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摘玫瑰的鱼》香浮黄昏

6、思泽

　　高三的俞思泽坐在开往图书馆的公交车上。
　　公交开得摇晃，他抱着一本要还的诗集，有些头晕，却还是没忍住翻开了其中一页——那首很有名的英文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悲哀能留住人吗？对于俞思泽来说，或许快乐才行。
　　可他还是没能留住任何人。小学、初中的朋友大多留在了县城，高中的朋友很快也要奔赴各地。家人……他只剩奶奶一个了。
　　不过还好，他还有奶奶。今天放学早，还完书，还可以给奶奶带她喜欢的超市里散装糕点——很甜很腻，但足够软，奶奶就爱吃软食。
　　思绪被打散了些，鼻尖突然嗅到淡淡的香水味——在学校里几乎闻不到的味道，一下又将注意力揪了回来。他移了视线，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一身职业装的男人。
　　男人很高，故抓的是车顶的扶手而不是垂下来的手环。车上人很多，男人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俞思泽不好意思抬头看人家，只光凭那冷香和自己脸边灰色衬衫勾勒出的劲瘦轮廓，判断这应该是个气质不俗的人。
　　他平日低头太多，颈椎不好，故时常眩晕，再加上司机开得不稳，俞思泽整个人都有些混沌，只几句博尔赫斯的诗在眼前打晃。
　　车倏忽急转，车厢中一下子响起许多脚踏地板的闷响，几乎是站立的所有人都偏移了自己的位置——男人也不例外。他抓住了俞思泽座椅靠背上的扶手，几乎是将他圈在了怀里的一个姿势。
　　原本清淡的冷香一下子变得浓郁，俞思泽甚至闻到了其中夹杂的大马士革玫瑰的味道。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而男人也望向他，他们就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对视了。
　　男人整张脸的骨骼感很明显，眉毛不粗，却与眼珠一样有着浓重的色彩，俊朗得很有攻击性，嘴角却是微微上勾的，眼神也不如五官冷硬，望向他的那一眼，平和又带着熨帖人心的力量，令俞思泽完全忽略了私人领地被冒犯的事实，心脏反而重重地加速跳动了起来。
　　“抱歉。”男人说着，收回了扶在他靠背的手，重新挺起了身子。而俞思泽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眼神一直无法移开那双眼尾有些上挑的眼睛，显出一派少年的轻佻。
　　思绪和书页都被他翻得乱糟糟的，他好似被那玫瑰香冲昏了头脑，又迎来一阵将他带至半空中悬浮的晕。
　　悲哀与快乐与晕眩都只作用于他自己。男人下一站就下车了，终是一个人走进了无边的夜色。
　　这便是他与安珑第一次的相遇。几个星期后，校门口是第二次。又过两年，海边是第三次。俞思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运气，能和一个原本只能擦肩而过的人重逢这么多次。
　　大概是因为他一直记得他，记得他那全然符合自己构设的未来的样子，记得他那双温柔的眼睛，记得那抹冷淡的花香。而记一个东西记得久了，就算再也遇不到真人，他也将他留住了。
　　于是，安珑就来寻找那个被自己留下的侧影，在孤月之下，悲哀的人抱着吉他弹出的乐曲里。

　　安珑再次梦到了美人鱼。
　　这次他们都潜在海里。他溺水了，口鼻都被灌入了咸腥的海水，可却忘了挣扎似的，被水压着不断下沉。
　　眼前闪过一道眼熟的荧光浅蓝，他感受到腰被人揽起，一路向上破水而出，惨白月光撒向平静的海面，唯他二人周身散开圈圈涟漪。
　　美人鱼少年的身量比自己纤细一些，手臂的劲力却不小，将安珑箍在怀里，像是怕他再次滑入深海中。
　　安珑双手搭在少年肩上，拢着他有些瘦削的肩头，那张脸与俞思泽一模一样。天上繁星点点，同月光一道，映照得他的长发显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你也想回大海吗？”少年问。
　　安珑凝视着那双澄澈的眼。
　　“不回了。岸上有人等我呢。”他轻声回答。
　　少年眼睛眯起，挤出饱满的卧蚕。他笑了，笑得比星光月光都要璀璨。
　　他突然凑近，在安珑鼻梁上亲吻了一下——那里有一枚很浅的胎记，安珑不说，几乎没人会注意到——随后猛得一推，将安珑推出了梦境，推回了已天光大亮的现实。

