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7]富士山 ...


  •   上午十点半,英语听写才结束。太阳晒得教室热烘烘,操场有体育课,远远传来哨声,恰是走神良机。前排女生偷偷从书包里抽出饼干,右上角的男生在给电子鸡喂食,隔条过道的邻居趁乱翻书,往作业本上填空,余光触及悠哉游哉的他,嘴巴张成巨大的O型。切原将教室角角落落尽收眼底,然后低下头,借课本掩护,用那台索尼爱立信翻盖机发消息:
      “今天中午吃什么?”

      这手机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十四年前的老古董,能发邮件、上论坛、查看天气预报和地铁线路,内置游戏是超级泡泡龙和俄罗斯方块,分别打到九十九关,封顶了。立海论坛逛了一圈,多数话题已经陌生,网球部正选群里倒是热热闹闹,仁王问,刚才教室后排打呼噜的是不是你?丸井说,什么话,我可是好端端在听课。柳生说,两位公然开小差,不怕真田看见?仁王说,副部长用不来群组功能,也不会在上课时候看手机,你这做风纪委员长的,又是怎么回事?柳生答,我体育课。这样吗,幸村悠悠出现,刚才的事情,我会告诉真田的哦^ ^
      哦。切原反应过来,品学兼优如柳,是断不会放下课本,参与这种无聊嘴仗的。至于品学兼优如幸村为何出现在聊天室,大家都可以摇摇头,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柳的消息却进来了。紧跟在幸村的表情后面,只是单独开了个小窗。“难得回来一趟,”言简意赅,态度却很体贴,“赤也前辈想吃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反问呢。切原托着腮,把历史消息往上翻,柳的话不多,也就好与不好。他说明天早上叫我起床吧,柳说可以。他说训练菜单弄丢了发我一份好吗,柳说稍等。他说放学后和我一起去游戏厅吧!柳说,赤也,你明天还要英语考试吧。
      英语老师说只考到三单元啊!那个我都会了!切原凝视着整整齐齐的方块字,还有充满像素风味的表情包,后来发生的一切,仁王前辈最清楚了。

      国中生竟有这么多的话。作业写不出来,要说。中午吃饭踩雷,要说。放学路上碰到教导主任,也要说。社办大楼的闹鬼传闻、立海论坛的最新八卦、关东大赛的小道消息……乍一看,好像是他单方面聒噪,然而每句话柳都记得。毕业去箱根旅行,夜深了,酒店公共温泉空无一人,他潜在水底憋气,准备猛起身吓人,却被从背后按住脑袋。胡乱挣扎间,将柳也拉入汤池之中。水珠大颗滚落,他失望,你怎么知道我在?柳说,用这个方法吓人的视频,你给我发过。他大惊,原来你看啊。我当然看,柳叹气,又正色道,我给你的复习资料,你看不看?

      翻不到头。于是又退出去,打开相册。三张怎么也记不住的学校通知,两张网球部合影,一张放学路中拍下的照片,千足虫大战独角仙,还有副部长在兔犬扭蛋机前双手合十认真祈祷的瞬间,他用力憋,到底没憋住笑,膝盖敲在桌底,咚的一声,黑板前英语老师回过身。“切原君?”她推推眼镜,把教案往讲台一扔,“你答一下这道题?”
      完蛋。他拖拖拉拉站起身,蔫儿吧唧地,好掩饰自己不正常的身高:“选C。”

      隔条过道的邻居再度抬头,嘴巴圆得像黑洞。一张脸从上到下写着俩字:蒙的?
      英语老师不死心:“下一题呢?”

      他那点塑料英语,对上媒体虽然磕磕巴巴,只能装酷解决问题,应付国中二年级的课堂提问,倒也不在话下。下一题选B,再下题选D,对答如流间,英语老师表情变了又变,只好软了语气,让他坐好。刚坐好,不同角落飞来数张纸团:你预习了?大哥骗人的吧?怎么英语这么好了?你不会是那位仁王前辈变的吧?
      切原翻了个白眼,抓起笔来挨个儿回复:不就英语吗?有什么难的?

