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年岁月》洛哥儿

10、第十章

　　初中毕业后她的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多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违背了家里的命令，说实话，我很惊讶，惊讶于她的成长，也惊讶于她的勇气。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那个唯唯诺诺不敢反抗的胆小鬼，可能是因为这次是她最爱的爷爷拜托的愿望，所以不论如何，她都要去做到。
　　为了方便交流，她的姑妈送给她一部手机，不再是她妈妈用剩下的那种老年机，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崭新的智能手机。收到礼物的她很是激动，高兴得简直挪不开目光，我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拥有智能手机的人，曾经她被学校派去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比赛前上交手机的时候，满桌子都是智能机，只有她尴尬地走上去，然后把自己掉了漆，花了屏的老年机匆匆塞到角落里，她怕被人看见，更怕有人嘲笑。
　　如今有了智能机，但她也不敢随便玩，她怕会像当初那样欠下一千元的话费，所以最多也就是听听歌，拍拍照，可她又不喜欢拍自己，和她的表哥一起在北京玩的时候只肯拍一些景观，她的表哥说她不入镜的话拍的照片又有什么意义，她和她的爸爸一起在广东玩的时候，她爸的新欢让她也加入一起拍个合照，但小傻子说什么也不肯，他们一家人甜甜蜜蜜，可小傻子，她早已不属于这个家庭，拍了这个合照，只会显得照片中的她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
　　如今暑假，她爸新欢的两个侄女放假来玩，知道有一个初中毕业的姐姐在，于是就每天追着小傻子让她教她们英语，要是教其他倒也还好，可偏偏是小傻子最头痛也是最讨厌的英语，她和那两个妹妹说了自己英语不及格，所以教不好她们，但那两个小孩子就好像听不懂人话一样，非说小傻子会，非要小傻子教，可小傻子拿着她们的课本连单词都认不全，好好商量无果，最后只能由我出马对着她们发了火，这才让那两个吵闹的家伙彻底闭了嘴。
　　虽然每天和自己的爸爸待在一起，但她总感觉像是住在别人家里，不管是吃饭还是做事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得别人不高兴，我不认同她这样的想法，但若非必要，我也不会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她在这里的日子其实过得很好，比在乡下生活好了不知多少，她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隐私，每天她的爸爸去上班之后她就待在房间里看电视，这里的电视连着网，不论是电影还是综艺都可以看，在这里，没有人会骂她，也没有人会嘲讽她，挖苦她，如果当初她选择的不是妈妈，也许她就会过着现在这样轻松快乐的生活。
　　她的爸爸带大家去看电影，这是小傻子第一次去电影院，一路上她都假装镇定，跟着其他人的步伐入场，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检票入座，她从没在电影院看过电影，更不知道戴了眼镜的自己该怎么戴3D眼镜，她不敢询问他人，内心的不安与紧张让她僵直了身体，我坐在她的另一侧，感受到她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她握紧的拳头，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拉住了我。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与她接触，但可以算得上是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整场电影下来她都没有松开我，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在扶手上轻轻地拉着我，直到电影散场她起身的时候，我们勾在一起的手才算断开，很奇怪，我不记得那场电影放了什么，可唯独记得她指尖的那抹温暖。
　　离开电影院后那两个小孩子吵着要吃蛋糕，于是她的爸爸只好带她们去蛋糕店，虽然他也让小傻子买点吃的，但节俭惯了的小傻子拿了一个就觉得足够了，反倒是那两个小孩，拿着满满一托盘的东西在蛋糕店里跑来跑去，结果托盘上玻璃瓶装的牛奶掉下来，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小傻子吓了一大跳，要是她摔碎了别人店里的东西，她的妈妈和外婆一定会打死她骂死她的，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爸爸笑着和那两个孩子开玩笑，爽快地给店员赔了钱，她爸的新欢正在安慰被吓到的两个孩子，温柔地跟她们说着没事，也教育她们不要在别人店里打闹，本应该是腥风血雨的场面就这样被轻轻揭过，这更让小傻子难受，嫉妒，也让她松动的内心再次动摇起来，不禁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真的选错了。或许，她曾有机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只可惜，没有如果。
