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年岁月》洛哥儿

6、第六章

　　自从小傻子的这个表妹被带到乡下养，小傻子本就不太好的生活就变得更是压抑。
　　学校画画要用墨水，她翻遍整个家只找到唯一一瓶，她知道自己表妹手脚不老实，要是被她拿到肯定连这一瓶都保不住，于是她把墨水瓶藏在了柜子底下，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她表妹翻出来了，她惊呼着想上去抢，但表妹被她吓到，手一抖墨水瓶直接在地上摔个粉碎，墨水沾染了地面和表妹的裤子，摔碎的声音吓哭了孩子，于是小傻子的外婆又不分青红皂白直骂小傻子，怪她吓到了她表妹，没人在乎她的墨水瓶被打碎，没人责怪她表妹手脚不老实的臭毛病。
　　她表哥送给她的小猪存钱罐被表妹打碎，里面一角一角攒起来的硬币散了一地，有些滚到了衣柜下，就再也拿不出来了。她本就没多少的玩具全都被大人拿去哄表妹玩，被弄坏了还说她那么大个人了还在乎这点玩具干什么，到最后连她妈妈送给她的唯一一个生日娃娃都被表妹弄丢。她用攒下来的几十个硬币买了小店里的一个玩具模型，她爱不释手，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抱着那个模型哭泣，她把那个模型当作自己的慰藉，当她知道舅妈又擅自进入她房间拿她的东西给表妹玩时，她急匆匆地跑上楼，可为时已晚，她的模型在她表妹的手中已经被拆成了碎片，偏偏她的舅妈还大声地笑着，拿那拆下来的断腿在表妹面前晃悠取乐。她小时候坐过的那辆学步三轮车又被搬了出来，只是她的舅妈看着寒酸，分分钟买了好几辆崭新又高档的儿童车供她的孩子玩，玩具书籍更是不重样，每一个都是小傻子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每次看到的时候她比她表妹还激动，恨不得把每一样都玩个遍。
　　虽然大多数时候家里都是向着舅妈这个老来得女的孩子说话，但小傻子的外婆并不是什么好脾气，虽然有所收敛，但真把她气急了还是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比如小傻子的表妹不肯吃饭，她外婆骂了一顿之后直接把菜刀架到了小孩子的脖子上逼她吃下去，小傻子被吓到了，连我都对她的举动佩服不已。若不是小傻子懦弱，而她的表妹又不会说话，否则这事捅出去怕是街坊邻居都要对这个平日里看着温和友善的老妇人刮目相看了。
　　当然了，小傻子的厄运依旧有效，所以哪怕是在这样与她毫无关系的事件中，哪怕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吃饭，她的外婆骂完表妹之后又会连带着骂上小傻子一句，哪怕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活着，都是错。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小傻子也并不讨厌这个突然加入的小孩子，她会履行一个做姐姐的义务，她会一边做作业一边帮忙摇摇篮，虽然力道太猛摇翻了摇篮，把她的表妹直接摔进了尿盆里。每次出门去的时候她也会推着婴儿车一路小跑让表妹兜风，每次两个小孩子都笑得很开心，可每当看见我的时候小傻子又会收敛了笑容从我身边匆匆跑过，就好像我是什么倒霉的瘟神一样，虽然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反复几次还是会被惹火。
　　在经过我时我绊了她一脚，她一个踉跄及时稳住身，但底下轮胎一斜车子就往左侧滑去，差点撞到后面疾驰而来的摩托车，好在对方刹车灵敏，停下车后就对着小傻子破口大骂起来。当街被人指着鼻子骂得很是难听，不明真相的路人还停下来看热闹，小傻子似乎被吓到了，也有可能是被骂懵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对方。对方骂得尽兴后似乎也觉得这样辱骂一个孩子没什么用，车子没有碰撞，人员没有受伤，所以拿不到什么赔偿，顶多骂两句让他泄泄愤，骂完他又骑上车走了。小傻子的外婆从后面跟上来之后又是对着小傻子臭骂一顿，狠厉的话一句接一句，说她差点成了杀人凶手，小傻子听着脸都白了，颤抖的手几乎都快握不住车把了，饶是我这样的恶人都觉得这话说得过分，更别提胆小懦弱的小傻子，回去之后再也不敢推婴儿车，也好久不敢再接近她的表妹。