      世界级的控球水准放在教室那叫大材小用。把纸团扔到同学眼皮底下,他抓起手机,告诉柳自己想吃食堂二楼五号窗口的咖喱。“没问题,”柳的消息来得很快,“下课后我到教室门口等你。”
      糖衣炮弹,切原嘀咕,干嘛等我?对我有什么想法?
      仿佛猜到他那点心思,柳补充道:“怕你迷路。”

      切原冷笑不止:我英语课都不用罚站了,还会在校园里迷路?然而话不能说太早。上午的生物实验课结束后,他一路紧赶慢赶,脚底生风回教室赴约。可是记忆中那条近路,好像出了些许差错。他对着眼前的消防通道皱眉,立海的走廊何时变得这么窄了?
      不光走廊,课桌变矮了,天花板变低了,印象里从电车站到校门口,有教导主任,有风纪委员,一山放过一山拦,怎么走都走不完,今早却只花了五分钟,甚至网球部都和以前不一样:能容纳三百人同时晨练的球场,原来只有这点儿地方;一年一修、三年一换的设备,比起国青队或高端比赛规格,到底还欠水准;诸人花里胡哨的必杀技,曾经看来都新鲜,如今在新鲜之余,却也露出破绽。倒是幸村物尽其用,把他从队伍里挑出来,拿真田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说今天请赤也前辈来做场外指导——

      请问部长,有不长眼的一年级后辈举手,为什么是赤也前辈?
      等我们毕业,赤也不就国三了吗?幸村和颜悦色,大家都得叫他一声前辈呀。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真田说的。真田也不知受了谁的教唆,大改昨日批评指点的态度,目光恳切得他头皮发麻,只好乖乖戴着帽子在场边坐下。这样也好,其他部员看不出异样。半晌,柳也来了,笔记本哗一声打开,问:赤也前辈,依你看,训练菜单有什么要改的?

      依我看你们最好别叫我前辈了。他一句话压进低低的帽檐,把笔记本接过来,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把这些年从教练员营养师心理医生那里听来的知识讲了个大概,也挑了些细节。好巧不巧,笔记本停在最常翻阅的部分,熟悉的身高、体重、五维,听见柳问:你呢?现在的训练方法,对你日后有什么影响?要是调整,也都来得及。

      他愣住。国中二年级的九月,全国大赛后短暂的休憩,许多事情尚在相模湾的海雾之中。于是腮帮用力,咬得牙根都发酸,最后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要是迷路也能顺其自然就好了。他在实验楼后的小树林里走错方向,一路撞见三对情侣,正感叹校风日下真田委员长尚需好好努力,转过弯,便看见有人站在树影里。满地铜钱大小的碎阳,像无数睁开的眼眸,一直注视进他的心:“我才知道你们是实验课。怎么不直接让我过来找你?”
      他说:“那边离国三教室太远。不想给你添麻烦。”

      “哦?”柳饶有兴致地走进光下,声音很轻松,“到底是长大了。不过多走两步路,也没什么麻烦的。”
      在这样的校园里多走两步路当然不算什么。可是以后呢?正午的太阳灼灼照耀着他,那双不可逼视的眼睛储存着所有的秘密,柳的身影愈发淡薄,终于,融化不见了。

      *

      高中二年级的春假,他登顶校外游戏厅拳皇排行榜,从老板那里抽走箱根富士山周游券两张。特等奖,在机器轰鸣声中,他攥着手机,给柳打电话。前辈,你想和我一起去吗?那端静静的,沉默片刻,说,如果你能搞定一轮复习的话。
      挂了电话,撞见老板神秘兮兮的目光。啧啧啧,举止诡异的长发摇滚男把兑换卡从玻璃柜台那段推过来,你小子,找了个学姐?

      他面色一凛,低声让老板不许乱说,把兑换卡贴着校服内袋放好,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出发那天早上,姐姐把他从床上拧起来,说你前辈在楼下等你呢!没良心的,光知道孝敬前辈,不知道孝敬我?谁每天叫你起床?他嗷嗷叫着,说哪有你这样叫的啊?松手!

      驶出小田原站,车厢里涌入吵吵嚷嚷的度假人群,花花绿绿,大包小包,偶有异国面孔,满脸新鲜。游戏厅为了省钱,没有提供能看到富士山全貌的浪漫特快,然而普通列车已足够浪漫。从小到大,班级春游或家庭旅行,他无数次去过箱根。这是头一次,他没有在旅程中睡着。

      柳坐他对面,看一本封面设计就很无聊的学术专著。不要在晃动的车厢里看书,他多嘴,小心近视。要看的话包里有,柳不为所动,你自己拿。
      他将信将疑,从书包里抽出一册薄薄的文库本。宫崎市定,《谜一般的七支刀:五世纪的东亚与日本》——标题让人想到刀剑乱舞,翻开有推理风格,然而唠唠叨叨的,看了半章就想睡觉。

      于是目光偷偷从书页里移开,竖、折、撇、折,车窗反光中的侧脸有着汉字的棱角与弧度。因为齐刘海不便打理,升入高二后,柳换了发型。按照同班女生的说法,叫“Alpha已分化”。切原看不懂那些莫名其妙的希腊字母,只知道找柳告白的人迅速增加,堪比指数函数曲线。更有甚者,居然把情书和礼物递到了他这里,口口声声“你和柳前辈距离很近”。仁王问,他们就不怕赤也把那些巧克力吃掉吗?
      我才不会!他气急败坏,把礼物往柳桌上一堆,我又不是你!

