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年岁月》洛哥儿

7、第七章

　　小傻子和她的朋友比赛转圈圈，小孩子间的玩闹本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也并没有太过关注，可是下一秒小傻子就被转晕的朋友猛地撞倒，虽然她很快爬了起来，但我看到她藏在背后的右手在不停地颤抖。
　　回教室上课的时候她虽然和朋友开着玩笑说着没事，但她紧咬的下唇和额间的冷汗骗不了我，她上课时无法握住笔的样子更是验证了我的猜想。趁着课间我偷偷靠近她，她正捂着手臂一言不发，我问她，是扭到了吗，她点点头，并表示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家贴个膏药就好了。
　　但哪怕贴了膏药，愈合的痛苦远比她想象的要来得剧烈。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手臂扭伤的地方一阵一阵地泛着酸痛，她捂着胳膊趴在床边喘气，另一边她的妈妈早已睡下，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只能压低声音生生忍着折磨。
　　我知道此时若是有人帮她按揉一下便能缓解那份痛苦，但我不能冒然现身，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我无法解释，只会引起她的恐慌，我只能等她被折磨得精疲力尽迷迷糊糊睡过去时，这才从暗处来到她的床前。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呼吸急促，我帮她按了按贴着膏药的地方，坐在她的床沿，直到紧挨着我的呼吸慢慢缓和下来。
　　小傻子身上的厄运并不会因为我的保护而彻底消失，她是大队长，又是学校电视台的主持人，全校没什么人不认识她，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她不会反抗，所以引得很多人都嘲讽她，戏弄她。
　　自由活动时同学们说要玩捉迷藏，大家都纷纷去找躲藏的地方，小傻子躲在角落里，一开始还在想自己会不会被抓到，可时间渐渐过去，直到后来连她自己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她走出躲避点，可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她被遗忘了。
　　她赶紧跑回教室，果不其然，所有人都已经坐在教室里自习了，讲台上的老师看到她姗姗来迟，就又开口嘲讽她，说她面子真大，让全班等她一个人，说她玩疯了头，连时间也不知道了。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没有人告诉她要回教室了，甚至都没有人记得遗落了她。
　　科学老师组建的遥控赛车队招新，仅仅只是路过的小傻子莫名其妙就被拉了进去，然后就开始了早上提早一小时到校训练，晚上推迟一小时放学训练的行程。她没有基础，在此之前甚至连遥控赛车也从来没玩过，与其他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明显，所以在队里也常常饱受其他人的嘲讽与讥笑。
　　可她有在好好练，技术不够无法倒车入库的她甚至还自行发明了新的入库方法，这一操作博得老师的喜爱，在往后教导下一届时干脆就采用了小傻子研究出来的更为简易快捷的办法。
　　可身为创始人的小傻子并没有获得什么称赞，命运也不会因此对她网开一面，比赛时地面不平，赛道围栏与地面之间有缝隙，恰好把不小心撞上围栏的小傻子的赛车底盘给牢牢卡住了，遥控了半天都没办法挣脱，她试图求助裁判，询问能否用手拨一下拿出来。
　　可裁判却冷眼告诉她，她不能触碰赛车，裁判也不会帮忙，让她自己靠遥控器遥控，可要是能靠车自身的力量挣脱出来她也不会来求助裁判了，最后比赛结束，而她却连赛道都没跑完。
　　虽然在拉她入队甚至比赛前老师都在告诉她没关系这次只是练练手，下一次认真训练再来比赛，可等她真的比完赛后，老师又对她不闻不问了，她来训练时有时甚至都没有她的位置，她在一旁站了很久，看着那些新人用着她发明的招式，最后只能自己默默地离开训练场地。
　　在下一次比赛来临之际，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新的比赛，可老师突然找到她，希望她把机会让给下一届的新人，她嘴上说着没关系，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她发明的招式还沿用至今，可身为发明者的她却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
