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守墓人》风禾鹊

2、1.初遇

　　2014年，9月。

　　来自各地的莘莘学子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身旁大都跟随着父母殷切的身影。本就不算宽绰的宿舍楼和教学楼都充溢着新生的身影，庐潭一中也被淹没在师生家长一众的喧嚣声中。

　　周探桉只身一人抱着厚重的行李，有些费力地找到了宿舍楼。中途遇到了几个自称是学长的人，披着校服外套，裤腿也装模做样地卷起，露出名牌鞋子的logo，他们佯装热情地要提供帮助，实则目的却是询问周探桉的联系方式，他们甚至想揽过周探桉的所有行李。周探桉只是有些局促地低下头，一一拒绝。

　　周探桉遇到的第一个舍友，也是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好友，是来自庐潭本地的孙小允。孙小允梳着整齐的齐耳短发，想必是住在离庐潭一中较近的缘故，孙小允早早就拾掇好宿舍里的独属于她的一方天地，当周探桉略有羞涩地与孙小允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孙小允当即被周探桉的一头乌黑长发吸引，孙小允搂着周探桉的胳膊，亲昵地询问周探桉的姓名，周探桉的家乡。

　　孙小允帮着周探桉搬过行李，向门外探去，却发现空无一人后，有些惊奇：“叔叔阿姨呢？你家里的人没有跟过来帮着你拿这些行李吗？”

　　周探桉垂着头默默地拿出换洗衣物，被褥和床单，抿嘴回复道：“他们忙，没有跟来。”

　　孙小允有些惊讶，但随即还是绽开笑颜道：“没事，我来帮你。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教室吧。”

　　她只是惊讶于新生开学日如此重要的时刻，周探桉的身旁竟然没有家人陪伴，孤身一人来到相距如此之远的学校求学，想必她一定很孤单。

　　孙小允搂着周探桉走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庐潭一中换新了草皮，安了新的绛红色塑胶跑道，在燥热阳光的照射下，形成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

　　孙小允兴奋地伸出手，张开五指，让阳光透指尖的缝隙铺洒而下，孙小允咯咯笑道：“桉桉，你看，咱们学校多美啊，就是这太阳太狠毒了，要是再下几天雨就好了...”但却不见周探桉的回应，等孙小允再次看向周探桉的时候，周探桉已经瘫坐在地上，眉头紧缩，像是很难受的样子。

　　孙小允尖叫一声，吸引了一些同学前来围观。
　　“我同学可能是中暑了，快帮帮我，快把她抬到医务室！”

　　几个同学合力把周探桉扶到医务室，然而校医检查后，有些疑惑地说道：“也不是中暑啊，也不是过敏，怎么就晕倒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睁开眼便是苍白且毫无生气的医务室天花板，周探桉勉强用手支撑着床坐了起来。她本就饱满的颧骨透着极为强烈的红晕，白皙的脸庞渗出许多汗珠。周探桉有些愧疚地说道：
　　“我可能...是太累了吧。不好意思啊，小允，让你担心了，也耽误你回班级了。”

　　孙小允有些焦急的神色也有了缓解，她握住周探桉的手，对校医解释道：“啊，我想起来了，她就是累的，我记着她是一个人搬着行李来报道的，她家里离学校很远很远，看样子就是累着了！”

　　校医摆摆手，转过椅子，手拂在周探桉的额上，
　　“现在温度降下来了，你可以回去了。你们这一届新生体力这么不好可不行啊，高中学习压力可是很大的，你们平时多锻炼锻炼身体，也别减肥，也别花心思在打扮上。”
　　校医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孙小允和周探桉二人。

　　“以防万一，这个伞你们先拿着吧，要不然你的那个同学一会儿要是真中暑了怎么办？”
　　校医递给孙小允一把遮阳伞，周探桉连忙有些虚弱地向校医道谢。

　　孙小允扶着周探桉走在通向教学楼的林荫路上，经过操场时，孙小允捂住了鼻子，面色有些难看，嗔怪道：“天啊，这塑胶跑道的味道真的好呛人，再闻一下我就要中毒的感觉哎！天啊，这不会是劣质材料吧！有毒气味闻多了会致癌呢。”

