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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没 ...

  •   俞思泽重新带安珑逛了一遍美术馆里二楼的摄影展——他原本与安珑约好要一起看的,只不过被放了鸽子,只能自己一个人溜达了一圈。
      还好,他来了,而他还没走。
      展子的主题是“阶梯”。曲折的走道里,挂了一幅又一幅不同的阶梯照片,木制的、石制的、悬在半空中的、用书本搭建的……人踩着阶梯上前,阶梯在人脚下,人智慧到能灵活运用工具,却又渺小到只有运用工具才能走得更高。
      安珑只是安静地跟在俞思泽身后,他今天没怎么说话,就如那个喝醉了酒抿紧嘴的深夜。俞思泽不多问,亦不回头。他总觉得自己与安珑建立起了一些联系,尚微弱却清晰存在着,以至于他知道安珑此刻希望自己能纵容他无声的宣泄——他正沉默地重建着坍塌的自己。
      展子里布置了很多座椅,仿造成野外石块的样子,表层粗粝,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冷峻。俞思泽见安珑步子慢,以为他匆匆赶来太疲惫,就拉着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安珑脚步依顺,目光却在长椅旁的一幅作品前多停留了几秒。
      那是一条极高又极宽敞的长阶,由一楼直通四楼,宽若马路。画面中有一个人一身黑衣,一滴墨点般,手插着兜,正埋头上前。
      俞思泽清楚了他缓步的原因,便状似无意地招呼他一起来看这张照片。
      照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无非楼梯太宏伟,而人太微小。两相对比之下,纵然风和日丽,太阳在洁白的阶梯上留下一道明亮的暖黄,依旧如同孤寂的末世。
      那人只顾上楼,上了楼又该去往何方?
      “爬这么高的楼梯,一定很累。”安珑却只是这么说。
      “他上四楼肯定是为了什么吧。有目的而且目的能够达成的话,或许过程中碰到的困难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安珑的眼神又逐渐失去了焦点。俞思泽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已经弄明白了,这代表他在思考一些东西,也许是因为安珑的大脑在思考时就分不出精力维持他的视力了。
      “有人会不带目的地上楼吗?”
      “也许呢。”俞思泽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世界都像没睡醒一样,所有人都很茫然。就算他上了楼,谁又知道他本人是不是就清楚下一步到底该干嘛呢。”
      安珑低下了头,在看相框上的浮雕,或是刷着珠光粉的墙壁:“如果他转了一圈还是选择了下楼,看到自己来时走了这么长的楼梯,也许就会犹豫。下楼之后再往回看,可能就会后悔。但除了下楼还有其他办法吗?”
      安珑的声音依旧是轻柔的,像缓缓拉动一架昂贵的提琴,话被他说的飘渺,被风吹去天上的薄丝巾似的。自问自答,又仿佛自省,话尾拂过俞思泽心头,轻轻的,胸口一痒。
      他拍了拍安珑的肩膀,扯了句玩笑话冲淡略为沉郁的气氛:“没事,如果下次你要上这么高的楼梯,叫上我,我虽然不能帮你直接飞上去,但是可以陪你一起累。”

      今天的月亮很亮。安珑回到家时,外公在客厅里摇着蒲扇看电视,外婆正吃着一瓤西瓜,颜色红艳鲜亮,汁水四溢,应属水果店里的精品,大概率是佟婉君拿来的。
      “阿囡,吃吗?”
      安珑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包就钻进了浴室。

