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年岁月》洛哥儿

15、第十五章

　　那次病情发作后，小傻子对夏洋再也没了好感，面对那人无赖般的求情与撒娇，小傻子再也没有心软，只是冷眼看着那人上演自我感动的戏码，她的感情，早就在痛苦的挣扎中被消耗殆尽。
　　我欣慰于她终于看清了现实，却也难过让她重新畏惧了现实，现实的痛苦让她更加沉迷于梦境的虚幻与美好，她在梦里贪恋好友的温柔和关注，她在虚假的幻想里快乐地生活一天又一天。说来也真是可笑啊，曾经连一粒药丸都吞不下的她如今却为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梦境而大把大把地吞药，药物的副作用令她记忆退化，她总是记不住事，脑海里总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总是手抖，吃法的时候甚至连筷子都拿不住，她总是胸闷气短喘不上气，她总是手脚笨拙常常摔倒。她的医生告诉她长时间吃这药会对身体不好，可她忍不住，每当夜晚躺在床上煎熬的时候，焦虑与痛苦总会缠绕着她，像是一根细绳将她越勒越紧。她在床上难受到翻来覆去，揪心的焦虑令她只能通过撕咬自己的方式发泄情绪，她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纤细的手臂上青青紫紫都是自己咬出来的痕迹，每次折磨到最后，她总会向痛苦妥协，然后再一次用药物将自己送入梦中。
　　随着药物的服用过多，她常常陷入梦境无法醒来，有时哪怕醒来了，却仍像在做梦一样整个人神情恍惚。我进过她的梦，梦里的世界非常逼真，有阳光，有欢笑，但有时也会陷入黑暗，有血腥，有恐慌，有令人想要逃离的压迫感。她最害怕的反而不是那些血腥的噩梦，她怕回到小时候，怕回到那无法逃离的学校，整日都是做不完的作业和受不完的打骂，她害怕那些见不到光的日子，有时甚至会忍受不了折磨而从梦中跳楼，在坠落中结束痛苦的回忆。
　　所以我更是担心，我怕她到后来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怕她会像梦中一样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所以我常常在梦里陪着她，有我在的时候，梦里总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她，还有我，我希望她不要沉浸于多彩的梦境，我希望她能够意识到这样放任自己的危险性，所以我在梦里提醒她，我告诉她，让她必须分清楚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
　　也不知是我的提醒起了作用，还是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负担，后来她的梦境变得越来越模糊，她也常常说不清自己在梦里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如今她不会再困于梦境，也不会再分不清现实。
　　感情上的落寂让她试图在网上寻求一点安慰，可大多数人都只会敷衍地说着想开一点就好了，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啊，没人能理解她的痛苦，那些陌生人对着她的病症指手画脚，却只能让她感到更加的悲哀与无助。
　　我知道她在心底里永远都为胡涛留着一块余地，哪怕在知道了那人不堪的面目后，多年的感情仍让她无法忘记。所以在她与胡涛重新联络上时，我其实并不惊讶，若那小子真的肯为她收心，我倒是也能放心把小傻子托付给他。所以我没有阻挠他们日渐亲密的关系，我看着小傻子渐渐恢复活力，渐渐对未来重新抱有希望，虽然心底一阵阵地刺痛，但我还是平静地看着她追随另一个男人而去。
　　他们如约见了面，虽然小傻子很开心，但我总感觉胡涛那小子不是很上心。小傻子为了他坐了那么远的车过来只为了看他一眼，可他倒好，放了小傻子鸽子不说，让她白白等了那么长的时间，最后没说几句又把人匆匆送回车站，好像她的出现只是一个令人不悦的麻烦。
　　毕竟那人曾有过不忠的污点，所以我不免对他稍稍留了点意。小傻子对他上了心，约他吃饭看电影，可转头我就在朋友圈看到他晒出的和其他女生亲密的照片，小傻子睡着了，她没有看到，但也幸亏她没看到。我以小傻子朋友的身份去询问胡涛他与那女生的关系，他与夏洋不同，他伶牙利嘴厉害得很，我警告他要是对小傻子只是玩玩那就趁早断了关系，不然……我没把话说明，但他也清楚，他并不想重蹈覆辙曾经被前女友曝光辱骂的经历，后来小傻子再去找他，他确实聪明地冷落了她，小傻子不理解，但她无需知道这其中的龌龊，她不能再受到伤害，也不能在男人身上跌倒两次。
　　公司的业务员总是为了更多的提成在外面大把大把地拉客户，导致公司承接的会议人数过多，用餐区域不够，只能延后原有班级的用餐时间。小傻子负责用餐安排，为了协调那临时加进来的会议，她不仅用自己休息的时间来加班，还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对推迟用餐不满，也有很多人骂她安排不当，可她再怎么安排也没办法让餐厅一次容纳那么多的人啊。他们叽叽喳喳地冲着小傻子抱怨，更有其他部门的领导为了自己客户的感受直接翻脸对她进行威胁，她只能讨好着去和他们一个一个地商量，只能无数次地修改交出一份尽可能满足所有人条件的安排。等事情终于办妥，业务员拿着高额的提成，其他人为自己争取到了客户的信任，而小傻子，这个最辛苦最努力的人，却只能算是自主加班，没有补偿，更不会有人感激。