　　周探桉也试探性地使劲嗅了嗅，但并没有闻见浓烈刺鼻的气息，只能闻得到潮湿的雾气和被雨水浸润后体育器材上的铁锈气味。因此周探桉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孙小允一路叽叽喳喳。

　　因为突发状况，两人耽误了些时间，方才来到公告栏前。
　　原本被堵的水泄不通的公告栏前现已恢复了平静，几乎已经没有新生再去查看分班信息。微微发旧的告示板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个人详细的分班信息，孙小允站在最前面用目光仔细搜寻着，周探桉站在她身后，稍有好奇地悄悄观察着教学楼内的每一处。

　　每一处墙壁都挂着刺眼的激情标语，教室里没有垃圾桶，窗台上不准摆放水杯。周探桉望向不远处的走廊，却总感觉走廊很长，绵延至远方，像是没有尽头，四处起雾。
　　孙小允连忙拽了拽周探桉，像是很不爽地大叫到：“天啊，咱们也太倒霉了吧，咱们在七班啊！这也太不好了吧，天啊...”

　　被孙小允一扯，周探桉才从方才的匪夷所思中回过神来，她看着哭丧着脸的孙小允，很是不解：
　　“怎么了啊，没事的，七班也很好啊，虽然在三楼，需要爬爬楼...但也没那么潮湿了，还能远望到风景呢。”

　　孙小允拉过周探桉，用带着凝重的语气小声说道：“咱们上届有个学长，死了。”

　　周探桉并没有太惊讶，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早晨在门卫室遇到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形如枯槁的身形，周身散发着悲伤的气息，只不过她没有看清那女人的模样。

　　周探桉对此留下鲜明的印象，久久不能忘怀。

　　孙小允看着似乎在走神的周探桉，又拽了拽她的手，说：

　　“听说那个学长成绩优异，相貌也很出众，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听说是有希望冲击全市状元呢，结果他却在这个暑假死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的死因没人清楚，有人说是学业压力导致的，还有人说是突发恶疾，还是交通事故...归根结底都是非正常死亡。桉桉，你知道吗？他们说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多少都会心有不甘，因此会变成魂魄，在人间游荡．．．七班就是那个学长生前所在的班级，我在想，这会不会晦气呢。”

　　有些言语或是字眼，单单是听着，周探桉心中便已如山崩海啸，感慨万千。她眼前浮现出昨日望见的出殡场景，似乎昨日的场景便是为如今传闻里的那个少年准备的。

　　周探桉垂着头，不再作声。孙小允又柔和地牵起周探桉的手，拂去周探桉被风吹乱的发丝，
　　说道：

　　“没关系的，他们就喜欢编些故事，而且都是些唬人的鬼故事。走吧，咱们还要爬三楼呢。”

　　周探桉和孙小允几乎是最后才来到班级的，班里已经是人头攒动，都已来齐。
　　垂着眼的周探桉悄悄地望了望，他们都几乎穿着清一色的T恤和裤子，看上去极为简朴，这让心中本有些自卑的周探桉稍微轻松。她今天的穿着是一身宽松的纯白，若是白色的衣服，洗的次数多，也不会发旧得太明显，不会被人一眼看穿。宽松的衣服，也能刚好遮住周望安作为少女开始发育而略微凸显的曲线。
　　这是青春期少女的一些奇妙的自尊心。

　　本就湿热的教室氤氲着潮湿的雾气，天气闷热，同学们便容易出汗，空气本就流通不畅的教室又弥漫些许刺鼻的汗味。

　　孙小允环视教室一周，略微不满地抱怨着：“桉桉，位子都被他们抢走了，咱们只能坐他们剩下的了。”孙小允继而四处张望，周探桉只是轻轻点头，默然站在孙小允的身旁。

　　每间教室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因此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套桌椅。孙小允碰了碰周探桉的胳膊，不悦地嚷道：
　　“天啊，真是倒霉。一个是靠在最前面，一个是靠在最后面。咱俩只能屈居这两个位子了。”
　　周探桉向后望去，被单独剩下的座位靠在最后一排，而且是单人单桌，孤零零地放置在不起眼的角落。

