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年岁月》洛哥儿

3、第三章

　　她的衣服被后桌用水彩笔画了画，她的外婆很生气，不是气她被欺负，而是气她弄坏了衣服又要花钱买新的。她的同桌上课时和她炫耀卡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被老师抓到开小差，罚站的时候同桌却说是小傻子逼他把卡片拿出来给她玩的。她用她外公用过的洗脚布，结果被她外公的脚气感染，整个大脚趾被挠得血肉模糊，在医院上了药去幼儿园后只能晾着穿不了鞋，于是被其他孩子嘲笑。她在手工课上发烧整个人神志不清，想让同桌去和老师说一下她身体不太舒服可能完不成手工了，结果她的同桌向老师打报告说小傻子不想做手工，于是就被老师讨厌了。课上其他孩子趁老师不在都在打闹，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老师回来时问有谁没说过话，好几个吵闹的人都举手了，可小傻子没听清楚，没反应过来，于是就被老师当成了胡闹的那批坏孩子，在太阳底下晒着只能眼巴巴看着其他小孩子玩。
　　她总是这么倒霉，哪怕只是在路边乘个凉，路过的电瓶车后备箱没锁住，颠簸一下里面的钞票全都飞了出来将她整个笼罩在里面。周围的大人全都起哄着让她快拿钱，可小傻子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只是将落在身上钞票拿下来放在了地上。开电瓶车的人草草收拾了散落一地的钱，可他都没仔细清点，就看小傻子一个小孩站在路边，于是就把这火撒在了她身上，揪着她的领子非说她偷拿了自己的钱。小傻子被吓哭了，她喊着我没拿，可那人不罢休，非要让小傻子把钱交出来，周围看热闹的大人明明有很多，他们明明都看到了，可他们都在嘲笑，没有一人出来阻止。
　　她胆小，又嘴笨，很多时候哪怕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不管她怎么说，反正也不会有人听，索性后来每次被家里骂得烦了她就离家出走，倒也不是走很远，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难过一会，然后回家，继续挨骂，她的外婆称她的这种行为为“翅膀硬了找骂呢”。
　　家里只觉得她是在闹脾气，根本没有人在意她是否真的难过，每次离家出走，家里也总会说走了就不要回来，也并不会很着急地出来找，就好像她是丢了还是死了他们都无所谓，于是再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小傻子大晚上就来到了河边。
　　风很大，天很黑，街上没有人，村里老人多，大家都早早地关了门，所以哪怕她在这里死了都不会有人注意。我坐在河边，看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她在犹豫，只要往前一步，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难得的，她没有询问我的意见，难得的，我没有打扰她的决定，只是最后在她快要跳下去的时候突然被住在河边的朋友叫住了，她的朋友从窗户里看到了她，急忙跑出来，问她怎么不回家。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小傻子很清醒地说：“家？我的家不在这里，我在这里没有家。”
　　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小傻子并不真的是个傻子，她也许什么都明白，却也知道唯有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的日子才好过。
　　那之后她又听话了很多，也不再离家出走，面对家里的辱骂也不再反驳，哪怕她最好的朋友偷了她妈妈买给她的蜡笔还弄丢不还时，她也没有多少生气，她的外婆让她不要再跟这种人做朋友，她也一一应下来，只是偶尔会看着那空荡荡的蜡笔盒感到难过。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傻子，只是这层懦弱胆小的外壳下又该是怎样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啊。