　　她表妹的生日比她早了几天，于是注定这个可怜的小傻子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日，虽然她原本的生日也无人牵挂，但好歹没有对比便不知道有多惨。如今她表妹过生日时全家都热热闹闹地庆祝，切蛋糕，唱生日歌，每个人都会祝她生日快乐，可当小傻子自己过生日的时候，除了她妈妈给她的一百块钱，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在意。我看到她在表妹的生日宴后偷偷藏了几根用剩下的蜡烛，生日那天果不其然看到她正对着一个硬面包和几根蜡烛发呆，她不敢点火，我知道她胆小，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也想暂且放下彼此的不满，我轻声对她唱着生日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地跟着我哼了几声，就像我们曾经度过的每一个生日一样，孤独，但也足够了。
　　国庆节的时候正是结婚的好日子，小时候给小傻子折过纸粽子的邻居阿姨要出嫁了，参加别人的酒席本应该是件开心的事，但是小傻子的家人总能让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开心。她的妈妈嫌弃她的衣服穿不出门，见不了人，所以带她去买新衣服，她看中了一件黑色条纹打底外加粉色短袖的假两件套，但是她的妈妈不同意，先是大肆地批评了一番小傻子的眼光，然后又觉得她挑的衣服太休闲，一点都不正式，穿出去会被人说闲话的，于是给她挑了一件粉红色的吊带，肩上还有两个硕大的塑料水晶蝴蝶结。
　　不管是我还是小傻子都对那恶俗的全粉吊带没有好感，买衣服不就是为了穿自己喜欢的吗，小孩子去参加别人的酒席不就是只为了吃吃东西凑凑热闹，又不是小傻子去结婚，谁还会管穿得正不正式，就为了争个莫须有的面子，白白花费一件衣服的钱还弄得两人都不开心，真不知道她的妈妈在想什么东西。
　　最后小傻子还是没穿那件讨厌的吊带，她套了件卫衣就去了隔壁新娘家，院子里很热闹，每个人都拦在闺房门口向新郎讨要着红包，人挤人攘来攘去，小傻子没有参加，她站在院子另一侧冷漠地看着这一出闹剧，但她的妈妈却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她自己好面子不好意思去向新郎要红包，于是让小傻子去讨，小傻子怎么都不肯去，她的妈妈气急了，嫌她没出息没本事，硬是一把把她往人群那边推，但是推的时候方向没控制好，于是小傻子一头撞上了水泥柱，还好没有撞到棱角，但额头那块还是很快红了起来，她的妈妈也不知是否看到她撞到了柱子，只顾着看新娘然后若无其事地走掉，根本不关心她，也不在乎她捂着额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也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哭会让新娘很不吉利，于是忍着痛憋着泪，只是她铁青的面色怎么也笑不出来，本应是大好的日子她却过得万分艰难。酒宴结束后她的妈妈还在念念不忘新郎的那几个红包，说着谁家谁家的孩子抢到了多少钱，说小傻子那么傻，只会光站着，一分也抢不到。她还说这辈子唯一赚大钱的机会，应该只有以后小傻子嫁人时的彩礼了，她说自己已经期盼很久了，巴不得小傻子快点长大快点嫁人。
　　小傻子本人默默地听着她妈妈对她未来的买卖，她就像一头待宰的猪，自己的命运自己却掌握不了，可悲啊。她的妈妈也许是从小没有陪她一起长大，不知道一个正常的母亲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话，小傻子说什么喜欢什么她都会去反驳，去挑刺，好像只有这样贬低自己的孩子才能凸显自己作为长辈的高贵地位一样。
　　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几个明星爱听几首歌本应再正常不过，小傻子家里没有网，也没有手机，她喜欢一个明星的歌，就连抄抄歌词都得带着本子去村里有电脑的人家找别人借。别人问她用电脑干什么，她不好意思地说着想抄歌词，但是她的妈妈却在背后无情地嘲讽她，说她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喜欢的明星，居然也学着别人追星，她的外婆和另外几个年纪大的人也跟着嘲笑，让她不要丢脸了还不如出来帮大人干点活来得实际。
