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橘汁凝胶糖果

2、第 2 章

　　1点05分，很准时，向何收到一封短信
　　「小向，我的车1点10分会到你小区的西门，你在门口等就好，白色的车」
　　向何回复
　　「好呀，我正准备出门了。」
　　听说工作久了的人会用“好的”替代一切肯定答复，诸如“嗯”“好呀”“可以的”之类说得越来越少，甚至浸淫工作多年的人在“好的”后面永远会记得加上句号，以示这句“好的”郑重和正式。大概是因为“好的”不像“可以”那么带有审批意味的居高临下，又没有不匹配社交距离的狎昵。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疲惫的上班族需要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推拉内耗的过程，选择最优解、最短路径，需要在社交关系上尽量不出错，所以“好的”成为了被工作洗礼过的水印。但是向何暂时还没有被改造完全，所以她说了“好呀”，她想展示友善。
　　她确实很感谢那位顾同事。向何明明有车，应该在准备报道赋闲在家的那段时间里学车，而不是拖到现在还没拿到证，她考虑不周，以致现在还要麻烦别人，真是过意不去。从她住的青山国际到目的地距离不短，在手机地图上查了，附近没有地铁，顾方闽帮她省了一笔打车钱，何况来带她等于是绕路了。
　　其实向何本不必这么思考问题，顾方闽也说了是单位安排的，不稍上她也要捎别人。但是向何习惯了。如履薄冰地社交让她吃了很多年的红利，凡是认识向何的，都觉得她是个没有死角的体面好人，总是友善的、有同理心的、不吝于帮助和回报，看起来精神很强大的样子。其实她的社交形象背后并不轻松，是紧绷的、经营的。
　　车到了，向何大方表达了自己的感谢，顾方闽客气地回应。顾方闽的爱人坐在副驾，她的名字叫工忆泉，这两个人名字颇有缘分，很有可能都是背井离乡的福建人的后代。正好无话可说总不能干瞪眼，向何就开始这个话题。
　　「工处是泉州人吗？」
　　「哎呀！」顾方闽是个话唠，后来接触才知道，他一切的长篇大论都要用哎呀二字开头。「我跟我老婆刚认识的时候可是对彼此的名字一见钟情。我想忆泉忆泉，会不会是跟我妈给我取名方闽，告诉我家乡的方向永远是福建，让她永远记住泉州。我们就搭起讪，问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呀，问对方是哪里人，一看是老乡，我是泉港区的，她是安南的。居然是老乡哇，那你看这不就有的聊了嘛，我们两家是一样的情况，上一代人在这里做生意，晴洲么工商业城市，来这里开厂子的，来的时候都说赚到钱了要回去要回去，最后也没有回得去，我们小辈这一代都到政府里做事情了，那更回不去了。当时这个恋爱就是靠老乡的身份谈起来的。」
　　工忆泉接话「小向是哪里人啊？」
　　向何「我浏宁的」
　　顾方闽又是高亢地说「浏宁是个好地方哇，北边的吧，虽然说是没有晴洲漂亮、有钱，也是不错了，有山有水风景好的哇，历史上好多英雄的老家，灵秀之地！但是能来晴洲工作发展还是要比北边强点的，你父母肯定都是对你来这里很满意，教养出有出息的小孩是父母最大的福气了。小向父母都是干什么？」
　　「我爸爸以前是老师，后来开辅导机构，我妈妈和我一样，也是政/府里做事。」
　　说到辅导机构，工忆泉搭话了「辅导机构现在是赚钱的哦，我姐姐家小孩上个小学一年级课程的辅导班，半个下午花掉400块……那你家里条件肯定还是不错的吧。你应该知道的，现在二手房交易不景气，或者说整个房市都不景气，房价正值低谷，现在买没坏处的。」果然作为一个主妇，她对教育和开销相关的话题更有兴趣。
　　顾方闽表达欲又上来了「你知道哇！我们家房子是在去年的一个小高峰买的，当时我们看房子是在小高峰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怎么一天涨一点一天涨一点，再不买就晚了！结果刚买完就开始跌，我当时是2万8一平买的房子，我邻居家房子最近出掉了，一共卖掉240万噢，真是亏死了！肠子悔青！后来我们小区有中介进进出出，我找过几个来问，问到没有一个价格比我们高的！我还逮到那个谁呢，就是我们的中介呀，骗我们房价马上要涨的那个中介呀！」顾方闽幢幢副驾的胳膊肘。
　　工亿泉跟顾方闽聊到中介的事上了，时不时还跟向何搭点话，“是吧”来“是吧”去的想要赢得声援。两个人说话都是抑扬顿挫的，语气词一个接一个，南方人的腔调，声音都很好听，像是在听话剧。不仅是名字有缘分，性格也是天生一对，如果两个人毕业了都选择去做声优，应该也可以结这个缘。
　　但是向何的心情没那么轻松，她开始头疼，后背也倒汗了。如果焦虑有实体的话，向何正在被这个实体疯狂地击打后背。
　　向何的家境很难定义。父亲刘卷的收入很可观，但是与母亲离婚多年，每个月打一大笔钱供她家三人使用；母亲虽说工作是公务员，但是从30出头就不工作了，拿着一点聊胜于无的薪水，连几次公务员薪资普调都没带她。不是病退，也不来上班，程序都走不全，能给笔钱已经是单位体恤她倒霉了。向何不是顾方闽，连不靠谱的中介脂溢性皮炎中年谢顶这种事都拿出来说，她自己的事不爱跟别人交浅言深。
　　说来向玉伦算是浏宁那个小地方传说中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向玉伦的性格有严重缺陷，形容她最多的词就是神经质，具体来说，她总是有被害妄想，揣测别人甚至是所有人都对她有恶意，所以总是对别人不好。
