴一滴，坠在他雪白的道袍上，卫玄青蓦地笑了，越笑越开心，那痛仿佛是上好的催情丹，他伏在案桌上微微喘息，潮红的脸庞，染血的耳垂，晕开的口脂，卫玄青宛如坠入欲海的吸血妖魔，既香艳又癫狂。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卫玄青才恢复如常，擦干血洗净脸，换上织金玄色道袍，朝书架走去，他轻轻转动书架上的元始天尊雕像，“嘎吱”书架一分为二，从中露出一扇石门，卫玄青端起灯盏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深坑，坑中坐着一尊镀金释迦牟尼佛像，尺寸之大天下少有，坑壁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壁龛，壁龛里放着的长明灯让佛像在黑暗之地也能显出他的慈悲，通往坑底的路只有一条石质旋梯，坑底开阔明亮，摆设布置和寻常佛堂不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供桌上有一个烧得正旺的三足云纹兽首铜炉。
卫玄青行至坑底，在拜垫上跪下，双手握香，默念祷词。
佛祖端坐莲花台之上，双眸微阖低垂，凝视着跪在他座下地披着仙鹤阴阳八卦道袍虔诚祝告的道士。
凡人无法参破佛的旨意，亦说不清佛祖此时的目光究竟是悲悯还是迷惘。
若是旁人瞧见这副景象，都会叹一句荒唐古怪，道与佛虽说没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但道人跪佛，僧侣拜神，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不禁让人生出猜想，卫玄青到底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还是离经叛道的道家异端，抑或是他其实什么都不信罢了。
卫玄青丝毫不觉得冒犯冲撞，依然神情自若地礼佛，祈祷完毕后他站起身，走到铜炉前，撩起袖子，拿起一旁的匕首，熟练地在左臂划了一刀，血即刻淌了出来，顺着手臂滴落在铜炉中。
血一碰到炉壁就成了蒸气，随着血越滴越多，香炉上方积攒了一团微腥的红雾。
不过须臾，空气中便传来一阵轻微的“簌簌”声，细细听去，似是来自佛像背面，坑洞将声音放大，诡异之感悄然弥漫，仿佛是千百只恶鬼受到感召在地狱中龇牙磨爪。
卫玄青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似是不曾听到这些异响。
血腥味愈发浓重，那声音也愈发急躁，再也按耐不住，冲破佛印镇压，显了真身——不是恶鬼，是一大群蝴蝶。
这蝴蝶生得怪异特殊，绝不是中原物种，蝴蝶背面是似血般猩红，腹面则是如海之群青，蝴蝶每一次振翅都是红与蓝的对峙，冲突相悖却又在微薄片羽上找到奇异的平衡，一蝶两面，泾渭分明，互不相扰，但飞舞之时红蓝交织变幻却又格外美艳绚丽。
蝴蝶嗅到血味，飞快地向卫玄青袭来，聚成一团盘踞在香炉上方。
卫玄青见蝴蝶已然挤成了蹴鞠大小，便收回了手，那些蝴蝶察觉血气减少，发起狂来进攻同类，只有杀掉同伴才能占领它们双翼之下充满血腥味的领空。
蝴蝶振翅的速度极快，甚至挥出了残影，带起的风拂动了卫玄青双鬓的碎发，缠斗愈发激烈，有几只翅膀已残缺地不成样子，跌落在供桌上，不出一刻便死了，其余的蝴蝶依然斗地如火如荼，从它们身上落下了许多明光烁亮的鳞粉，像初冬细雪，洋洋洒洒地飘进铜炉里。
这些蝴蝶嗜血好斗，不死不休，直到卫玄青包扎完手臂它们才停止杀戮，供桌上一片狼藉，随处可见蝴蝶残肢断羽，猩红群青交叠混杂，再不似方才那般璀璨，鳞粉耗尽，如蒙薄纱，蝶翅暗淡无光。
卫玄青将铜炉中的丹药取出，整齐排列在紫檀雕花木盒中，共有十二粒，每粒都如拇指般大小，通体褐色，逆光而视又有红蓝光点闪烁其中，流光溢彩，斑驳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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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人，怎么还不见国师出来？马车仪队都已备好，陛下也等了许久了。”林公公跑来问周度忬。
周度忬道：“这，我也不知，兴许是卫大人还未收拾妥当。”
林公公将耳朵贴近大门，疑惑道：“这里面也没动静啊，莫非是卫大人出了什么事？不如奴才和周大人进去看看？”