      今夜依旧失眠。
      最近睡眠质量有提升,虽然还是会早醒,晚上入睡没那么困难了。可今日不知是与佟婉君见面发了一身冷汗的缘故,还是因为被俞思泽出美术馆后又逛了圈商场的高昂情绪感染了,也变得有些亢奋,安珑躺在床上,竟没有一丝合眼的想法。
      外公外婆大概已睡熟,隔着门板,他听见了外公的鼾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却也没觉得多吵闹,反倒给了他一种确实活在这世界上的安定感。
      从前他还在县城里上学的时候,他就喜欢来找两位老人家玩。外婆做饭很好吃,最拿手的就是红烧黄鱼,浓油赤酱,特别下饭,每次安珑被父母领着来看望外公外婆的时候,饭桌上一定会有这一道菜。外婆把鱼肚皮夹给他,鱼肉肥美块大,小安珑吃得嘴巴黏糊糊的,外公就笑着扯餐巾纸递过来。
      这次他没打招呼就过来了,老人不多说也不多问,就笑着将外孙迎了进来。外公把家里全打扫了一遍,外婆在他出去买醉的时候,帮他换了客房里原本安珑想自己换的床单被套。
      他爷爷奶奶走得早,来自长辈的爱几乎只能从外公外婆这里得到。此番回乡,他逃离到了一个足够温柔,而又能与天真的童年时代挂钩的地方,连洗床单的洗衣粉都还是十几年前的那款——散发着淡淡的、有些劣质的玫瑰香,却将他牢牢地抱紧,留在地面,不至于在月光下蒸发。
      眼皮开始变得有些沉重,思维却依旧不止不休地流淌着。今夜的月亮真的好亮,他闭上眼都能感受到那煞白又强势的光芒。
      手机震动了一下,安珑掀开眼,果然是俞思泽。
      他不知道自己与俞思泽何时建立起了一种联系,能心电感应似的预测对方的想法与行动。就像今日俞思泽一直走在他前面,什么多余的东西也不问。就像他感觉俞思泽今夜也会失眠,于是消息就来了。
      他干脆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珑……珑哥。”对面接听的时候,语气意料之中的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你也睡不着啊。”
      “嗯。”安珑应了一声,“聊聊呗。”
      “那……聊点什么呢?”俞思泽好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字词间都有些黏糊的粘连。
      “我外公外婆想请你来家里吃饭。你愿意吗?”安珑见他陷入了纠结,便主动挑起了话题。
      “他们,知道我?”听起来有点惊讶。
      “我这段时间隔几天就要和你碰一次面,一碰面就不回家吃晚饭了,他们肯定会知道啊。”安珑声音里带着笑。
      对面似乎是害羞了,扭扭捏捏地答应了邀约。
      “你家长呢?他们会不会以为你被什么怪叔叔拐骗了,经常往外跑。”安珑调笑着,俞思泽那头却沉默了。
      片刻间,他听见了手机那头年轻又清浅的呼吸声。
      “我家里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俞思泽小声说。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妈妈是外地人,我和外公外婆就没见过几次面。爸爸……我被判给了我爸,但因为和妈妈长得很像,他不怎么喜欢我,就把我丢给了奶奶。虽然到现在爸妈每个月都会打生活费过来,说让我工作前都不要烦心钱的事情……却没人想到要来看看我。
      爷爷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是奶奶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后来我保送去了省会的市一中,离家太远,本来不想去的,但县里就那么几个名额,奶奶一定要我去。她为了照顾我,跟着我去省会租房子住。但,在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也去世了。奶奶把房子留给了我,她想让我有家可回,家里却只剩我一个人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俞思泽气没接上似的,喘了一下。
      之后想再说些什么,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原来不问,是因为不敢。
      俞思泽不去问安珑为什么不用工作了,是因为万一得到了答案,安珑就也会在一个预定好的时间离他而去。像他的所有亲人、初中的朋友、高中的朋友,纷纷扰扰看似来客众多,最终却都到点离席。
      亲人生离死别,同学好友原地踏步或各奔东西,只留下俞思泽一个人在夜里弹琴。
      那他安珑有什么特别的呢?值得俞思泽再次选择将自己的世界向他敞开。
      他很想冲动地说一句“没关系,现在有我陪你了”,却发现他没办法对未来打下任何包票。前路还是浓雾一片,这段时间是俞思泽在牵着他往前走。
      现在领路人停下脚步回望他。他将手攥紧,做不出任何决定。
      安珑不出声,俞思泽也不催他。停了片刻,他的声音似乎是从月亮上飘下来的,轻轻柔柔钻进安珑的耳朵。
      “但珑哥,我知道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安珑很想直接将这句话问出口,问问他这个平庸的人究竟为什么能让他驻足。但他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仍在听。
      “我们分开那么多次,最后都能重逢,”俞思泽说,“我之前没有主动找你,你却重新出现了;后来我主动了,你也没有拒绝我。今天你明明有事,居然还专门过来陪我。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珑哥,我不是要绑架你,但我真的太想告诉你这件事了。”
      “谢谢你。我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安珑此刻很想摸一摸俞思泽的脑袋,就像之前俞思泽说的那样,哥哥摸一摸弟弟的脑袋,看弟弟像一只小狗一样用脸来蹭他的手。
      “我也要谢谢你,弟弟。你很温暖,希望我没有冻到你。”安珑想到了俞思泽暖和有力的手掌,拢着吉他琴弦又抓过自己的手腕,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与他产生了连结的。陪他逛展,他会开心;自己不出现,他又会伤心。
      “没事哦。我不怕冷。”俞思泽终于笑了。被电流加工过的嗓音有些失真,却直直钻进了安珑心里,烘着他同月夜街道一般冷清清的心房。
      “珑哥,你睡不着的话,可以听点鼓点声比较强的抒情歌。数数鼓点,没准就睡着了。”
      “真的吗。”其实歌曲和白噪音对他来说都没什么用,失眠这么久都快成习惯了,有时那些助眠的方法反而会催得他更加清醒。可安珑还是假装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俞思泽分享来一张歌单,全是来自同一个国内乐队的民谣。安珑记得,他好像还挺喜欢这个乐队的,但因为这个乐队人气不高,没什么演出,他还没机会看过现场。
      之后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安珑听到俞思泽掩住的哈欠声,知道他有睡意了,便又哄了对面几句,将语音电话挂了。
      拿出耳机,点开俞思泽分享的歌单,随机播放其中的一首。闭眼,前奏一起,安珑就自觉被拉进了深海,水一下子将他包裹完全。
      伴奏里似乎加了流水声,他像是在海洋里潜游,被柔和的海水拂过四肢与发梢。浮浮沉沉中,乐队的主唱开口,如气泡水般轻盈的女声哼唱着新的一天来临,昨天阻挡不了她要爱这全新的一切。
      手鼓的鼓点敲得比较慢,木质与皮质的回音交织而悠远,在水中震颤出波纹。
      安珑体会着这微小的振动,全部思绪集中在这小小一点之后,身体就不再被大脑牵绊。他放任四肢卸了力气,由着自己被这溶解了“爱”的海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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