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苡梦生花》迩边

7、capture7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月光盈满露台，沈苡就披着一件家居外套，窝坐在阳台的吊椅里，捧一杯水，浸润在月色与重露之中。

　　母亲的忌日就在明天。

　　常人道温暖的阳光笼在身上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但失去母亲二十年，那怀抱的回忆也随岁月放凉，一如手中这杯温开水。

　　沈苡喜欢这种初秋浅淡的凉意，不刺骨，也不至于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只一阵风吹来时，会有一种酥麻的寒攀爬过身躯，拜访过思想中的悲伤。
　　更像母亲的怀抱。

　　任思绪一点点探过岁月的痕迹，碎片般与母亲相处的回忆如浪中砂砾跃跃，浮在心头，深深浅浅地。

　　年幼时温暖的臂膀，长大后冰冷的墓碑。
　　爱却是一样的定格。

　　夜寒露重，回忆也一点点走向灰色调。

　　某一刹那，有一抹明亮温暖的鹅黄色像一柄小巧的锤子，“叮”的一声，击中了悲伤的平衡点，记忆中数个秋日的寒冷悲伤如镜子碎片崩塌在思绪宫殿中，意外折射出的光反映出一段温暖的相遇。

　　两年前，约摸八月底九月初的日子。

　　乌城算是个二线城市，市中心，开发区也算发达。但郊区山清水秀，也并非没有贫困地区的存在。

　　二十几年前，沈苡三四岁的时候，正该是小孩表达欲旺盛的时候，她却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喜欢搭理人。就算是面对一直黏着她的桑榆，也是爱答不理的。
　　周无月当时很担心，担心她是心理疾病自闭症之类的，又或者是神经问题反应迟钝，带着她求访了很多专家名医。

　　虽然检查结果都没问题，但一直到沈苡自主意识明确，知道要礼貌回应人之前，沈家一直很担忧。

　　后来孩子长大些，确实没有任何问题，才逐渐放下心来。

　　在寻访求医过程中，周无月了解到不少关于特殊儿童的知识，也亲眼看见了许多“星星的孩子”。
　　或许在他们独特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太过精彩，无数只被他们察觉的奇妙在瞬息变化中牵引着他们的注意力，小小的心难免被占满，再无暇关注身边的其他。

　　但失去这些安慰的美化，周无月看见的是一个又一个苦苦得不到回应的母亲，是一张又一张让家庭崩溃的通知书，是一双又一双无助执拗恐惧的眼睛。

　　无法美化的是苦难，是贫困，是悲哀，是无法回应的求助。

　　在沈苡确诊没问题后，周无月在一段时间的思考和筹备之后，在乌城创建了一个小型的特殊儿童帮扶中心。
　　这里为特殊儿童提供特殊学习中心，为他们的家长提供工作机会……规模不算大，但与乌城各大医院有合作。

　　只要家庭贫困到一定程度，难以支撑孩子的诊治费用，但是又一直坚持给孩子治疗，不愿放弃的，就会被推荐来这里。

　　并非没有能力扩大规模，但是正如周无月所说，资源有限，她只能给最需要的那波人。任何产业，只要做大了，难免会有滋生隐匿的蛀虫。
　　特殊儿童教育是个万分敏感的产业，她不愿把任何一个孩子暴露在可能被伤害风险之下。

　　而在这个“最需要”的限定中，爱是不可规避的条件之一。所以只有他们自己不断坚持，才会有这么一个希望。

　　沈苡与乔时的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里：五月特殊帮扶中心。

　　乔时当时高一升高二，正值暑假，来做志愿者。
　　沈苡成年后就接手了这个中心，虽说做不到完全负责，但每年都会来做几次考察。当时正值周无月忌日前一两个月，沈苡来乌城拜访一个作家大师，正好顺路来看一看。

　　说来好笑，沈苡当时坐在接待大厅等负责人，负责人临时有事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个穿着鹅黄色外套的小个子，噔噔噔地跑过来搭话，一点都不怕生。

　　乔时当时以为沈苡是来做帮扶咨询的，小丫头片子可热心了，哇啦哇啦一通介绍，比沈苡还了解这个帮扶中心。

　　就在她满心期待地问沈苡要介绍文件时，沈苡才没忍住笑了，说自己没有啊，怎么办啊。

　　乔时也懵了，安慰她没事的，眼看着就要继续介绍手续了，沈苡赶紧打断她，想了想也不好直接说自己的身份，就借口自己也是来做志愿者的。

　　这下轮到乔时不好意思了，就带着她去找相关老师“领任务”。

　　帮扶中心的张老师听到乔时给沈苡的介绍，说这个姐姐也是来做志愿者的时候也懵了，她当然是认识“老板”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沈苡及时开口解围
　　“张老师，我昨天联系你登记了的来着。”
　　又冲她眨了眨眼睛。

　　张老师虽然没懂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局面，但是“老板”的意思她倒是明白了，忙不迭地点点头，又给沈苡介绍了乔时。
　　“这是十二中的学生，叫乔时，在我们这做过很多次志愿者了，是个很优秀的小姑娘喔。”