　　其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小傻子好欺负这是不争的事实。新来的业务员搞不清楚培训内容，小傻子为她讲解了由自己部门和隔壁部门分别负责的两个培训项目，让她为她的客户做一个选择，业务员问她其他人都是怎么选的，小傻子实话实说告诉她大多数人会选择这方面更为专业的隔壁部门，于是业务员就听了小傻子的话敲定了培训内容。可当培训开始的时候，隔壁课长看了安排表气冲冲地过来质问小傻子为什么业务员会选择让他们部门来培训，真是可笑，业务员做的选择却来问小傻子为什么。后来那课长也打电话问了业务员，那头一开始是说觉得他们部门比较专业，但后来听课长的语气似乎很讨厌被安排了任务，为了将自己从这场风波中择出去，业务员直接将锅甩给了小傻子，说是小傻子让她这么选的。
　　果然，课长听完就直接火了，他对着小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辱骂，说她不要脸，说她们部门这么懒惰，为了逃避任务就把什么屎盆子都往其他部门头上扣，小傻子当时正在布置教室，她背对着课长，手里的资料颤抖得几乎快要握不住。那课长辱骂完她还不解气，更是直接把电话打到小傻子部门经理那添油加醋地告了状，把小傻子形容得多么歹毒心肠，而这一切，小傻子都在他面前听得一清二楚，她气得快要喘不上气，眼睛里更是蓄满了委屈和愤怒的泪水。
　　课长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在那间教室里待了很久很久，她也没有大声地哭泣，甚至都没让那滴泪掉下来，她只是沉默地坐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让她的整个胸腔都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
　　我告诉她保持冷静，告诉她不要害怕，她深吸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下自己颤抖不已的身躯。等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的经理果然来找她谈话了，我告诉小傻子，让她如实地讲就好。在她讲完之后经理询问了部门里的其他人这个培训到底是归谁管的，老员工告诉她曾经一直都是隔壁部门管的，只是最近一年里隔壁部门越来越不想管所以才推给小傻子她们部门的。经理明白是对方有错在先，但碍于同事之间的面子，这件事到此也就不了了之，可小傻子挨了辱骂是事实，没有人能为她做主，更没有人能洗刷她的屈辱。
　　小傻子负责的夏令营里有个小孩扭伤了腿，伤很是严重，小傻子带他去了医院，忙前忙后为他打了石膏联系了家长，可孩子的家长只是很冷漠地问她腿断了吗，知道只是扭伤之后就说自己工作很忙不能照顾孩子，于是就这么毫不关心地把孩子扔在了他们公司里，甚至在夏令营结束的时候都没有过来接，让小孩自己一个人瘸着腿去坐火车。
　　小孩很乖，既没有因为伤处喊疼也没有因无法出行而哭闹，小傻子每天都会给待在宿舍里的他送饭，有时候也会满足那个孩子的一点小愿望，例如买点零食，或是玩玩手机，他乖巧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小傻子，受伤却被家人忽视的那个样子，想必小傻子自己也想到了，所以才会忍不住地对他好，她明明讨厌小孩子，可却还是不忍心看到小孩子难过和受苦。
　　不幸的厄运总是来得突如其来，小孩受伤的那几天里，恰逢家里老人去世，小傻子的妈妈让小傻子不管有什么理由都必须回去参加，可是，且不说事发突然买票行程和工作交接的问题，要是她走了那这小孩让谁来照顾？她也问过自己的组长可不可以请假，可这几天大家都很忙，且这件事本身就是在小傻子的班级里发生的，她没有照看好小孩子，更要对此事负起责任。组长告诉她，若在她离开的时候小孩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只能算在小傻子头上的。
　　最后小傻子还是没能回去，虽然那去世的老人和小傻子也并没有特别亲的关系，但家里碍于面子，怕被别人背后说闲话，所以还是骂了小傻子很久很久。村里八卦的发酵向来很是迅速，不过几天的工夫，就连她爸爸那边都知道了消息，还特地发了短信过来指责小傻子冷血无情，让小傻子早日辞职回乡下去。
　　我也不知她的爸爸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心，从法律上讲，他们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两家人，从亲情上说，他小时候有养过小傻子几年，长大后又给过她几分关心？他们明明已经断绝关系那么久，如今他还没把这摔碎的镜子拼回去，倒先开始指责镜中的景象不如意，既然当初闹翻的时候那么决绝，那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教小傻子是否冷血无情。
　　与家里冷战后在公司也过得不尽如意，她与夏洋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事者常常会来询问小傻子分手的原因，可这么多的苦闷又该从何说起。金钱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和夏洋在一起的一年半里，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小傻子一个人拼了命地朝前努力，她想向周围人证明自己过得很好，想得到别人的祝福，想得到他人的认可，可身后的累赘拖拽着她，让她止步不前，最后跌倒在地，只能受尽他人的嘲讽和白眼。
