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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寸心 ...

  •   午饭到最后变成了一场混战:所有人都把不喜欢的配菜扔到他碗里,胡萝卜、西兰花、生菜、酸姜,美其名曰请赤也前辈帮我们分担。切原夹起一块蓝中透紫的不明物体,端详片刻,只听罪魁祸首幸村在对面幽幽道:“这是学校食堂研发的腌茄子。”
      “试试看,”抬头一双弯弯的笑眼,“好吃吗?”

      能问出这句话,自然是不好吃的。切原皱起眉,幸村的厨艺远近闻名,叫人很难不怀疑这是夹带私货。试探着咬下一口,牙根都酸得摇晃,然而,咽不下,吐不出,幸村仍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看来学校食堂又失败了。”

      饭后走回教室,他们三人落在队尾。柳说,小心吃出肠胃炎。幸村说,那还是蔬菜汁比较危险。柳说,欺负十四岁的赤也还不够,连二十八岁的也要欺负。我有吗?幸村茫然,明显是把胡萝卜扔给他的人比较过分吧?又说,动作这么自然,未来日子里,没少一块儿吃饭吧?
      把幸村逼急了他就会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哪有,这次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切原,最开始在外面打球,手里钱不够,也没时间细细地挑,想要补充维生素,只能买豆子罐头。胡萝卜也便宜,一大包能在冰箱里放很久。吃多了,也就习惯了。

      “以前不知道对付一日三餐居然这么麻烦,”他说,“所以部长做的茄子,也不是不能吃。”

      幸村一时听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讽刺,笑容凝固,教室已在眼前,于是抬手道别,剩下他和柳,在莫名的沉默中,穿越午休时鼎沸的走廊。以为总算糊弄过去,放课后在网球部,他因指导后辈离开得晚,回到活动室时,柳恰好在换衣服。人都散了,狭小的房间更显寂静,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一滴一滴,如静夜的更漏。储物柜打开,他对着满目杂乱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到柳说:“我其实都不知道打职业这么难。”
      他想都没想:“前辈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话音刚落,自己都愣住。于是急忙找补,说我毕竟比前辈大十几岁。还没等来回应,身后的门竟骤然关上。砰的一声,非常用力,好像往他脸颊扇了一掌。切原猛地回头,这时,柳总算说话了。那是好老套的一句话:“我没带钥匙。”

      *

      十分钟后他们终于等来了今日钥匙主管幸村的回应。幸村说:我还以为活动室没人呢。想着一会儿要下雨,就给关上了。
      幸村还说:刚上电车,得下一站才能折返。等我一会儿,不着急吧?

      是不着急。切原打量着坐在长椅上的柳,反正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拿出一本书。
      文科博士都这样吗?争分夺秒,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八点回家,图书馆里将牢底坐穿,地铁车厢中脑子还在转。吃晚饭是任务,洗衣服是放松,十点到十二点间干点零碎兼职,睡前还能从枕边摸出与专业方向藕断丝连的专著,美其名曰扩充知识。表格一张张地填,发表,会议,开题,奖学金,交换能点缀简历,延毕是家常便饭,写出博士论文也不可放松,坊间传言,多少人还没熬过试用期,就被中期审核扫地出门……

      他懒得凑过去,反正看不懂。《谜一般的七支刀》从箱根带到富士山,又从富士山带回神奈川,一路跟着他,辗转许多城市,始终没有翻完。分手后,从架子上抽出,平装文库本开胶脱页,他对着网上的教程,熨斗烫过,胶水粘过,试着打洞串线,因为手笨,到底没有成功。反而将一本好好的书修得破破烂烂,不知前辈看到,会作何感想。

      学业上的事情,柳很少对他说。据传他们导师严苛,对学生的评价,最高是“稳定”,其次是“努力”,再次才是灵感与天赋。若按这重标准,柳该是万里挑一的人才。那时他旧伤发作,将自己打进疗养院,醒过来时,柳正在床前剥莲子。说是兼职回来路上买的,灯盏似的一握,饱满如翡翠珠,又好像午自习时偷吃的葡萄冰。整颗塞进嘴里咬碎,苦得整张脸皱在一起。耳边传来前辈的闷笑:你没剥莲心。

      大热天的,从公交站到疗养院,有好久的路要走。前辈衬衫湿透,切原直起身,抽了张纸巾想替他擦汗,却扯到未愈的手术创口。动作顿住,但也只是一霎,转而没事人般,拿纸巾抹了抹嘴角。前辈说,莲子治失眠。他说,我每天除了复健就是睡觉,倒是你,最近不是睡不好吗?
      前辈不答,白瓷碗一颗颗满了,推到他面前:早上精市来过?