　　可偏偏大人们就是喜欢她这副乖巧如同木偶的模样，会看人脸色，会小心讨好，她的邻居每次都在自己孙女面前说小傻子多么多么听话，惹得那小孩对小傻子的怨恨越来越深，本来是能经常一起玩的伙伴，到后来直接与小傻子断绝了关系，甚至在她自己的外婆面前发火，说要是再提小傻子就去收小傻子当孙女吧，她就不会再来外婆家了。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被当做笑话一样成为了大人饭后闲聊的话题，可这其中的两个孩子又是何其无辜，她们本该纯洁的友谊，却只能沦为大人们闲暇时的消遣。
　　小傻子舅舅的朋友不知在参加什么考试，遇到不会的题目居然在远程用手机求助，刚好小傻子就在她舅舅身边，得知小傻子会背古诗，所以那些不会的古诗词她舅舅全都让小傻子来完成，还骗她说要是帮忙就给她买一大袋的零食。可小傻子根本就不理解题目里所说的朝代和作者都是什么意思，她询问舅舅，却还被无缘无故骂了一通，说她管那么多干嘛，直接报答案就好，于是她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古诗的题目报给了她舅舅，结果可想而知。
　　等小傻子明白作者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距离那次莫名其妙的作弊也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还心心念念着她舅舅口中的零食，虽然没有全对但应该也有几题帮上忙，不求一大袋的零食，但只要能分她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她舅舅后来确实买了一大袋的零食，可当着小傻子的面全都拿进了他自己的屋子，就好似是在羞辱，像是无形之中的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小傻子的脸上。
　　她没什么玩具，几辆发条车，几只模型恐龙，几个她妈妈年轻时玩剩下的娃娃，这就是她全部的乐趣了，她总会羡慕别的小孩子，羡慕邻居家的儿童自行车，而她只有她舅舅在墨西哥留学时带回来的学步三轮车，从几个月玩到现在，甚至连腿都放不下了，可偏偏全家人还当做一个宝，每次说起来都说这是你舅舅从国外带回来的洋货，真是可悲啊。
　　但小傻子还是小傻子，她不记仇也不记恨，可能是因为她最喜欢的爷爷总会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带她到处去兜风，出门在外，不管是真是假，至少那个时候所有人对她的的态度还算包容，她可以在菜场里学奶奶卖菜，可以和奶奶家附近的哥哥姐姐玩，她的表哥对她的态度也不是生疏的礼貌式亲近，虽然和我一样也总喜欢捉弄她欺负她，但是也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
　　上了小学以后她的日子就没那么舒坦了，开学第一天遇到了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女孩子，在教室哭闹着不肯上学，同班的同学有些人在拦有些人在笑，可我从小傻子的眼里察觉到羡慕。羡慕她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哭，羡慕她不用担心被打被骂，羡慕她不用顾及他人的眼光，羡慕她可以活得那么潇洒，这是小傻子永远也触碰不到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她外婆给她做的早餐是鸡蛋年糕汤，只是为了省钱用糖精代替了白糖，于是每到下午小傻子都会肚子剧痛，痛得她脸色发白直冒冷汗，可村里的卫生所又没有设备，单凭赤脚医生的经验和她外婆的一问三不知什么也查不出来，到后来甚至她的家里人都开始怀疑这是否是她为了逃学而编造的谎言。可怜的小家伙啊，因为她外婆的无知而食物中毒，又因为无人重视差点和死神打个照面。哪怕后来她自己也察觉到可能是早餐出了问题，可她撼动不了家里人，她以为鸡蛋有问题，所以怎么都不肯吃鸡蛋，但是家里人逼着她吃，她的外公甚至和她单方面打赌，说她要是吃下去没死那以后就必须吃鸡蛋，要是她吃下去死了那她的外公就给她一百块钱。真好笑，她要是真死了这一百块钱给不给又有什么区别呢，是能让她还魂还是算作补偿？