　　闻罢，乔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骄傲的小眼神却是不加掩饰。

　　沈苡慢悠悠的，连日忙碌的疲惫因着这么一个小插曲短暂地松懈了下来。
　　“这样啊，那请乔时同学给我分配一下任务吧。”
　　小姑娘哽住了，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被授予了如此大的“权利”。
　　“我初来乍到嘛。”
　　沈苡同志这个谎撒的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见张老师也憋着笑点头同意，乔时懵懵懂懂地就领着人走了。

　　沈苡到现在也记得，那天是阴天，空气都像是灰蒙蒙的，笼罩着一层不明不白的缄默与哀苦。

　　五月中心是一个充满爱的地方，但绝不是一个充满欢笑的地方。

　　你不知道会在哪里听见孩子的尖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突发事件。

　　在这里，人是紧绷的，是疲惫的，是恐慌的。家长，教师，与这些孩子们之间，像是有着看不见的隔膜，可以压缩至微米级别。哪怕你与这个孩子掌心贴近，无比亲密的拥抱，但思想的沟通依旧会被这层隔膜阻挡。

　　这层看不见的隔膜，无声的缠裹着每一个孩子，却压迫着每一个家长和教师的呼吸。

　　但是还有爱。爱是唯一可以渗透进这层隔膜，准确无误触碰到孩子们神经的神秘激素。

　　所以，在五月中心，人是紧绷的，是疲惫的，是恐慌的，更是充满希望与幸福的。多么矛盾的词语，在你看见孩子的笑容，看见他们每一点进步的时候，短暂地融合相生。

　　还是在那一天，那一抹亮眼的黄色外套，像是把这种压抑的氛围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强硬的闯进这个灰暗的世界，把更多鲜亮的色彩一股脑的灌进来。

　　乔时给她找了一个文书资料整理和撰写观察日记的工作，沈苡一边翻看着几个孩子的生活日记，一边看着照片上的小人儿们在她眼前跟着乔时做游戏。

　　说是做游戏，更像是乔时一个人的独角戏。

　　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容易飘散，甚至有可能完全不搭理乔时，黄色的小外套在不大的教室里手忙脚乱，左边还牵着一个孩子的手，慌忙地又看向右边，制止另一个孩子危险地搬动椅子。

　　忙碌地管理中，沈苡可以看见她在说话的间隙嘴巴也在不停地默默数数，她在数那些孩子的数量。孩子们情况特殊，必须时刻保持在视线看管内，不管是少了哪一个，不及时发现都有可能造成极大的后果。

　　好有耐心，还明白全局观察，一点也不像一个高中的小孩。
　　沈苡当时也感到很惊讶。

　　视线挪到志愿者观察日记上，小小的字体有点歪歪扭扭的可爱，详细记录了每个孩子今天的情绪，反应，有无过激行动等。

　　字体幼稚，细致的记录也有幼稚的言语夹杂其中。
　　教师评价一行，小小地用铅笔写着：今天的志愿者很负责！
　　后面紧跟着张老师的评价与签名：优秀！

　　目光下移，不出意料的看见了这么几行字：
　　志愿记录人：乔时。

　　正想着，一只白皙的手抽走了眼前的手册，小外套眼睛弯弯，满头大汗却故作镇静地冲沈苡笑：“姐姐，你工作不用心嘛。还没写完。”

　　小朋友们可以和志愿者这样做游戏的时间不算多，一个小时而已，整理文书再加上日记记载本就有些吃力。再加上沈苡没怎么做过这些工作，已经算效率高了。

　　沈苡挑挑眉毛，明显地能看出来小朋友这是看自己在观察前面写的东西所以不好意思了。
　　她倒也不揭穿，故作苦恼：
　　“那怎么办啊乔时同学，做不完要被惩罚吗？”
　　顺手还帮乔时理了一下刚才被小朋友们闹乱的刘海碎发。

　　乔时被逗得耳朵一红，本就因运动泛红的脸蛋这下更是要冒热气一般，说话都有些结巴：“没，不是，不用。”

　　沈苡心情大好，没忍住又揉了揉眼前的小脑瓜，内心暗爽。
　　果然，再怎么沉稳，也是个小孩嘛。

　　强装镇定的乔时“小同学”不着痕迹地撇开小脑袋，抱着记载本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沈苡轻轻扯了一下外套帽子，
　　“不写完吗？”

　　“噢噢！”乔时恍然大悟般，干脆打开记载本，顺势记下了一些今天的观察。
　　很细致。
　　沈苡看着她记录，在心里再次得出了这样一个小小惊艳的评价。

　　差不多记载完后，乔时把按动笔啪嗒一声收回去，终结了这小小的乐章。

　　正要合上本子，素白的手温柔有力地摁住了本子。
　　接受到乔时疑虑的目光，沈苡敛了敛眼睛，复杂的眼神在眼镜片上又折返回来。

　　多此一举般的，沈苡补上了一句“今天的志愿者很负责。”字体大气，别扭的姿势让字体多少有些龙飞凤舞的意味，与前面稚气可爱的字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低头，旁边的小脑袋好像要冒蒸汽了。

　　后续是什么呢？

　　思绪在这里卡了一下壳，一阵凉风拂过来，多少有些寒意过了心头，饶是还在分神的沈苡也没禁住打了个寒颤。
　　恍惚半刻，起身回屋时，余光撇到一楼还亮着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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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