　　哪怕她的妈妈待她不好，可既然当初选择了妈妈，那她就势必要维护自己的妈妈，所以当触及到自己的底线时，她不再退让。她和她的爸爸大吵一架，最后她爸爸离去，而她则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哭泣，多年来的隐忍让她学会了无声的哭泣，她不敢哭出声，不敢让别人听见，哪怕在吃晚饭前还没收拾好心情，但她还是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更加平静。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是关心，那只会让她感到难堪，只会让她伪装的面容再次崩裂，所以，她难过的模样，只有我知道就好了，知道她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执着切断自己所有的退路，知道她用自己曾有机会触及的美好，换了她妈妈应有的地位，哪怕，她的妈妈并不相信她。
　　小傻子没有去上普高，而是以高出分数线五十多分的成绩进入了职高，成为班里中考分数最高的学生，甩了第二名整整十多分。很多人都好奇以她这样的成绩为什么不去好的学校，也有专升本的老师来邀请她希望她不要错过机会，但她都拒绝了，她并不想回到初中时那种压抑的学习状态，她并不聪明，所以也并不想和聪明人一争高下。
　　刚开始选专业的时候初中老师觉得她有耐心，又温柔，推荐她去学幼师，但小傻子并不喜欢小孩子，可能是从小受到的伤害让她对小孩子喜欢不起来，又或者因为她表妹的缘故，让她对只会哭闹的小孩更是深恶痛疾。可她的老师听完之后却笑她这是小孩子想法，说哪怕现在不喜欢，等她长大了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但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她认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反悔，甚至于她以后都不会生孩子，畸形的家庭让她不知道怎么与人相处，更不知道该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把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培养成一个正常人。她的人生太苦，所以她不希望有人活得和她一样，与其在痛苦中挣扎，倒不如从未来过人世。
　　她本想报动漫专业的，但是不上普高已经是家人最大的让步了，如今她的妈妈觉得画画没有出路，以后赚不了几个钱，所以哪怕她再想也是去不了的。她的妈妈觉得学物流来钱快，能赚很多钱，希望她以后成为电商方面的大老板，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连这个专业学什么都不知道就被这样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报道的第一天她在宿舍里找到自己的床铺，是上铺，她的下方干干净净地摆着一套枕头和被子，只是主人早早地就收拾完离开了，所以未能见到这个睡在下铺的同学。
　　开学前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当任何的班干部，不要再接手任何的责任与事物，不想背负着一轮一轮的比赛，不想再形单影只淡漠一人，于是她主动和别人打招呼，和未来的同班同学搞好关系，虽然长久地脱离社会让她的人际交往变得极为困难，但至少她不会再像初一时听到同学说关系不和的父母终于离婚而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恭喜恭喜。
　　刚开学的班级大扫除，她与新认识的同学一起擦着瓷砖，上面有很多施工时滴落的乳胶漆，其他女生都是轻轻地抹一抹，只有小傻子傻乎乎地真的在用力地擦，于是等打扫完，她负责的这块区域瓷砖比其他地方干净不少，显得其他人没有好好打扫一样，这引得几个心眼小的女生很是不爽，小傻子似乎也知道自己报道的第一天就得罪了人，于是后面的打扫明显马虎了起来，直到中午吃饭前她都还在懊恼自己早上的那番举动。
　　但，这才是原本的她不是吗？做事一丝不苟，态度认真负责，这才是原原本本的她啊，难道就为了要融入群体所以让自己变得和周围一样糟糕吗？好在这个寝室里的都是与她一样的女生，是整个班里为数不多不搞团体不混社会的干净的女孩，她与自己的下铺熟识，与兴趣相投的朋友打闹，我看着她一天天地开心起来，一天天地变成我从未见过的开朗迷人的模样，我知道，我该走了。
　　长久缺乏的睡眠导致如今的她有了严重的睡眠障碍，她经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看着室友半夜起床上厕所，看着天花板上的荧光星星默默发呆，然后挨到凌晨才会迷迷糊糊地终于睡下。那天早晨，我在床边看了她许久，她睡得并不安稳，被子从床上滑落下来，我帮她轻轻地提上，给她掖了被角，我亲了睡着的她，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已经有了新的支撑下去的力量，而我，这个隐没于黑暗的悲哀怪物，不该再插手她的生活。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就这样离开，我躲进角落，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她四处寻找我，看着她慢慢忘记我，看着她放下我，看着她拥抱新的生活。我和她不同，我不能忘记，同样不能逃避看着她的背影，只能铭记于心。
　　命运并不会因为我的退让而有所变动，小傻子又被选去跳舞，且又因她学得快跳得好而被提拔到C位，这个白痴，明明之前说好不再插手这些事，却还是会在舞团群龙无首之际主动跳出来揽下这个烂摊子，她心太软，又不服输，见不得被抛弃的大家挨骂，也不肯随意向那个抛弃大家的组建人低头，她们没有场地，也没有时间，凭着老师那借来的蓝牙音响利用午休时间在仓库里争分夺秒地练。演出那天，其实我去了，混在众多欢呼的人群中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我只知道，我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的身影上挪开了。