　　学校的作业有些题目很难，家里的外公外婆连字都认不全，更不可能帮上什么忙，于是她只能挨家挨户去敲门，去问别人，村里人大多睡得早，有时候写得晚了，超过八点再去找别人时人家都已经睡下了，这时候她的外婆又会抱怨，说她动作那么慢，尽给别人添麻烦。可她只是太认真，明明可以胡乱写一点的，她非要做得十全十美，非要把每个问题都弄懂，每道题目都做对，她花费的精力是他们看不到的，他们看到的只有她做了很久也没做完，所以就一味地批评她，责怪她。
　　她与父母的联络只能靠传真机，每次别人都不会做的题目她只能写下来传真给她的妈妈，让她妈妈那边做出来或者用电脑查出来后再用传真传回来，有时候传真机卡住了，那辛苦传来的答案就只能碎在机器里了。
　　她在学校的时候依旧没有摆脱被欺负的命运，班里的男生打闹，直接撞翻了她的桌子，把正在写字的她猛地一撞，铅笔头就扎进了她的掌心，虽然没流太多血，但是黑漆漆的铅笔芯还是在伤口里留下了痕迹，以至于伤口愈合后都能看到掌心里一条非常清晰的黑线。
　　学校的操场是用石子简单铺成的，她走在上面时，一个胖子从背后扑倒了她，于是她可怜的手又再次受伤，从石子上擦过，掌心的皮被擦掉，还沾染了不少沙土，每分每秒都刺激着她的伤口，让她痛苦不堪。
　　她的椅子被人抢走，于是她只能用教室里坏掉的椅子，那把椅子少了螺丝，每次挪动木板与钢筋都会分开，我曾提醒过她可能不太安全，但当时我想最多也就是底座分离她摔个四脚朝天，但我没想到她搬动椅子的时候手指会被松动的底座缝隙夹住，生生撕掉食指指尖的一整块皮，翘起的皮肤边缘连着指甲，若非指甲牢固，这伤口不知还要撕扯到什么地方去。
　　跳长绳时排在她前面的女生总是不按要求的方向跑，每次都勾到绳子，害得小傻子总被长绳打到眼睛，粗糙的绳子抽在脸上可不好受，更何况是眼睛这样脆弱的部位，她也和前后的女生商量过能不能换下位置，但是没有人愿意和她换位置，于是她只能在那里，一次次地被绳子抽到。放学之后她告诉她的外婆她的眼睛很痛很痒，她的外婆顺路把她带到没什么人去的一家医院，医生连看也没仔细看，就说她应该是电视看多了，然后给了瓶眼药水就草草完事。家里人不在意，哪怕她再不舒服也没用，所以她眼睛的损伤一拖再拖，最后右眼就看不清东西了。
　　她在弯腰扫地的时候被男生一把扯住头发往后拉，她挣扎掉了，但是她的头绳和与头绳缠在一起的好几根头发都被男生一把揪走了。放学后她着急背完书去上厕所，可前面一直有人插队，学校的厕所只有一个，在遥远的操场的那头，她又怕自己先去上厕所的话一来一回就要花掉十分钟，到时候回来又得重新排队，如果晚回去的话又得挨她外婆的骂，于是这个小傻子就一直憋着，直到后来实在憋不住，直接尿在了裤子里。
　　本以为小傻子只会像从前一样受点小打小闹的欺负，我乐得看她笑话，每次看她出糗我都笑得开心，可没想到那天放学时，为了不挨她外婆的责骂所以打算早点出校门，她背着书包从教室后方跑上来，快要跑出教室门时突然有人伸腿绊了她，她跑得很快，所以摔得也很重，一声闷响，沉重的书包因为惯性压在了她的头上，让她在地上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周围的人都在笑，笑她的丑态，自然没有一个人伸手扶起她，我本应该和他们一起笑的，可我却笑不出来，小傻子撑起身时摸了一把自己的嘴巴，颤抖的手上尽是鲜红的血液，她的牙齿被撞得松动了，她的下唇被门牙深深地扎出了两个洞，血止不住，可她害怕被人看见，只能抿着嘴把血往肚里咽，只能挥开嘲笑的人群独自逃跑。
　　我如愿看到了她的蠢样，可我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打回去，让那些笑着的人也尝尝牙齿松动的感觉，让他们也尝尝鲜血的味道，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躲起来，明明错的不是你，又为什么……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