　　“小心啊，这过道有点窄，楼上的阿姨还总是喜欢把车停在这里。”安珑领着俞思泽进楼道，拧着身子从一辆电瓶车旁钻过。
　　俞思泽提着一大袋水果，过得就没安珑那么容易了，手举得高高的，最后还是安珑帮他拖了一把，才顺利挤进了楼道里面。
　　今天是俞思泽到安珑家吃饭的日子。进门的时候外婆在厨房里炒菜炒得火热，而外公在挪菜摆桌子，见到两人进了门，朗声道：“小俞来了啊！快坐，再等十分钟就好了。”
　　没等俞思泽应声，外公就风风火火地快步过来，瞧着他手里的袋子：“你这孩子，叫你来吃饭就吃饭，还拿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给您二老买了点水蜜桃和西瓜，都是好咬的。没花多少钱，一点心意而已，总不能白来蹭一顿饭吧。”俞思泽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很可亲，或许是与那双圆眼睛有关，总之讨到了外公的喜欢，他支使安珑去把水果放冰箱，自己拉着俞思泽到饭桌上坐下。
　　“还剩一个菜，你先坐会儿。渴不渴？我让小珑去超市给你买饮料喝？”说罢，便朝安珑开着冰箱摆桃子的背影大喊一声，“阿囡——”
　　“不，不用麻烦了！”俞思泽连忙制止，“我喝水就好了。”
　　老人的热情令他感到幸福的无措，他拗不过执着的外公，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外公见他喝上了才重新走进厨房。
　　四个人吃饭，安珑外婆却做了六菜一汤。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摆在正中央的那盘红烧黄鱼，到最后大家都饱了，剩了些菜下来，却只有这道菜被吃了个精光。安珑说，这是外婆的拿手菜，也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荤菜。
　　“小俞吃饱了吗？”外婆见俞思泽放下了碗筷，连忙问道。
　　“我都吃撑了！外婆做菜太好吃了，肚子里都没地方塞了。”俞思泽嘴甜，哄得外婆很高兴，起身就要收桌子给他切西瓜吃。
　　“诶——外婆，您休息一下吧，”俞思泽赶紧拦住她，“我来收拾就好了。”
　　“这怎么行，怎么能让客人干活呢？”
　　安珑外婆被俞思泽按回了凳子。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没摘，望着俞思泽，一脸关心满溢的慈爱。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奶奶的影子。两年了，久违的思念席卷而来，他眼眶一热，忍住了没让泪珠不合时宜地滚出来。
　　“没事，外婆。我来就行。”俞思泽撑出一个笑容。
　　见外婆还在犹豫，安珑便也起身：“您二老今天就休息吧。我和思泽一起收拾。”
　　思泽。这还是安珑第一次这么叫他。平日里不是直接叫“你”，就是喊他“弟弟”，除去姓，光念一个名，有些亲昵，但又并不过界，惹得俞思泽心头长了圈毛毛似的痒。
　　悲伤似乎被揭过去了，只是俞思泽不知道它在何时又会被激发——深夜独处的时候，在超市看见奶奶爱吃的糕点的时候，自己在和奶奶一起呆过的房子里煮泡面吃的时候……然后他就会去海边唱歌，因为奶奶说他唱歌好听，而奶奶一辈子都生活在海边，除了去省会陪他上学，就没离开过大海，她说自己是被海养大的人。
　　于是对着大海唱歌，或许奶奶栖留在海边不肯离去的灵魂就能听到了。
　　不过现在有人接住了他的悲伤。俞思泽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有人居然能给他陪伴。

　　最后活几乎是安珑一个人干的。俞思泽发现自己没什么插手的机会，也只好靠在一边抱着手臂看安珑洗碗。男人T恤下的臂膀上覆着层薄肌，健康又不显得夸张，似乎与他平日的温吞不太相符，或许是之前常去健身房的缘故。他有些瘦，腰窄窄的，肩膀却很宽，比自己的宽一些，穿衬衫应当很好看。
　　感受到俞思泽略为直白的眼神，安珑抬头看向他，俞思泽没躲开，就注视着那对被晚霞染成橘红的眼睛。
　　“怎么了？”安珑问道。
　　“谢谢你。”他答。
　　“不客气。”安珑倒是坦然接受了，他的目光似乎也带着晚霞的温度，蒸得俞思泽双颊终于红了起来。
　　“外公外婆很喜欢你。他们希望以后你可以常来。”
　　“真的吗？”俞思泽受宠若惊，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真的啊，思泽……弟弟。”
　　本想只叫一声弟弟的，安珑却不知为何又喊了他的名，不好意思了才加上的“弟弟”的后缀。
　　这是为什么呢？
　　晚霞艳红得旖旎，安珑望着俞思泽有些躲闪的眼睛，以及他随后扭过头去假装注视着窗外景物的侧脸，这样问了自己一句。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有人终于不满足于只当人家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