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快来看月亮

54、灯火阑珊（6）

　　今日无风，是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
　　五里之外。有个小小的亭子，相传是附近寺庙里一位喜欢喝酒的闲和尚所修，瞧着有些简陋。
　　陆成带着唐立新准时赴约，远远便瞧见亭子里一站一坐立着两个人。
　　坐着的那人随意地翘着二郎腿，目光落在眼前一开一合的扇子上，神色放松，像是谁家出来游玩的公子哥。而他身边站着的那人则要严肃许多，手一直放在腰间的佩刀上，似乎是在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
　　唐立新随陆成一起上前行礼，客气道：“草民陆成、唐立新见过二皇子殿下。”
　　他们的人埋伏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他的怀里还藏着一只鸣镝，万一情况不对，他就立刻吹响鸣镝，他们的人就会冲出来将眼前这两人拿下。
　　虽然那个站着的人看起来不是很好对付，但唐立新相信哪怕他再强，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到时候有二皇子在手，朝廷就会更忌惮他们几分。
　　谁知下一秒，李逸兰“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合了起来，一下一下用扇骨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绕有兴味地说：“本殿肯见你们是你们三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还敢把歪主意打到本殿下身上？”
　　这是在警告他们别耍小聪明。
　　陆成等人原本的优势就在于占据了赣南城，但眼下李逸兰才是掌控局势的人。原本陆成也不敢这么冒险，但是李逸兰给的诱惑太大了。
　　他们占山为匪虽然也很快活，但是终究有朝廷这块大石压在上头，现在终于有改变的机会，他想赌一把。
　　而且……他不愿陆辛跟她一辈子躲在山头，虽然陆辛什么都不懂，但陆成隐隐能感觉到其实陆辛还是更喜欢山下的生活的。
　　唐立新一噎，但好在陆成比他圆滑许多，立马接话道：“二皇子殿下哪里的话，我们也只不过自保罢了。”
　　原先陆成还是直视李逸兰的双眼，这时他微微错开了视线，率先将自己放在了一个较低的位置上。
　　在场四个人沉默了一会，最后李逸兰还算满意地开了口：“行了，废话不多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二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聪明的人往往不会在一场谈判中率先暴露自己的底线和条件，他们只有在摸清对方的实力之后才会选择甩出自己的筹码。
　　除非那个人很自信，确信自己的筹码远远高于对方。
　　“呵呵，我想要的很简单，你去帮我解决掉李逢舒，随便你怎么做，到时候将他的脑袋给我，我就帮你，如何？”李逸兰又“唰——”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垂眼欣赏上面的水墨画。
　　他没有分半眼给眼前的这个人，仿佛那扇子上的山水画活了过来，将他的全部注意吸引了过去。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听说你想归顺朝廷，但又不肯放弃你手下的兄弟？不过就是一群未开化的乌合之众而已，若是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几只军队，他们可要比你手底下的人听话多了。”
　　“我要你做的事也不难，今晚李逢舒就会从云州出发前往淮扬，我将他的路线给你，接下来你该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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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姐，你兄长去哪了？”陆迁宇沿着府上转了一圈也没看见陆成两人，于是特意去了陆辛常去的地方，果然碰上了正在玩耍的陆辛。
　　巧的是杨槐也在旁边。
　　陆辛瞧着似乎是很喜欢杨槐，老师缠着他问东问西，然而陆迁宇来了之后，陆辛往杨槐身后躲去，似乎是有些怕陆迁宇。
　　传闻幼童能看见大人不能看见的邪祟，不知道陆辛是否是因为看见了陆迁宇身上的背后灵所以才会怕他。
　　陆迁宇又问了一遍，而陆辛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一味往杨槐身后躲，眼看陆迁宇的脸色隐隐开始变差，杨槐忙上前一步解释道：“今晨我看见陆大当家带着唐二当家出去了。”
　　“去哪了？”陆迁宇皱起眉问道。
　　“我只看到他们出了府，看方向似乎是往城北方向去的。”杨槐默默将陆辛的视线挡的更严实些，问道，“他们不在城内吗？”
　　陆迁宇心情更烦：“不在。”
　　既然不在城内，那就是往城外去了。
　　陆迁宇这时候突然想起了手底下的探子，于是将人召了回来，得到的回答是陆成两人带着一队人出了城，往东北方向走了。
　　东北方向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有个小小的亭子，倒是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看来他是去见人的，而且这个人必然不是普通人。对方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对陆成造成威胁，但是又想与陆成做笔交易，所以陆成才会选择带一队人前去。
　　按现在的局势来看，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二皇子李逸兰率军队来解决赣南问题，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和陆成等人的联盟本就破绽百出，随随便便的一个钉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之间微弱的联系切断，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也是，他在打开城门的那一刻就想到了今日的下场。
　　陆成所求并不止于赣南，他想要的太多太远，而自己被困在孙贺州的身边太久，当初那些凌云志似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藏在心底说不出口的报复和苦痛。