　　孙小允有些支支吾吾，神情有些尴尬，最后排的位置就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况且以孙小允活泼好动的性格，必定不会喜爱这个位置。
　　周探桉也拍了拍孙小允的手，她知道孙小允想说些什么。周探桉抿着嘴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喜欢后面的位子，我不喜欢前排，那个位置给我吧，可以吗。”

　　孙小允很是惊讶，但随即又有些忧虑：
　　“没人和你说话，多孤单啊。而且后排坐着的都是个子高的男生，被他们挡着，你能看清黑板吗？”

　　周探桉点点头，说：“没事，我喜欢安静，而且我的视力还算不错，你就不用担心啦。”

　　见状，孙小允更坚定地说：
　　“没关系，桉桉，下课我就去找你，我每一节课间都去找你。”

　　孙小允去前排找到她自己的座位，落座。周探桉也走向后排，走向那一个孤独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座位。后排落座的清一色的是身材高大的男生，周探桉经过后排的时候，是低着头的，但还是被投来一些打量的目光。

　　周探桉走到那张桌子前，站定。她刚拉开椅子坐下，还没来得及整理书本，坐在前面的一个男生就回过头来，语气里满是惊讶，

　　“同学，你敢坐在这里啊？”

　　旁边一些人嬉笑着调侃着接过话来：
　　“你小子想搭讪还是英雄救美啊？那你去跟她换位置呗？”

　　“滚啊，烦不烦人。我就问问还不行啊。”男生咒骂了一声，转身继续对周探桉八卦道：

　　“你的这个位置啊，啧啧，不吉利哦。”

　　周探桉的脸庞泛起一些红，眉眼像是含着水雾，但她并不害怕，问道：

　　“是因为这个座位...是上届的...那个学长的位置吗？”

　　“啧啧，原来你知道啊。不过你还真说对了，总而言之啊，听说那个人死了还没超过一个月呢，死因还不清不白的。听说他还是个学霸，万一他死的时候还坐在这里学习呢？万一他的灵魂还留在这里呢？啧啧，同学，死人的桌椅还是别用了，万一再染上啥不好的东西咋办。”

　　周围的人捂着嘴讪讪的笑，男生也是一脸看戏的表情。

　　“...知道了。”

　　周探桉的声音有些低哑，她说完便低头拿出纸巾开始擦拭桌上的灰尘。坐在前排的男生见状，也自讨没趣地转过身去。

　　周探桉所坐的位置靠着窗，窗旁是隐约渗出细密水珠的墙，近看像是离脱落仅剩一步之遥。刚擦过的黑板还滴着水，就被班主任用粉笔写上了字。有些发旧的还被刻上字迹的铸造铁书桌，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吱呀噪声的椅子，朴实无华却略显拥挤的教室，一想到这里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归宿，周探桉心中还是升腾起莫名的雀跃。

　　周探桉低着头，抽出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桌子上的每一处角落。这张桌子已经泛黄，灰尘已经落满了整张桌面。周探桉小心地拂去灰尘，也拂去了这张桌子的落寞。

　　擦拭的过程中感受到桌子的右下角浅浅凹陷的不平，周探桉便看向桌角的那方凹陷。处在桌面的最角落，若不刻意去查看，几乎是无法发现的。那是用小刀刻下的几个字，刻的力度没有很重，恰到好处，没有让桌子太疼。

　　周探桉用指尖摩梭着那刻印，这刻着工工整整的三个字：“赵自游”

　　“...赵自游。”周探桉轻喃道，看样子赵自游便是这张桌子的前主人，也是那名离世的少年。

　　“我在。”

　　一个清冷但陌生的声音从周探桉身旁传来，周探桉吓了一惊，循声向身旁看去。周探桉短促而痉挛地倒吸一口冷气，后方的教室门是锁着的，方才前面也没有同学走过来，周探桉不禁心生疑惑，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伫立在眼前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身白得出奇的着装。周探桉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双眸，少年漆黑的双眸中似乎煞有介事，凝视着周探桉，散发着一些阴冷。
　　少年的皮肤十分白皙，甚至可以用冬雪形容，尽管周探桉从未见过雪。

　　莫非是她没注意到的同学？也许是她最近精神有些涣散，注意力不集中，才没发现有人过来了吧。

　　周探桉心想。

　　“同学，你是...？”周探桉问道。

　　“我是赵自游，你刚才念的是我的名字。”