      信可以收,柳说,巧克力就不用了,下回你帮我拒绝就好。
      收信干什么?背地里,他对仁王碎碎念,拿回家做阅读理解吗?

      肤浅。仁王和他吐槽,这群人怎么就知道看脸呢?换个发型就走不动路了是吧?
      也不全看脸吧,他一针见血,前辈聪明,喜欢看书,性格又温柔……
      什么意思啊!仁王往他后背呼了一巴掌,你站哪边?

      真有那么帅吗?三月的箱根,樱树遍野,列车在含苞的紫阳花中穿行,远处天空极低,雾蒙蒙一片,好像要下雨。他原本只想比一比自己和前辈谁更帅,却被车窗中的倒影所惑,竟难以挪开目光。

      到站了。柳把书收起来,看什么呢,窗外又没有富士山。

      好像一语成谶。那次旅行,他们始终没有见到富士山。箱根连日下雨,大涌谷观景台狂风大作,芦之湖观光船因天气暂不开放,缆车裹着乳白色的雾气,如蚕在茧中。因为错估了公交和电车的延误时间,他们没赶上由箱根直达河口湖的末班大巴,于是只能选择未必可行的复杂换乘路线:先到御殿场奥特莱斯,再转御殿场车站,最后掐着表登上开往河口湖的末班车。周游券全程通用,除了胆战心惊,没有多花一分钱。
      到达富士山,已是晚上九点。河口湖镇算是乡下,车站空无一人,唯扭蛋机仍在工作。他们放下行李出门觅食,点评网站的高分居酒屋已经打烊,从没有灯光的公路往回走,两侧齐腰高的水稻田偶尔传来虫鸣。他打开手机播放真田输掉打赌游戏后唱的《情人节之吻》壮胆,铿锵有力的咬字恍若军歌,将那莎啦啦啦也唱出了进行曲味道。问前辈,你会唱吗?前辈一愣,不会。

      骗我的吧。切原心想,口水歌而已,听两遍就会了。什么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什么绑上丝带闭上眼睛送到你面前……好烂的歌词啊!不唱就不唱嘛!
      然而到底有一点点期待落空的遗憾,和一点点动机不纯的心虚。这样的歌,前辈是不会唱的。按照英语老师的板书,既是can not,也是will not,唱不来,也唱不得。十五岁的前辈,还有拿着笔记本同他比身高的狡计;十八岁的前辈,行得端坐得正,已不露半点坏心。连出游都有借口,要结束一轮复习,才给奖励。

      河口湖附近的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他拿着把钥匙,去敲厚厚的墙。前辈笑道,你干什么呢?就像半年多以后,站在化冻的野鸭湖边,春水从脚底暗暗流过。前辈问,大老远过来做什么?他说,我报了东大的推荐入试,争取一下看看。
      于是又有许多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弦一郎知道一定会很高兴,什么读大学之后会有新的朋友,打职业的时间也可能提前。他难得耐心,驻足静静回望,看得那张很有道理的嘴说不出话。完了吗?心想,完了吧。然后终于道:我想和前辈在一起。

      正午的食堂,定食窗口都售罄,放眼望去只剩下人。切原和柳端着盘子,好容易找到一处面对面的空位,腿还没舒展开,就看到了坐在旁边的网球部诸正选。幸村停下筷子:“怎么不和大家一起?”
      切原不答。他知道柳会找借口的。“赤也前辈迷路了。”柳很从容地把胡萝卜挑出来,放到盘子边缘,“实验楼后面的树林太复杂。”

      话音刚落那块胡萝卜便被他接走了。运动员需营养均衡,柳常常要他多吃蔬菜。这是漫长交往中养成的饮食习惯,穿插在一碗又一碗茶泡饭中间,于他已成自然,而柳尚未知晓。胡萝卜炖得软烂,在舌尖慢慢化散,咸里裹着甜。他是故意的。事到如今,他也只剩下这点故意了。

      柳望向他的表情写满讶异,一双眼睛映出食堂的窗子。太阳明晃晃。像后来的许多次,欲言又止。看什么呢?切原心想,窗外又没有富士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07]富士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