　　放学的时候街边的两个低年级男生看到她就窃窃私语，随即用一种让人觉得恶心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小傻子也察觉到了，所以她加快脚步赶紧离开，可身后那两人不知商量了什么，竟然跟在了小傻子的身后。小傻子害怕了，她不能就这样暴露自己家的位置，但也不敢回头直接训斥那两人，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打量了一下那两人的体格，不算强壮，若非要动手的话，以小傻子的体能倒也不是没赢的可能。我告诉小傻子，让她往家附近的胡同里走，走至深处时，我甩掉肩上的书包，直接用小傻子的身体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那两人果然毫无防备地跟了进来，可能他们也没想到向来好欺负的小傻子有朝一日会反将一军。
　　第一个人探过头来张望的时候我就直接扣住了他的脖子，然后用膝盖狠狠地踢了他的肚子，后面那个个子稍矮的男生被吓得连看都不敢看了，直接扔下同伴转身飞快地朝胡同口跑出去，我也没去管那个跑掉的孬种，只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这个男生。
　　我问他好玩吗？他摇摇头，吓白的脸连话都说不出。我问他还要去我家做做客吗？他摇着头，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敢了，我后退一步，他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离开。没用的废物，只敢挑软柿子欺负。
　　回家之后小傻子和家里说了自己被跟踪的事情，但她的家里人并没有多关心她是否受伤是否收到惊吓，只是揪着问她怎么会被人跟踪，是不是傻乎乎的还把他们带到了家门口，她的妈妈害怕又几近癫狂地逼问着小傻子，这一刻我突然不知到底是外面的那些人还是她的家里人对她的伤害更多。
　　她的妈妈似乎有了新的对象，周末的时候她的妈妈把小傻子带到海边说要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其实小傻子也并没有太排斥那位新爸爸，可能从小与父母分居两地的关系吧，她对谁当自己的爸爸并没有太在意，反而对这位新爸爸带来的肯德基更是喜欢一点。她吃了一个，给她的妈妈吃了一个，袋子里还剩一个，等她咬了一半时她的妈妈才说这个可能是她的新爸爸买给他自己的，三人一人一份，结果被小傻子吃掉了，于是小傻子握着吃了一半的鸡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尴尬地愣在那，害怕会被新爸爸讨厌，害怕会因此遭到妈妈的不满。
　　好在她的新爸爸脾气尚好，并没有追究自己被吃掉的鸡腿，反而还给小傻子买了一大袋的零食，都是她平日里只敢看看不敢买的昂贵的东西，她抱着零食傻笑，不停地向她的妈妈确认着这些都是给她一个人的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可以大口吃零食的快乐。她的新爸爸每个星期来看她妈妈时总会给小傻子买一大袋零食，小傻子很高兴，但她的外婆却并不高兴，说他浪费钱，买那么多东西给小傻子干嘛，她的妈妈和她的新爸爸说了一下，于是小傻子每个星期的零食就没有了，哪怕她每天只舍得吃一样，也总有袋子见底的那天。
　　她小学都快毕业了，可与寻常人比起来，她有很多的快乐都没有享受过。她听到妈妈和舅舅在吵架，舅舅把她妈妈离婚分来的二十万全拿去炒股票，结果赔了个精光，她的妈妈在骂舅舅，而她的舅舅却一直在说会想办法之类敷衍的话。大人的事情她不明白，但她知道没了钱家里的生活就更困难，妈妈赚钱就会更辛苦，心情就会更不好，家里的气氛就会更糟糕，她的日子也会更难过。
　　寒假里照常要去她奶奶家吃年夜饭，拿每年五千的抚养费，其实对于一年的生活开支来说，这五千块钱仅仅只是杯水车薪，所以她的妈妈和外婆总会让她在她爸爸那多弄点开销，最好能搞垮她的爸爸，但她说不出口，又害怕做一个恶人，所以只能自己偷偷攒钱，然后在过年的时候把自己平日里攒的钱拿去小卖部兑换成整钞当做是从她爸爸那骗来的钱。只是这点零头哪能满足她妈妈越来越大的胃口，她妈妈给她定下的金额越来越大，到后来甚至变成了一套房子，至此小傻子才彻底明白，她拿回去再多的钱都没用，她妈妈要的不是钱，而是对她爸爸的恨。
　　可小傻子又怎么恨得起来，她犹豫地跟她爸爸开口要钱，她爸爸诧异的目光刺得小傻子抬不起头，可长久的沉默后这个男人还是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塞给了小傻子，他没有问原因，只是告诉小傻子不要傻乎乎的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妈妈，她得留一点钱给自己过日子。小傻子满口应下，可酸涩的眼睑早已蓄满了泪水。不管她的妈妈如何评价他，可这毕竟是她的爸爸，为了她的一句话会将自己的信任全盘托付的爸爸，又让她该如何恨他。
