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快来看月亮

55、灯火阑珊（7）

　　杨槐与孙感灵两骑一前一后一路疾驰，原本想去云州与李逢舒汇合，也好显得这场不明由来冲动不那么滑稽。
　　可是途中听陆陆续续听见从云州来的小商贩说七皇子李逢舒以一人之力说服云州太守，承诺给云州太守一个条件，换得赣南、江州难民得以暂入云州寻得一时庇护。
　　一时之间，七皇子殿下在民间的声望水涨船高，不少底层百姓交口称赞这位殿下的气魄。
　　孙感灵微弓着腰，活动着发酸的脊背，沉默不言地看着杨槐，无声地询问着他们接下来去哪？
　　去往云州的路不少，他们现在过去也不一定能赶上李逢舒他们，不如选在必经之处等他。况且现在天色渐晚，是时候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了。
　　杨槐就不信他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这次他打算去最近的镇子上的客栈睡一晚，人多眼杂的，总不会再惨遭毒手了吧。而且，陆迁宇临走时给了他些盘缠，都说是给他得了，那他用些总不过分吧。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地方自然客人也没多少，小二眼尖地看见有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连忙上前殷勤地问。
　　“两间客房。”杨槐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店小二，顺手将背后的包裹薅了下来。
　　小地方也难得出美人，虽然眼前这人跟“美”沾不了多大的边，可他人生的高挑，面目比之常人更加深邃，一双眼睛盛满西边将坠的霞光，实在是好看。眼前的客人神色有些疲惫，姿态之中却带着一股懒散放松，不叫人讨厌，更添一份闲适之感。
　　而另一人戴着斗笠，一身黑衣劲装，且时时站在前一人身后，看上去似乎是属下之类。
　　两人虽然穿的简朴，可那身上的衣料瞧着还不错，小二美滋滋地想，待会要是嘴甜些办事麻利些，没准还能讨些赏钱。
　　这么想着，下一秒却见那位领头的客人脸色一变，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后面的侍卫，干巴巴问到：“你……身上带钱了吗？”
　　孙感灵：“？”
　　他虽然表面上是杨槐府上的人，可是实际上他跟杨槐只是一个合作的关系，既然是合作，那就不存在雇佣或者说是上下属的关系。
　　而且孙感灵一直没提，他平时在杨槐府上有吃有喝还有杨槐定期为他调理身体，他自然不再好意思向杨槐要钱。
　　总而言之就是——没钱。
　　两人互相对视几秒，半晌，杨槐脸色尴尬地开口：“我们……”
　　见两人这般，小二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的干干净净，转而换上一副不耐烦之色，骂骂咧咧地将手中的缰绳丢给了杨槐：“没钱？没钱来住什么店？难不成想住霸王店，各位快来评评理，你看这两个公子长得眉清目秀身体健全的，竟然会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真的是人心日下……”
　　这小二骂起来一句不带停顿，噼里啪啦好像放烟花一般，将周围好些人都炸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杨槐二人，杨槐自知理亏，连忙牵着马走了。
　　无奈，两人只好找了一处废弃了的驿站暂且休息。四下拾了些柴火，火堆燃起火来，将夜里的寒凉逼退了些。周围的蝉鸣不歇，连蛐蛐都叫的更响，火光吸引了不少蚊虫，不知疲倦不畏生死地往火堆里扎。
　　孙感灵不解：“不是说陆迁宇给了盘缠？”
　　杨槐哭笑不得，将包裹丢给了孙感灵，让他自己看。
　　火光掩映下，包裹里的银票被照的清清楚楚，其上的“一千两”三个朱红大字在火光下显得尤为刺眼。像这样的银票厚厚地叠在一起，越往下面值越大，不需细数就知道这是笔天文数字。
　　饶是孙感灵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忍不住疑惑问道：“你以前是救过他几百次吗？”
　　看这些银票，抵得上淮扬好几年的税收，虽然赣南比淮扬更加繁华，但这笔钱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也就是说，陆迁宇几乎将赣南太守的所有积蓄都掏了出来交给了杨槐。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感灵沉默了一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主子这笔买卖做的不错。”
　　他说的是当初杨槐竭尽所能，亲赴赣南送粮的事。
　　他的嗓子还是哑，但比最开始已经好了些。因为他的声带受损，如论无何都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杨槐耗尽心力为他治疗的结果了。
　　杨槐没答话，又或者说自他到了这里之后就频频走神。
　　孙感灵隐隐觉得他与自己是不同的，又或者说，他与绝大部分人都是不同的。他心慈手软，有时态度却强硬的要命，他对谁都温柔都客气，可他又对谁都保持距离，他是一个矛盾的人，却又是一个很容易吸引别人的人。
　　而且，他所看到的世界，与常人是不太一样的。他的眼神常含一股……悲悯，好像他能看见那些无实质的苦痛，能看见那些在苦痛中挣扎不休的人。
　　孙感灵垂下眼，不再看他。
　　此时悠悠刮去一阵风，像是亿万生灵齐声悲歌，又像是一场盛大的欢颂，像是在庆祝谁的解脱，又像是在哀悼谁的堕落。
　　“夜深了，歇息吧。”孙感灵轻声说，心里小声喊了句，“主子。”