　　我看着她进入篮球队，看着她去打比赛，看着她在赛场上奔跑、抢球，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可惜，我无法上前，看着她接过与她交好的那个女孩送来的矿泉水，看着她笑着与那人交谈，我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连为她送瓶水都是妄想。
　　她被撞到了，倒在水泥地上，虽然周围的人都没看出来，但我还是注意到她不太自然的姿态。她受伤了，只是这个白痴什么也不说，又想像从前一样打算藏着掖着自己偷偷处理。半夜的时候，她的手腕果然又疼了起来，就像小学时她摔伤那次一样，只是这次，我无法再冒然出现，于是只能看着她循着记忆按揉手腕，看着她带着冷汗伴着折磨入眠。
　　她虽然看着柔软，但这些年受我的影响，她的内心又狠厉得令人无法猜想。为了下周的复赛，她居然亲手撕掉与创口贴长在一起的皮肤只为加速愈合，看着她虚脱地倒在床上，我第一次审视自己曾经的过往，我是否做错了，是否不该以这样残酷的手段逼迫一个人见证黑暗，她会对周围的人死心，但同时也会对自己狠心。可若是我不这样做，这个单纯如白纸的小傻子，又该如何在这个丑陋的世间独自生活。
　　运动会时恰逢下雨，她那该死的运气让她原本能够轻松拿到的第二名失之交臂。在班里测试跑步时，她的成绩是所有女生里最好的，在体育全科总分里，她的成绩也总是位列班级第一。但这次，可能是她与朋友闹了矛盾，连赛前的热身都没心思好好做完，枪响的那一刻，虽然她第一个冲出线，但湿滑的场地让她脚底打滑直接摔了出去，我顾不得她是否会起疑，赶紧控制她的右手撑住她懵了的身体，她没有脸着地，没有摔破皮，虽然拉伤了腿，错失了名次，但也因祸得福得到了朋友的关心与谅解，这是好事，不是吗。
　　我摩挲着自己的右手，感受着刚刚触及的片刻温柔。是啊，是好事，但她身上的好事，从来不会停留太久。
　　与小时候时常的生病受伤不同，长大后的她不太会生病了，可若是真的生了病，那就一定不是小病。她又一次发了高烧，与小学时的那次一样，浑浑噩噩难受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才发现自己嘴唇滚烫，呼出的哈气在空气里一团一团地散去，她泪眼朦胧，虽知家里可能不太愿意带她去看病，但她还是在吃饭时提了一下自己在发烧的事实。果不其然，家里并不在意。
　　晚上睡觉时，她睡不着，撕裂的头痛折磨着她，干裂的嘴唇又提醒着她需要补充水分，她一次次地爬起来倒水，一次次地为自己更换冰片降温，我看着她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得哭出声，我看着她昏沉下去，可带着哭意的嗓音，却在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她的床侧显身，若是她现在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我，只不过她被高烧与疼痛耗尽了力气，如今倒在床上，也不知是睡还是晕过去。
　　我为她换了新的冰片，为她倒了新的开水，动作间她都没有要醒来的痕迹，可能真的是累了，可能真的被折磨倦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额间，我将它们轻轻拨开，缓慢地按揉着她的脑袋。明早醒来，她不会记得这些，于是我便放任自己，放任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与眷恋。
　　其实，我很想她，只是，我不想再成为她的负担。
　　她的学校离家很远，周末不让住人，于是每逢周一总得四点多起床去赶五点的公交上学，以前还没修路时，只需担心不够充足的睡眠，如今道路被挖开，随处可见的坑洞与光线不足的照明，天未亮时的出行显得极为危险和困难。
　　那天下着暴雨，她还在小心扯着雨衣避免裤子和鞋子被淋湿，可转头她就被一个颠簸甩下了车，变化来得太快，我只来得及让她死死捏住手中的包子做抵挡，可这点缓冲根本达不到效果，她的头还是重重地撞在了地上。虽然有头盔的保护，但看着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路上，我的心里就像天边炸响的惊雷一样，这一刻我顾不上什么，只想赶紧跑过去看她是否安好。
　　但好在她趴了一会后就自己慢慢爬了起来，雨太大了，她似乎没看见我，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路边坐在电瓶车上一动不动的她的妈妈。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上沾满了沙土，她似乎在奇怪自己的右手为何僵硬地捏着早已被碾碎的包子。她受了伤，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头也有轻微的脑震荡，但家里除了发来一条道歉的短信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举动了。
　　她知道家里冷漠的态度，也清楚这点程度的伤在他们眼中无关重要，但往年都是我陪着她度过受伤的时候，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嘲笑她，埋怨她，偶尔也会大发慈悲照料她，但如今与我的一切早就撇得干干净净，她只剩她，她只有她。
　　她与室友说了自己出车祸的事情，别人不相信，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她也就只好笑笑不出声了。
　　本不该如此的，我的退让，是想让她能够找寻真实朋友的帮助，能够肆意地享受生活，而不是委屈自己，只能独自咬牙承担这些痛苦与折磨。本不该如此的，若是我的退让只让她感受到难过与孤独，那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