　　今年她的爸爸突然问她要不要去游乐园玩，这是她四岁时的愿望，以前的她是无人愿意帮她实现，现在的她是没有办法再去实现，没想到她的爸爸还记得，于是她的爸爸带她和带着孩子的亲戚一起去了游乐园。
　　已经是十几岁的年纪，却是第一次踏足这里，就连亲戚几岁的小孩都比她更加熟悉。她不敢坐过山车，不敢坐海盗船，她只敢玩点不太刺激的项目。
　　她在一个游戏场里射击海洋球，她不会玩，她的爸爸站在她的背后指导她，那个亲戚则带着她的孩子在一旁捡球递给她，乍一看好像这是非常幸福的一家四口，可只有她知道自己与这些在游戏场里开心玩闹的孩子截然不同。对面有个小孩子的爸爸也在指挥着进行反击，这场孩子间的打闹逐渐变成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最后这场比拼以小傻子打掉了对方爸爸的眼镜而告终，她的爸爸一边大笑着，一边提着小傻子赶紧跑离游戏场。
　　久违的，我又在小傻子的脸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她的童年本应该就是如此，可命运不公，哪怕刚才玩得再开心，坐在肯德基里的时候也只能冷却了笑意，只能坐在肯德基里吃着薯条看亲戚喂她的小孩。
　　她的眼里是羡慕，羡慕那个孩子可以和妈妈一起出来玩，可以和妈妈一起吃肯德基，小傻子的妈妈就从来不会这么做，不会出门，不会陪她，不可能带她来游乐园，也不可能跟她一起坐在店里吃外面的东西。
　　她贪恋别人妈妈的温柔，却只能伤到自己敏感的内心，回家之后家里人问她今年从他爸爸那骗到了什么，她如实交代，说游乐园的门票很是昂贵，还借机讲了很多她爸爸的坏话，只为了讨家里人欢心，以此能够放过她。
　　我看着她在两家人之间周转，在奶奶家要说妈妈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博得他们的同情，在外婆家要说爸爸被她骗了很多钱，让他们出气高兴，可小心翼翼地讨好别人，谁又在乎这个伤得最重的小傻子呢，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她只是一个可悲的陪葬品。
　　小升初的考试依旧发挥得不好，她的学习本就吃力，身为大队长还要担负起各种额外的责任。有些事情她明明可以不去做，像是升旗手放学忘了收国旗，她大可等到第二天让老师自己发现然后去骂升旗手，可身为大队长的责任心，不管放学有多晚她都会去升旗台前看一眼，若是国旗没收她就会自己降下来然后放进老师的办公室。可她的善良没有感动任何人，老师觉得她做这些本就理所应当，而升旗手则觉得既然有人会帮自己收拾于是每天放学就直接离开了。
　　不知道是人心变坏了还是她太单纯了，当初她和胡涛一起做升旗手的时候，有天突然天降大雨，他俩不顾上课时间着急忙慌地从六楼一路跑下来，顾不上外面的瓢泼大雨直接冲进雨帘去收国旗，等把国旗放进老师办公室时，自己的衣服早都湿透了。而如今，低年级的孩子似乎再也不会重现他们当年炽热的样子，哪怕窗外风和日丽，他们也会忘记自己的职责所在。
　　有时候她在教室里考着试，门外都会有人来叫她过去开会，她没办法放下做了一半的试卷过去，只能让别的班的大队委员帮忙记一下开会内容，可毕竟是借他人之口，若是与实际有出入，老师责怪的也只会是最后执行的小傻子。
　　就像那位帮忙转达的大队委员说第二天早上要迎宾，需要早点到校，小傻子问早点是几点，那人说提早一点就行，于是小傻子提前了二十分钟到校，可刚走到校门口就被辅导员揪着衣服大骂一顿，说其他人一个小时前就都来了，为什么小傻子一个人慢吞吞直到现在才过来，让大家所有人都等着她一个。小傻子说没有人告诉自己要提前一小时来啊，可辅导员根本就不会在乎她冤不冤，只会觉得她不听话，爱撒谎，于是骂她，连其他所有的大队委员都沉着脸不给她好脸色看。
　　毕业那天她本就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糟糕的成绩，可各科的老师偏偏要来教室说几分以上的同学可以和老师合影或是有礼物，一波一波的同学都出了教室门，有些人甚至拿到了好几门课的嘉奖，可小傻子只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哪一门都没考好，所以什么也得不到。她尴尬地低着头，不时挪动着屁股假装起身或是坐下，深怕有人注意到她一动不动就知道她的成绩有多糟糕。