　　周探桉陡然睁大了双眼，满目错愕地看着方才说话的少年。

　　赵自游？眼前这个人说他是赵自游？难道赵自游不是那个已经离世的少年？

　　倒也有可能，毕竟刻在桌子上的这个名字也不一定是属于那名少年的，她这样妄自下定论的行为才是可笑。

　　周探桉这样安慰自己，攥紧了指尖。过了半晌，她抬起头，问道：

　　“那这个座位是你的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坐在你的座位上的，我这就让给你...”周探桉刚要起身，那位少年就开口道：

　　“不用，我用不到了。”

　　“啊？”周探桉很是不解。

　　教室里，互不认识的同学们还在相互寒暄嬉闹，同学闲谈的嘈杂声和窗外的蝉鸣声互相融合，根本没人注意到教室的最后方某处角落里正在对着空气说话的周探桉。

　　“你不是知道了吗？我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灵魂而已。”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周探桉瞪圆双眸，讶然中沉默了好半天。她满是狐疑不解地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少年，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却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个灵魂。
　　莫非...这个人的脑子有些不正常？

　　周探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试探性地问：

　　“你是...在开玩笑吗？”

　　少年一怔。

　　“啊...那这个笑话很有趣，谢谢你，我很开心。”
　　周探桉小心翼翼地说道。

　　少年本深邃冰冷的双眸闪过一丝迟疑，最后似是无可奈何般，再次凝视着周探桉。两个人的眼神交汇的一瞬间，少年原本站在地板上修长的腿竟像泡沫蒸发般渐渐消失。

　　周探桉错愕地看着双腿渐渐消失的少年，露出茫然的表情。少年以为周探桉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于是索性加快双腿消失的速度，只留着漂浮的上半身。
　　但事实上，周望安的大脑已经处于宕机的状态。

　　“我都说了我是个亡灵，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是鬼。但你别怕...”还未等少年说完，周探桉便发出尖锐的叫声，

　　“啊！————”银铃般尖锐的叫声刺破教室里的喧闹，本在混乱中同学都停下了交谈，回头寻找刺耳尖叫声音的来源，然而只看见正抱着头，趴在桌子上的周探桉。

　　“怎么了？叫什么啊？难不成你是遇见鬼了吗？”
　　前排被惊到的一些同学不满地嚷着。

　　早就以最快的速度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孙小允见是周探桉，紧忙跑了过来，抱住瑟瑟发抖的周探桉，问道：
　　“怎么了，桉桉？别害怕，还有我们大家呢。”

　　周探桉抓着孙小允的手臂，颤抖着抬起头来，哭着说：

　　“小允...快走...我...刚才看到...”由于方才的惊吓，周探桉的心只如擂鼓般急促，本就气弱的她更是说不出话来。

　　孙小允满是担忧地轻抚着周探桉的背，周探桉抬眸四处望去，却再也看不见刚才的少年，刚才在她面前只漂着上半身的少年。

　　或许，只是眼花？但是少年的声音是如此清晰，方才她可是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少年的双腿消失在空气里。

　　“啊！桉桉，你是说这只虫子吗？”孙小允惊呼一声，随即又笑了，她指着地上趴着不动的虫子，长吁一口气：

　　“哎呦，桉桉，你不会是因为这只虫子吧。没事儿，没事儿啊，我帮你除掉它。”
　　还不等周望安说话，孙小允便飒爽地抓起虫子，丢到了窗外。然后又回到周探桉面前，安慰道：

　　“没事儿的，我已经把虫子除掉了，别怕啊。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我回座位了啊。”
　　循声看热闹的同学见状，以为真的是虫子引发的闹剧，又抱怨着转回头去各做各的事情了。

　　“...”周探桉依旧呼吸急促地趴在桌子上，脑海中满是刚才的那幅画面，她分明是确信那个少年方才的出现。

　　周探桉能感受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产生的震荡牵引至指尖，现在她整个人如同被灼烧一般的火热。
　　紧张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但纵使尚未确定刚才的画面是否是幻觉，当下的她，除了瘫坐在椅子上，再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