周度忬一想，除了方才东西落地的声音，再没听到任何响动，心中也不免担忧起来，“这样也好。”
周度忬的手刚碰到门环，门就被从内打开，卫玄青那张脸便映入二人眼中，他语笑嫣然，“林公公，可是陛下等急了？我好久没离开金陵，一时不知带些什么，再者陛下丹药也不够了，我便再制了些，还望林公公提醒陛下服用。”
林公公瞟了一眼卫玄青手中的木盒，疑惑消散，连忙道:“奴才一定牢记于心，卫大人什么都不用带，皇上早已替您备好了，还给沿线各州府官员下了旨，让他们务必好生伺候，若让卫大人不满意就拿他们人头是问。”
卫玄青垂眸浅笑，“玄青何德何能，能得陛下这般抬爱。”
林公公阿谀道：“对皇上而言，卫大人自然是什么都值得，卫大人这边请。”
林公公背过身时，卫玄青敛了笑，眼底布满晦暗。
城门外数百军士整装待发，城头上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面色低沉，直到卫玄青的身影出现在阶梯上他才换了副神情，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只是他眉间那股阴郁暴戾挥之不去，或许是天生如此。
“臣耽误了时候，让陛下在寒风中久等了，求陛下降罪。”卫玄青走到皇上跟前，屈膝欲跪。
皇上一把扶住他，“爱卿，不必如此，往日朝堂议事都是诸臣待朕，那在朝堂之下君等臣子，又有何不可呢？更何况是朕非要来送国师的，朕心甘情愿。”说罢接过太监们手里的狐氅倾身给卫玄青披上，“这寒风伤不了朕，倒是爱卿穿得如此单薄。”
君臣相顾，事同鱼水。
周围的侍从大臣毫不动容，反倒面色铁青，说到底陛下此言里的“臣子”只是卫玄青罢了。
卫玄青轻笑道：“多谢陛下，臣玄修多年还是比不上陛下龙体强健。”
“多亏爱卿为朕炼丹治药，也多亏爱卿愿意辅佐朕。”
卫玄青将木盒奉上，“臣此去西安，并遵陛下之命一路巡查民情，一月有余才得以往返，为保陛下这段时日金丹无缺，便新制了些，三日一粒，还望陛下按时服用。”
皇上打开盒子看了眼，笑着说：“这些年吃了爱卿的丹药，朕自觉年轻了许多，犹如还是晋王之时，周定归你说是不是啊？”
立在一旁的武将周定归连忙答话：“陛下所言极是，臣比陛下晚出生几年，现下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但陛下还是如当年那般容光焕发，气宇轩昂，连半根白发也没有，卫大人这丹药果真有奇效啊！卫大人不仅是陛下之幸，更是我们群臣之幸啊。”
周定归这番言辞虽然有阿谀逢迎之意，但确是实话，这些年皇上不仅没有衰老的痕迹，反而更加威武年轻，颇有羽化登仙之境。
“说得好，朕要赏你，但你已经封无可封，就赏你儿子，周度忬若你此次能平安护送国师，回京之后朕升你为镇抚使。”
周度忬皱着眉，跪下谢恩。
皇上又对卫玄青道：“爱卿，你觉得呢？可惜你没见过我还是晋王时的模样，可不比我那些兄弟差啊。”
卫玄青答道：“臣虽没见过，但臣知道陛下一定会仙福永享，寿于天齐。”
林公公这时来报，“陛下，吉时已到，卫大人该起程了。”
皇上听完，从盒中取出两颗丹药递到卫玄青嘴边，“朕想和爱卿一同长命千岁，洪福齐天，金丹吃完之前爱卿会回来吧？朕没法靠爱卿的画像过那么长时间。”
卫玄青从善如流，低头咬住那两颗丹药，喉结微动，吞入腹中，“陛下放心吧。”
言毕，卫玄青正欲离开，皇上在他耳边道：“爱卿昨夜念的词还少了句‘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朕还是觉得玄青柳眉红袖甚美。”
卫玄青眸光潋滟，笑而不语，行礼后转身离开。
浩浩荡荡的队伍迎着晨曦向北行去，雨后初晴，鎏金色的阳光伴着蜿蜒小路延至天边，沿途山林生出薄薄青绿，凛冬将尽，暖春且来。
卫玄青坐在马车里养神，直到出了金陵城他才睁开双眼，愤怒和厌恶霸占了那双碧眸，隐于狐氅之下的手被掐出了几道月牙血痕，他撩起左袖，洁白纱布上已红艳一片，犹如腊梅溅雪。
卫玄青全然不顾血越渗越多，扯下狐氅，扔给车外的周度忬。
“丢了。”
周度忬犹豫道：“这是圣物，若回京皇上问起来，恐怕不好交代。”
卫玄青撩开窗幔，冷盯着他，“周度忬，搞清楚到底现在谁是你的主子！你真该学学你父亲偷合苟容，逢迎拍马的本事。”
碧眸在晨光照耀之下通透如水，击穿了周度忬本已挫败的自尊。
周度忬低头答道：“是。”
作者有话说第20章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