　　依旧是一人守半夜，以防不时之需。这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事先找了足够的柴火堆在一旁。
　　杨槐身上的药囊已经见底，他还没来得及补充，但身上那股由草药浸染出来的气息却没有散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蚊虫大都离他远远的，不肯靠近。
　　孙感灵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身上揣着那么多银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怎么样都应该警醒些。
　　睡过去后的世界安安静静，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有人入梦。
　　陆迁宇的身影似真似幻，看不真切，声音也虚无缥缈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此番前来，是向你道别，你应该也感觉到了，我已不在人世。”
　　杨槐想追上去问他为什么要将那么多钱给自己，而鬼魂似乎能看清人心所想，先一步开了口：“就当是回报你救了那么多人的谢礼吧。”顿了顿，陆迁宇突然有些感慨，又有些不甘，最后全化作了就这样吧的释怀，轻轻地笑了一声：“愿你和那位不要走到我这般那境地。”
　　杨槐本能觉得这句话有些怪异，可这是在梦中，是陆迁宇入的他的梦，这梦境的掌控权不在自己的手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迁宇的身形就散了。
　　紧接着，一股冰凉的感觉就由脖颈处蔓延至全身，惊的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便听见一声嘶哑的低喝，孙感灵紧张地看着他，侧脸再添一道伤口：“别动！”
　　燃起的火早被浇灭，贴着颈侧的刀寒光四溢，冻得杨槐一个哆嗦。来人看不清面貌，可却让杨槐隐隐觉得熟悉。
　　孙感灵被好几个人扣着，颈侧同样横着一把刀，身上还沾着不少草屑灰尘，想必是经历了一场恶斗。而好几个黑衣人身上同样沾着灰尘，有几人还挂了彩，虽然蒙着面，还是能看出其面色不虞。
　　刚才打起来必然会闹出不小的动静，可是为什么孙感灵没有第一时间叫醒自己，而是选择了以一敌多？
　　杨槐第一反应是陆成发现陆迁宇放了杨槐，所以派人来抓自己，可看孙感灵那副样子，气愤，不服，还有一丝疑惑，显然不是落到敌手的反应。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从他的头顶上方响了起来：“杨大人方才睡得好香，叫也叫不醒，你那属下不愿抛弃你独自离开，伤了我好几个手下。”
　　闻言，杨槐顾及着颈侧利刃，眼珠上翻，勉强看清了说话的人。
　　即使是夜色也无法遮挡他的容色，一张如玉般的脸，配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明明眼皮很薄，可平时却看上去多情且深情，此时，那双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明明前几日他们还同住一个屋檐下。
　　杨槐不知这是什么情况，但刀架在脖子上，他不得不先开口：“我说殿下，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李逢舒表情没变，眼神却又些放松下来了：“民间易容能士不少，你又如何能保证你就是本人？”
　　“那殿下去想让我如何证明，要不我说些只有你我知道的秘辛？”
　　一直保持着眼珠上翻是在辛苦，而且也不好看，杨槐不在看他，闭上眼回忆他和李逢舒之间的事。
　　想来想去，也只有金科宴当日发生的东西称得上秘辛，杨槐保证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没有讲给任何人听过，李逢舒也不像那种会说出去的人。
　　他不知道的事，在他闭眼的时候，李逢舒脸上一丝戾气一闪而过，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不用，让我摸摸你的脸看看你有没有戴人皮面具就好。”
　　又来了几人摁住了他的手脚，颈侧的刀撤下了。
　　李逢舒的手指比他的要细一些，手掌也小一些，可那双手依旧长得漂亮，骨节分明，纤长有力，食、中二指慢慢地从锁骨上行走，慢慢地顺着颈部的肌肉一路向上，指尖感受着下面温热的皮肉和一下一下跳动着的血管，让人有些贪恋这份温暖。
　　李逢舒存心多摸一会，指尖用力，“不小心”在他的耳垂下划破皮肉，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伤口很浅，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可是痛。
　　李逢舒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这是真的，抱歉了，杨大人。放了他们吧。”
　　杨槐伸手摸了摸那道由他留下的小口子，难得的没接话。
　　见李逢舒发话，孙感灵一下子挣开了束缚，急切地走回了杨槐身边，压低声音道：“方才他们过来，我认得其中一人是李……七殿下的人，所以没有起戒心，谁知……”
　　杨槐点点头，没再说话。
　　方才拿刀抵住杨槐的黑衣人凑近李逢舒，一脸焦急之色，即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依稀有两个字眼蹦进了杨槐的耳朵：“敌人”“受伤”。
　　杨槐首先去看李逢舒，只见他唇色苍白，脸却异样地发着红，连眼神都比平时要无神一些。
　　方才落在皮肤上的指尖也发着烫。
　　看来受伤的人就是他了。
　　可他说的“敌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