      来过。说了什么?没什么。他最近忙吗?东京比赛呢,顺路过来一趟,带了点伴手礼,中饭都没吃就走了。

      他懒洋洋地盯着电视,东京大师赛现场直播,幸村精市对越前龙马,解说员兴高采烈,把旧账翻回八年前。屏幕中,幸村走出候场通道,神色从容,仿佛早晨的尴尬从未发生。那话是怎么说的?切原一晃神,如果不是你们……?如果国二的时候……?

      诊断书写得清清楚楚,膝盖负荷过重引发的半月板损伤,过量运动与过度紧张引发的高血压,前者应当立刻手术,后者建议休赛调整。主治医生把核磁共振片放到聚光面板上,拿笔帽点点这儿,点点那儿:你一直这么练?身体吃得消吗?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职业比赛压力大没错,可是照你那个打法,能撑几年?
      大惊小怪。切原心想。然而这些话,身后的柳全都听进去了。

      他天性要强,来到立海前,已隐约意识可借红眼提升反应能力。国二时,为求速战,专攻近身,对控球要求极高,往往伴随体力意志的消耗。此后所谓恶魔化或天使化,均是油尽灯枯式的集中爆发。在U-17与国青队,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他,说这种打法会加重身体负担,当下的胜利固然要紧,也要注意运动员寿命。策略早定型了,哪能说改就改?职业领域百分之八十的选手都在底线周旋,他独辟蹊径,想转网前截击,可惜半路出家,还没练出成绩,职业大门便豁然洞开。首次参加东京大师赛,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运气绝佳,拿了亚军。业余球员不能领取任何报酬,一旦获得支票,开弓之箭,再不回头。据说幸村做决定前在阳台上吹了一夜风,而他根本没犹豫——还等什么呢?十九岁,国青队赶人在即,早两年奔赴海外的前辈们,已在各类赛事中打出名气。他只害怕来不及。

      后来便没有那样快意的时刻了。运动品牌的赞助远不足以覆盖单飞的成本,机票、酒店、场地、教练、经纪人、营养师,一个人背后携带着一个庞大的团队,和数不尽的官司。为尽可能赢得积分、提升排名,他愈发仰赖速攻,试图开局打乱对手阵脚、迅速抢占主动,在对方理顺思路前结束比赛。这种策略,在普通巡回赛中屡试不爽,回到人人准备充分的四大满贯场地,遇上经验丰富的老将,终于暴露问题:他只能打顺风局。
      击穿对手心理防线的打法反噬其身,他从硬地输到红土,又从红土输到草地,来年回东京,熟悉的场地熟悉的人,稍稍有些起色,转眼陷入兴奋剂风波。幸好真田警官来得早,打架斗殴的惨状没被媒体拍到,否则还不知要怎样渲染。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出道两载,排名不升反降。

      而前辈开始在本校读研。生活似静止,每一天都是同一天。硕士论文开题时,他终于冲破大满贯一轮游的魔咒,将排名提进前五十。两小时持久战打完,难得下馆子庆祝,上楼梯时走得慢,平白无故落后好多。前辈敏锐,晚上回了家,叫他卷起裤管,只见膝关节红肿未消,一按一个坑。前辈从冰箱里取来冷敷袋,不动声色,问,这样多久了?他说,第一回。被那温度冻得后仰,嘶嘶抽气间,才不情愿说有两个月了。
      你的教练不知道吗?没告诉他。比赛怎么办?打封闭。自己打?我都习惯了。

      前辈站在那里,好像一棵树。颤抖的嘴唇是风里的叶片,声音很轻很轻:你就这样……
      我有什么办法?切原打断他,我难道要退赛吗?

      前辈早就管不了他了。他曾是他的搭档、教练、营养师、心理疏导专家,曾半是引导半是纵容,任凭他走上那条路,太远了,以至于无法回头。
      盛夏午后,雨来得很急。闪电将天空东南角劈开,连带着玻璃窗狠狠摇撼了一下。切原面无表情,想象着幸村站在窗前,被迁怒也不还口,对他说,脾气朝我发就够了,千万不要冲着莲二去。

      幸村早年动过手术,虽说已经痊愈,至今仍要定期体检。私下聊起时,坦言伤病如休眠火山,影响代言,影响心态,若被媒体盯上,免不了又是一轮腥风血雨。两人的排名不同,却各有一段坎坷心路,切原自觉羞愧,想要缓和气氛,幸村却低了头:如果不是我们选择走捷径,你也许会发展出另一种球风。那时眼睛里只有三连霸,太想赢了。
      不是的,他急忙道,我也想赢。

      “莲二一直很后悔。他是我们中间最了解你的人,因为了解,所以总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符合你的心愿,也符合网球部的期待。”临走前幸村说,“聪明人总要为聪明所伤,这没办法。”

      其实不用提醒,他都知道。那句我柳莲二,弃权,可以解读成舍己为人,也可以解读成落荒而逃。前辈日勘书稿五万字,忙得脚不沾地,没空追剧,却深谙逃避可耻但有用。早些年,切原不懂,当他天性羞赧,作风端正,不对未成年人下手,于是只好率先打破沉默;到后来,渐渐明白了他的回避,意识到那悔意已被打磨出包浆,贴身佩戴,遂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藏着不说,能解决什么问题?