　　如果只是单纯的好奇她也就随便给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总有一些猥琐的男人，他们会肆无忌惮地开小傻子的玩笑，戳她的痛处，讲下流的话语。还没和夏洋分手的时候，他们就来骚扰过小傻子，说不过是交个朋友而已，能接受夏洋那就说明也能接受他们，小傻子和夏洋说过自己被骚扰的事情，据夏洋所说，他知道后就去把那几个人打了一顿，但以他的体格和胆量，我猜那也不过是他众多夸下的海口其中之一，讲得好像自己有多男人，说得好像自己对小傻子有多好一样，可那些人见了小傻子还是照样，只不过没有先前那么过分，也不知夏洋给他们塞了什么好处。
　　如今他们既已分了手，那先前的约定就已不做数，他们又来纠缠小傻子，问她被夏洋摸起来什么感觉，问夏洋的技术能不能满足她，说她年纪那么小居然会和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在一起，怕不是发情了才会饥不择食。难听污秽的话语不堪入耳，小傻子的精神本就不稳定，保持冷静已经是她能尽的最大努力，更别提还能想出什么反击的话语了，她的沉默虽然让有些人觉得这种调侃索然无味，却也让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更加地放肆和猖狂。
　　同事和室友之间的小九九都算不清楚，如今还要应付他人时不时的言语骚扰，我和小傻子说，干脆辞职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她从小就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每次被家里骂到离家出走或是被扔出家门时，她都想着要是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就好了，她可以在里面想干嘛就干嘛，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也不用担心会被赶出去，这个愿望盼了十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以实现了。
　　她租了一间小公寓，很是漂亮，她离开了那个有太多不好回忆的公司，和夏洋彻底断了联系，她去大城市看了医生，预约了住院正式接受治疗，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连她向来难以说服的妈妈都破天荒地同意了陪她一起住院。她的心情很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可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以往每次她越是期待什么最后就越是会搞砸什么，果然不出所料，厄运啊，到最后都不肯轻易放过她。
　　再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趴在角落的桌子上，就在住院的前一天，她与父母闹翻，和她的妈妈撕破了脸皮，她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要曲解她的意思，为什么那么抗拒她的病症，她妈妈的所作所为让她寒心，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本以为自己会哭，结果眼睛干涩得什么也流不出来，只是心中撕心裂肺地痛，痛得她昏昏沉沉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明明再过一天她就能够入院，明明再过一天她就有方法摆脱我和厄运了，为什么……要在黎明的前夕夺去她的希望，为什么……要在她看到黎明的曙光后重新把她推入无尽的黑暗。她已经感知不到我了，莫大的悲哀压垮了她，我跟在她的身后，看她在人群中浑浑噩噩地游荡了一天，周围都很吵，她想让自己融入热闹，可终究还是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
　　她做错了什么呢，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还是不该在黑暗中滋生了我？
　　她有何过错，为什么非要将她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让她看不到一丝希望。
　　是我的错吗，是我给她带来了不该有的厄运和哀愁吗？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针对她？为什么……不能就此放过她？
　　她站在河边发呆，可泪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湿了脸颊，我握着她的手用纸巾擦去泪痕，她抽泣了一下，然后扑进了我的怀里。低声的，呜咽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像是抽干了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
　　她跟我说，她太累了。她告诉我，带她走吧。
　　初见时那个畏惧我到哭泣的女孩，如今正缩在我的怀里，祈求我这个疯子。时光终究会把我们逼成陌生的样子，她记忆中那个友好善良的虚影，我曾嗤之以鼻，如今却可望不及。她渴望结束一切，那我便带她与过去做个了结。
　　她羸弱的身躯被痛苦折磨得不住颤抖，这一次，我抱紧了她，这一次，我没有松手，我告诉她——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