　　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陆迁宇再次去见了孙贺州一面，而彼时后者才歇下，那张泛着青紫的脸显得有些滑稽，但又有些可怜。陆迁宇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突然笑了一声，说：“没事，还有你陪我。以后生生世世，你都会跟我在一起，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这般深情的话从他略带疯狂的神情中说出来有种压抑的森冷感，比当初的陆成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孙贺州听不见，他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一瞬间眉毛蹙在了一起，嘴里念叨着什么。
　　陆迁宇俯身去听。
　　几息之后，他的笑更加扭曲，可是笑着笑着，一滴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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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真的？”杨槐惊疑不定地问，皱着眉观察陆迁宇的表情，确定他是认真的之后反而更加不确定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何必那么大费周章的将我抓过来？”
　　万一让他跑到半路再将他抓回去，岂不是在玩他吗？
　　“这里面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些盘缠和干粮，不多但够了。这是关押你那位手下的牢房钥匙，你现在跟他一起走，没人敢拦你们，但陆成他们回来之后就不一定了。”陆迁宇淡淡地笑，面色好看了许多，“就当我为你当初伸出的援手做出回报。”
　　不是，你要是有这觉悟为什么不能早点放了我？
　　杨槐如此在心里吐槽着。
　　不过在再三确定陆迁宇真的没有说谎之后，他立马收了包裹顺了马放了孙感灵，圆润地离开了。
　　陆迁宇站在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杨槐离开的方向，扭头问旁边的手下：“太守府上的下人都遣走了吗？”
　　那手下也不知道为何陆迁宇突然要遣散府上所有的下人，但他还是老实回答道：“都散干净了，工钱都算清了。”
　　“唐夫人呢？送走了吗？”
　　“送去了离太守府几条街外的客栈里。”
　　“好。生石灰撒完了吗？”
　　“……撒完了。”
　　这个时候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具体说不上来，迟疑地问：“您为何……”
　　“我要放一场烟花，担心波及周围而已。”陆迁宇淡淡道，“记住，申时四刻，将关在牢里的那些人都放出来，请他们也看看这场烟花。”
　　这个时候放烟花？
　　不太好吧。
　　但他没有说出来，上面怎么吩咐的，他就怎么做就好了。
　　孙贺州醒来竟发现自己穿着衣服，陆迁宇笑吟吟地坐在他的旁边，温温柔柔地唤他：“贺州，以后只有我们俩了。”
　　他以为这句话的意识是说陆成他们已经走了，朝廷的人已经接管了赣南。
　　那么作为主谋的陆迁宇，必定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不过没关系，无论是什么，他都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即使是流放，即使是充军，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秋后问斩。
　　可是他刚想说话，陆迁宇就捂住了他的嘴，问：“你是不是渴了，你已经好久没喝水了。”
　　他确实觉得口干舌燥，可是前几次的惨烈教训让他下意识地抗拒陆迁宇喂过来的茶水，于是用哑掉的嗓子说：“不渴。”
　　谁知这句话似乎又惹到了陆迁宇，他的脸色变了一瞬，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这衣裳眼熟么？”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些眼熟，但他的衣裳太多了，身上这件虽然做的不错，可颜色有些黯，似乎是放了很久了，而且穿着有些紧绷，若不是衣袖处绣着的青竹，他真的要怀疑这不是自己的衣裳。
　　等等……青竹？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传的那件，这衣袖……是破了之后你为我绣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忘的，那陪我一起去死，你也会愿意的吧？”
　　孙贺州这才发现，屋子里一股呛人的火油味，几乎熏得人眼睛疼。
　　先开始他刚醒来反应迟钝，竟是没发现这些异样。
　　“快逃！你快逃！”孙贺州以为是谁要杀他，下意识地推他让他先走。
　　谁知陆迁宇收起了那副笑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
　　那是铁链的钥匙。
　　孙贺州呆了，征征地看着眼前人。
　　那股陌生感再次袭来。
　　“算了，我不要你陪了，滚吧。”陆迁宇起身，冷淡的说，“趁我还没后悔。”
　　他就是再蠢，此时也该明白陆迁宇这时候要干什么了。
　　但孙贺州不会拦着：“什么算了，你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陪着你。”
　　孙贺州拿过他手上的火折子，吹了一口气，上面燃起幽幽的焰，他随意地往旁边一丢，刹那间，火苗点燃了泼在地上的火油，浓浓的烟不断冒出来，烧的原本就疼的嗓子更加痛。
　　“我是不是一直欠你一句抱歉？”孙贺州从背后紧紧抱着陆迁宇，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上落了两滴雨，他继续嘶哑地说，“以前是我年少妄为，毁了你想要的人生，若是有来生，我一定……”
　　一定干什么呢，补偿他吗？
　　可是他今生的痛苦全部来源于自己，来生还会想看见他吗？
　　“还是祝你来生别再遇到我这样的人吧，愿你来生顺遂平安，喜乐无虞，能遇相爱之人，能守相惜之心。愿你……能一直被珍惜，被选择。”
　　火光冲天而起，淹没了两人的身影。
　　火焰中似乎有不断伸出的黑色的手将自己往更黑暗的地方拖去，可抱着他的那双手死死不放，身后的温度比火焰更加灼人。
　　他们纠缠半生，如此结束，也算有始有终。
　　而火光里似乎有一个灰色的身影，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半晌，它体内的怨气一点点散去，最后化为荧光散在了火焰里。
　　燃起的大火吞噬了整座太守府，将半个赣南城都照得恍如白昼。
　　真是场盛大的烟花。
　　史载，天元十七年六月，赣南城太守府走水，然而奇的是除去赣南之乱的始作俑者陆迁宇及罪臣孙贺州，竟无一人伤亡，火势只烧毁了太守府而未殃及其他，时人皆称是上苍赐劫，专惩有罪人，罪清难消。

　　赶上了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