　　她们的笑声刺耳，说的话句句扎心，就好像她这样的小孩子就不应该知道什么是喜欢，她们不相信小傻子会喜欢上什么东西，她们觉得小孩子就应该逆来顺受，大人说什么小孩子做什么就是了，怎么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好，她们不理解，于是只能觉得小傻子是个怪胎，于是只能用嘲笑来掩盖她们自己的无知。
　　那天小傻子只抄了几句歌词就写不下去了，门外的嘲讽与催促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被人这样说还能若无其事赖在别人家里。只记得那天她回去之后对着她的小本子看了很久，最后把那个记录歌词的本子全都撕掉了，就像把她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憧憬，统统撕得粉碎。
　　学校的生活还是照旧，新的数学老师虽然言语幽默，但依旧会打人，与前者不同的是，他可能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会迎面甩来一个巴掌，让人连提防的时间也没有。
　　有同学问题回答错了，他笑着转身，然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跳跃转身，手中的书借着跳起来的力度狠狠地打在那位同学的脸上，顿时那人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可那数学老师还在笑，甚至觉得自己的动作夸张又好笑，可班里除了他没一个人笑得出来，大家都低着头，深怕下一个挨打的就是自己。
　　可能是由于近几年每次上课都得提心吊胆担心被打，所以在学习上反而没那么专注，小傻子的数学并不好，几乎可以算是在及格线上下起伏，可数学老师居然还强迫她当课代表，这意味着她不仅比其他人更接近危险，作为课代表，她的成绩还不能太差，所以每次她成绩不好都会挨骂，做作业做错时甚至会挨打。
　　有一次她被数学老师抓住头发，老师指着做错的题目让她回答，可要是她真的会做又怎么会错，她答不上来，老师就薅着她的头发把她往桌子上砸，错一次砸一次，一下一下响亮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害怕发出一点响动就会被波及怒火。
　　桌子虽然是木质的，但撞上去还是会痛，我看着小傻子的面容从痛苦到迷离，最后眼神茫然似乎已经被砸懵了，我不忍再看下去，好在她的前桌出手相助，虽然也被老师骂了一顿，但好歹救了小傻子一命。
　　挣脱魔爪后的小傻子头发凌乱，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发愣，直到被老师一声怒吼，她整个人一阵哆嗦，随后才颤抖着拿起笔进行订正。
　　因为她不会拒绝，不会反抗，所以前一任大队长就把这个职责塞给了她，每次要举办什么活动，本就做作业要做到很晚的她还要花时间背好几页的稿子，辅导员让她一字不落背下来，不能有卡壳，也不能有遗落，她只能反复地背反复地背，好在她的记忆不错，这才不至于太过折磨。
　　周末的时候她发了烧，整个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一样冒着热气，她告诉家里她发烧了，可她的外婆却说等着，等她吃完饭再说，于是小傻子就只能乖乖等着她慢悠悠吃完饭，然后慢悠悠洗完碗，最后不慌不忙换了衣服才推着三轮车慢悠悠送她去的医院。其实她的温度烧得很高，点滴已无法完全降温，只能先打了屁股针来退烧。
　　高烧一整天的后果就是星期一在升旗仪式上不经脑子地说胡话，底下的所有人都在嘲笑，辅导员和前一任大队长都在仪式结束后来质问她，责怪她，她只能低着头认错，不停地道歉。一整天都坐立难安，深怕又听到有人对着她低声窃语，早上那些嘲笑的面容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尴尬，她害怕，紧绷的神经导致上课没认真听于是又被挨骂。
　　她精神恍惚了一整天，直到放学都未能恢复，走在路上时不小心碰撞到了一位大爷，那人手里拿着的啤酒瓶摔碎了一个，于是他又指着小傻子破口大骂，各种侮辱的词汇就好像小傻子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样，小傻子本就没回过魂，如今被人当街指着鼻子臭骂，她居然也呆呆地看着人家没有反应。