　　正是因为她考得不好，在家里更是备受煎熬。她的外婆每天都会骂她，不停地骂她，她做什么都会挨骂，家里的气氛很紧张，火药味浓郁得几乎一点就炸。她宝贝的芭比娃娃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的外婆就叫她赶紧滚出来吃饭，为了不挨骂她只能放下收拾了一半的玩具先去厨房，可等她吃完饭时，却发现自己放在她外公床上的芭比娃娃不见了，她问外公，却又是遭到了一顿辱骂，说她自己的玩具不懂得收拾，那就别怪别人把它扔掉。可她要是吃饭前花时间收拾，又会惹得外婆不快，怎样都不对，她只能默默地出门，把扔在大街上已经摔得破碎染得肮脏的娃娃一个个捡回去。那是她的宝贝，可在大人眼里，那只是拿来出气的垃圾。
　　有时候她也会做些很孩子气的事情，比如用被子和椅子在沙发上搭出一个小帐篷，又或者拿好几个凳子围在身侧形成一个小空间，大人总说她胡闹，有时也会随意地拆掉她搭建了很久的东西，但在大人们没插手之前，她可以躲在里面，可以难过地悲伤，也可以默默地发呆，没有人会看见她的眼泪，也没有人会看到她的无奈。
　　在这个暑假里，她第一次接触到手机，是村里发给每户人家的老年机，但是她的外公外婆讨厌这些高科技的新玩意，于是只把它放在角落积灰，小傻子偶尔会趁人不在时偷偷拿来玩，但老年机也并没有太多的功能，只是能玩几个小游戏，能看几本有意思的小说。那时的小傻子并不知道网络是要收费的，接触到新鲜事物的她几乎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上面，直到有一次她还没睡醒就被她的外婆揪起来大声辱骂，她才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平白无故地让家里欠了几千块的话费。
　　虽然我觉得这个金额大概率有夸张的成分，但不得不说小傻子还是被吓到了，那之后她再也没碰过手机，当然也没有机会，毕竟家里人逢人就说小傻子玩手机花了家里几千块钱，村里听八卦的人很感兴趣，可小傻子却被说得再也不想出门见人。
　　她愈发地沉默，总是坐在门口不说话，临近开学时问外婆自己能否出去买一支笔都能被骂成赔钱货，虽然她妈妈偷偷塞钱给她让她出门，但她依旧不开心，大多数时候，她总和我一起坐在家门口看着天空发呆，她愈发地沉浸于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可这样下去只是一味地逃避，终有一天她会迷失在那个不存在的世界里。
　　我说，要不学学自行车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离开这个家来到外面练习，可能是为了透口气，她同意了。推着她妈妈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和我一起来到家门口的小路上，她胆小，不敢骑，每次踩了两脚踏板就会伸腿下来支撑着地，我让她放心交给我，她这才颤颤巍巍地骑着，我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直到她骑得较为稳妥了我才悄悄松开手。
　　其实她学东西很快，只是从小的打压让她变得没有自信，她害怕出错，害怕挨骂，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会引来他人的不满，于是她给自己定了极高的标准，若是无法达到完美，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做。但，人生只有不断尝试才能体会到乐趣不是吗，就像她现在这样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满目笑意地大声朝我呼喊着学会了，正是在这样的尝试中才能体会到快乐，与整日坐在家门口愁容满面的那个她相比，当下的她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孩子应有的样子。
　　她高兴地告诉我这个喜讯，却光顾着看我忘记了看路，结果车头直接撞在了墙上，而她也摔倒在地，脚踝因碰撞而擦破了皮，但她这次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害怕我带给她的伤害，她不在乎地拍掉自己身上的沙子，然后乐滋滋地问我刚刚有没有看到，我问她是看到她怎么摔倒吗，她闹着要打我，却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久久的拥抱。
　　她说，谢谢你。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明白我带她出来的意义，只是我们彼此都没有点破，只是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而我最终也没有舍得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