　　向玉伦也是学中文的，在她那个年代本科生是稀有人才，即使是她上的那所现如今的末流本科，含金量都不低。毕业了就包分配，分到什么城市、什么单位全凭学校的档次和学生在校期间的表现。向玉伦的同学几乎都被分到了江南富裕之地，只有她因为跟系主任交恶而被分回老家，能留在市区里而不是分到穷乡僻壤受罪，还是看向玉伦父亲的面子。
　　她毕了业在局办写材料，局办因为不是业务科室，所有项目、行动的具体细节都不大清楚，要想把材料写成，就得去业务科室一个一个要原始资料，给了跟她关系不好的人刁难她的机会。工作完成得不好就被领导批评，但是她会把批评的恶意放大无数倍，报复批评她的人，在领导的皮沙发里藏刀片。最后在单位里发疯，乱砸东西，胡言乱语。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事者指认向玉伦疯了是被几个同事逼疯的，这话倒也没错。向玉伦的父亲揪着这句话来单位讹钱，最后的结果就是老头子一分钱也没要到，但是向玉伦可以“带薪离职”，在家休息，离开让她痛苦的孤岛，回到没有人打扰她的另一个孤岛。
　　奇怪的是，向玉伦只要不跟他人接触，她就不再发疯，反而十分静美，读书写作，侍弄花草，听广播，生了小孩之后除照看孩子之外最多的时间都在发呆。说话、做事、写信一切如常人，弹钢琴的底子一点没忘，起码看起来完全是个才女的样子，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向玉伦就是被那群恶毒的同事诬陷的，或许她能当个全职作家，那个是非之地不去也罢。
　　向玉伦跟丈夫结婚前、结婚后、离婚后都没离开家，向何和刘榴两个孩子都在向玉伦长大的地方长大。向老头生前不缺钱，也不短向玉伦的吃穿；老头死的那年向玉伦离婚，刘卷出轨，加上发了小财，保障了她仍旧吃穿不愁。向玉伦从十岁起都没离开过那所装修温馨、满是书卷气的老房子，没睡过那架楠木床以外的床，没体会过什么叫生存。她脑子不甚清明，稀里糊涂地怨恨，恨被她“定罪”的人，怨没有提供令她满意的情绪价值的人；稀里糊涂地爱，爱她嫁的男人和她生的孩子，稀里糊涂地把孩子养育大，看书、养花、买菜、做饭……向玉伦做饭不好吃，她也没有兴趣让自己的饭菜变得好吃一点，可能觉得那不重要。总之就是这样落寞地活到现在，不知道算不算活一遭。
　　很多人觉得向玉伦能有如此物质上的富足已是幸运，起码惠及子女。但向何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刘卷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向玉伦当做真实的人类来看。当过“疯话本”里的主人公、当过面子工具、当过子宫、看她发疯时当过演喜剧的猴子，当过一座忧伤的雕塑……总之就是没有当过人类。即使是在离婚后履行经济约定的时候，也是当成ATM机而不是前妻，他会想着这个钱最后还是给他儿子女儿的，向玉伦几乎没有物欲，只是经她的手省了自己的事。
　　所以向何觉得，从刘卷那儿拿钱这整个过程都是罪恶的、可耻的交易，让知觉不如常人那么敏感的母亲出卖尊严，换得生存资源的残忍行为。向何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她变得和她妈妈一样，永远对着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愿意对她好的人反复确认自己不会被抛弃。她会幻想落入出卖尊严换取生存资源的窠臼，所以她总是要求自己出色，对自给自足有一种迫切的盼望，总是虔诚对待要做的每一件事，谨慎地善待每一个人，总是把别人往好处想。睁眼就把“尊严禁戒线”标红，闭眼前会算算今天的开销是否在合理的范围。向何很会享受生活，是个行者，也是个老饕，从大学起消费就不算低，正是这样她对钱有焦虑，总是做着准备随时断离来自母亲的供养，她不想参与这种病态的交易。
　　更何况她还有个弟弟。
　　所以，她对太过现实主义的话题也很焦虑，什么楼市，要从母亲手里拿那么一大笔钱用于买一片所有权不归自己的容身之所；什么孩子、教育、辅导班，这番那番的亲戚……在向何的世界里，她不愿意处理超过3个人的亲缘关系，毕竟3个人漫长稳定的关系，和弟弟母亲已经这么走了近二十年；也难以想象自己会产生罗曼蒂克的冲动，与别人订立共同生活的契约，每天交换情感、情绪和需求；至于孩子，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受孕、生产，这让她感到紧张和反胃，喉部肌肉一动可能就要吐出来。这些离她十万八千里的海市蜃楼，善良的福建夫妇一脚油门冲到了实景现场。向何用了最大的力气维持好状态，思维追踪着话题导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合适的话，坐直身体，尽量控制自己背后的汗，紧绷肌肉，紧捏拳头，听着恼人的咚咚心跳声。又因为这种反常的生理反应，“我是不是也不正常”这样的担忧在她脑子里频频闪现。
　　两声响亮的“顾哥！这儿呢！这儿呢！”和猛的急刹车，带给她短暂解放的希望。

　　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