　　我不顾那人的臭骂，拉着小傻子就跑，那人追不上，只能在后面骂街。跑远了之后我才松开她的手，她依旧无言地继续往前走，这一天下来的遭遇已经让她足够疲惫，回家之后糟糕的成绩可能还要继续挨家里的骂，也就只有放学这一段路能够让她暂时忘却痛苦，忘却烦恼。
　　我与她的关系哪怕过去了这么久也依旧没有缓解，她可能也意识到我注定不会成为她喜欢的那一类人，我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温柔待人，若她认定当初在托儿所帮过她的是胡涛，那么我在她心目中的唯一优势也就变得虚无，顶多只能称得上是一个陪伴许久的人。我原以为我们只能这样死磕下去，毕竟我们两个谁也不服输，但我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后果会变得这么严重。
　　那段时间女孩子之间开始流行穿系带的内衣，两根绳子在脖子后打个结，有些男生不懂那是什么，但有些思想龌龊又手脚不老实地的男生就会去扯那根带子。小傻子班里有个色胆包天的小流氓，他扯过很多女生的内衣，碰到那些穿普通内衣的就去拉人家的肩带，还教班里其他不懂的男生如何扯掉女生的内衣带子，班上的女生大都受过他咸猪手的毒害，但乡下的女孩子大多都保守又老实，不敢说出去，更不敢告发他。
　　本来这事与我无关，但那小子居然敢把主意打到小傻子的头上来，被扯掉带子之后的小傻子惊慌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后背紧紧靠着墙，一张脸因为羞愤气得通红。罪魁祸首还在教室里大呼小叫地嚷嚷，引来别人的注意后还得意地哈哈大笑，这种人，拿别人的羞耻当玩笑，用下流的方式来取乐，脏心烂肺，罪不可赦。
　　我挡在颤抖的小傻子面前，手环过她的脖子为她重新系上了带子，我让她放心交给我，随即借用小傻子的身体一脚踢上那小流氓的肚子，原本还在嘲笑的人没反应过来就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我上去对着他那张丑陋的嘴脸狠狠补了两脚，拽着他的衣服领子正要抬手揍下去的时候小傻子拦住了我，上课铃已响，她怕被来上课的老师抓到，我并没有完全出气，但碍于借用的是小傻子的身体，为了避免麻烦还是不得不停下手放过这个小流氓。
　　但上了没几分钟课，那小流氓就开始流鼻血，纸巾怎么也堵不住，血从鼻子流到桌子上，又从桌子流到椅子上，最后滴在地上，汇聚成小小一滩鲜红的血泊。老师慌忙让他去医院，班里的人也一片哗然，小傻子坐不住了，她害怕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的担忧，她怕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万一那人告诉老师是小傻子打的她，就算那人不说，万一班里旁观了这一切的同学又多嘴地跟老师讲明前因，那她注定会被老师责骂，有可能还要赔付医疗费，事情闹大了家里人又会骂她，在学校里所有人又会对着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当时看着她一脸惶恐地缩在墙角，身体早在理智回归前就用拳头教人说话了。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地挨到放学，无人多嘴，老师也只当他是上火而已，可没想到那小流氓在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坐着他爷爷的三轮车出了车祸，他的腿被压断，而他的爷爷则当场死亡。听到消息后的小傻子更是自责，她觉得要不是她没拦住我，要不是我把他打伤他就不会去医院，他也不会出车祸，他的爷爷也不会死，她心地善良，这种时候早就把小流氓对她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不会忘，那天发生的事犹如一个警钟把我敲醒，我无法忍受她对别人好，也无法坦然看着她被人欺负，我想，不如索性把她纳入自己的领地吧，可以日日守护，也可以慢慢欣赏，要是我对她稍微好一点，也许，她也能够把我作为她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