      类似的话柳不是没有问过。从抽积液、打封闭,到最终躺上手术台,切原伤情的加重几乎与他硕士论文的写作同步,难得见面,他总有一句话挂在嘴边: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很遗憾,帮不了。复健室的地砖冰凉,切原数次摔倒,数次站起,急躁时也咬指甲边的死皮,将左手啃得鲜血淋漓。他已不再是他的搭档、教练、营养师和心理疏导专家了。

      轰隆隆地,雷也来了。大雨应声而至,好像白浪扑地,卷起层层的烟。“莲心太苦,”前辈拆开幸村带的伴手礼,把白瓷碗从病床上拿走,“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吃了。”

      *

      九月底,白昼渐短。二十分钟过去,幸村迟迟未至,天却快黑了。有小飞虫一头扎上纱窗,镇流器嗡嗡,切原突然意识到不对,三两步走上前,抽出柳手中包着书皮的大部头专著,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运动生理学?”他皱着眉,“前辈不打算研究古典文献了?”

      说漏嘴了。然而柳轻轻巧巧,跨过了未来的玄机:“是为了调整训练菜单。顺其自然挺好,可我总不放心。赤也的红眼模式,应该是青少年高血压的表现,眼下固然可以提升爆发力,但如果长期处在高度紧张和疲劳中,就会加重心脏负担,并且导致其他问题。”
      “中学体育界这群人,很多不会走向职业。为了全国大赛,走个捷径,总体看是划算的。直到昨天,刚进门我就觉得奇怪,气质都两样了,哪里会是赤也。你说你打职业,我想了一晚上,之前那种训练方法,撑不到在网坛崭露头角那天。得改。”

      “我对我自己的未来不好奇,只有一句话想问,”柳顿了顿,“我耽误他了吗?”

      你是你,他是他,人称代词泾渭分明。活动室微微闪烁的灯光下,前辈的脸是那样年轻,不谙世事,还能问出这样的话。切原鼻腔酸涩,如某年某月万圣节,错把芥末当抹茶,摇摇头,说没有。

      “那还好,”柳笑了,终于露出一点十五岁的自得,“他是有很多可能的。”

      切原愣愣地注视着他。国中时,一面叫嚷着要打倒前辈,一面又盼望着前辈为他骄傲。可惜前辈有数据在手,做什么都逃不出预期。如今这骄傲终于来了,却是姗姗迟来,如不知把钥匙送到了何处的幸村。耽误,什么叫耽误,和后辈恋爱长跑六七年,算不算耽误?
      他真是想不好如何对待这个人。就像分手之前,他想了很久,默默地,把未来预演过:日后看到这件东西,会想起前辈,听见那句话,心中将起涟漪。他是不会瞻前顾后的人,千头万绪难理顺,干脆抽身而去,把所有破烂留给前辈,不管了。

      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扔进垃圾堆还要分类,大概打包塞给二手物品回收社团,美其名曰保护地球。然后公寓又成样板间,干干净净,只剩几箱看不懂的书。
      交往多年,为说而说的话越来越少,连架都不吵了。早就不担心会给对方留下糟糕印象,或因旁人的存在而见异思迁。倘若不把问题拎出来,往后十几二十年,乃至长长的一辈子,都可以这样两个人好似一个人地过下去。然而又是哪天惊醒,突然意识到不对?记不清了。只知道断然割舍,是不想让那无言的愧疚横亘彼此之间。却不料兜了好大的圈子,到底与之碰面。

      说了太多,未来也会变。如果只有一句秘密可以泄露,那该是哪一句?切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最后到嘴边的那句话竟是:久坐伤腰,看书费眼,前辈别想那么多,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也不知怎么搞的,这简简单单一句嘱咐,竟让他泪盈于睫。二十八岁的人了,动辄伤心,实在丢脸。柳也注意到了,一边递来手帕,一边笑他:“怎么就没长进呢。”

      你比我好很多吗?二十分钟那书就翻了三页,紧张得要命,当我看不出来呢?切原把大部头咚的一扔,抓着柳齐整的衣领,倾身凑了过去。要说他日后也是人散后的活动室常客,动手动脚,身经百战,拉窗帘反锁门藏柜子样样精通,还在国青队折腾出闹鬼传言。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有什么长进——

      柳难得迷茫的表情在视野中放大,火烧云从天边腾地上了脸。切原还没想好做什么,门却开了。是幸村,来得十分不巧:“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08]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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