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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八章 ...

  •   剧组启程奔赴威尼斯拍摄外景的那天,天气阴霾。

      本以为天气这般坏,航班总要延误,谁知道还是按时准点登机。

      上飞机前白晓安远远看着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的背影,在这阴沉的天气下,穿着颜色相近的风衣,格外有萧瑟却又利落的意味,而何攸同和程静言身形相似,只是后者更消瘦一些,不仔细看真是难以分辨,于是转头就对身边的Amy说:“你看,像不像《北非谍影》的最后,男女主角全是一袭风衣站在雾蒙蒙的夜色里,好像随时可以去天涯海角……”

      Amy虽然在电影公司做事,但对老电影毫无兴趣,看着前面三个人干脆来了一句:“《北非谍影》是什么?”

      白晓安恨不得昏过去,手舞足蹈地说:“汉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啊!就是那个男女主人公相爱忽然有一天女主角不告而别几年后他们在北非的卡萨布兰卡重逢才知道原来当初她是为了抵抗纳粹的丈夫才忍痛离开最后尽管误会解开但男主角忍痛把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送上逃亡的飞机的故事!啊呀你怎么能没看过!”

      Amy更是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得稀里糊涂的,男人女人又男人的,三角恋?”

      白晓安一下子无语,好一会儿跳得足有一尺高:“气死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你说三角恋也勉强那么回事吧,就是最后女主角没和男主角在一起,和她丈夫离开了,当初看得我感动得呀……”

      听到身后白晓安热热闹闹地叽叽喳喳,穆岚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回身时目光无意和几步之外的何攸同的目光一触,又飞快地分开了。

      自从那个下午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无形中别扭起来,谁也不知道那堵墙是几时修起来的,等他们意识到,墙已经存在并且垒得很高了。紧绷的气氛绝说不上昭然,但总归有几个人看出来了,唐恬就问过她怎么老是绷着脸;白晓安更直接些,直接趁着四下无人问“穆岚,你与何攸同吵架了?怎么忽然变得怪怪的”;程静言那边看起来似乎也没瞒过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提醒他们注意保持角色间的距离感了。

      对此现状穆岚觉得进退维谷,索性暂时不去管,自欺欺人做个鸵鸟。而自那天后何攸同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在不知不觉地疏远她。穆岚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却无法诉诸言语。

      她有些绝望地想,自作自受。

      飞机准点抵达威尼斯,一出站就见到周恺大大的笑脸——周恺领着一批人马先行,做好先期的铺垫和准备,而冉娜因为年纪大了,调起时差来不如年轻人适应得好,也跟着周恺同一批先飞。

      威尼斯的机场离世人所熟知的水城颇有一段距离,他们开车到主岛,在主火车站前的码头换快船去酒店,时值夕阳西下,水面金光粼粼,微浪扑向两岸,船缓缓破浪而行,沿着主航线的两侧,水城最美最辉煌的画卷逐一展开。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穆岚有些疲倦,向西的旅行总是让人产生漫长的下午永远不会过去的错觉,船身被浪打得颠簸,倒像是在摇篮之中,这更让她倚在椅子边昏昏欲睡,何攸同与白晓安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入耳中。

      “……第一眼看到的威尼斯,可能就是你对它永远的印象。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喜欢这里,大概是第一眼的威尼斯没有眼缘。”

      “还有人会不喜欢这里?”白晓安看着窗外连排的大宅,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样样俱全。恰好船开过利亚托桥,文艺复兴风格的白色拱桥横跨运河两侧,白晓安好奇,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想看清上面美轮美奂的浮雕,呼呼而来的海风一下子吹散她的头发,她又笑着把脑袋缩回来。

      吹进船舱的风让穆岚肩膀发寒,她懒得睁眼,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忽然身上一暖,吓得她一张眼,白晓安还在拉着何攸同说话,程静言在船舱外面抽烟,顺便和周恺还有Amy交待事情,另有两个翻译兼剧务则坐在另一侧发电邮。但再仔细一看,何攸同的风衣不知何时披在了她身上,穆岚一愣,继而脸颊发热,悄悄地把脸转到另一侧,只想藏起来。

      白晓安欢快得像一只雀儿,不停地说着对威尼斯的憧憬,以及源于这个城市的浪漫传说。穆岚听得久了,终于忍不住出声打趣她:“左一声叹息桥右一声叹息桥,这么想和人家一生一世,怎么不把人带过来?”

      一句话把白晓安说得满脸通红:“……啊,你不是在睡觉吗!你装睡,真狡猾!”

      穆岚笑着坐起来,先把披在身上的风衣搭在一边,才说:“你说个没完,怎么睡?”

      白晓安正在再说,视线忽然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她指着穆岚身后一点尖叫:“啊,那是不是大教堂的钟楼,是不是圣马可广场要到了!”

      眼看她激动得像是要跳到河里头游泳,穆岚连连摇头,去按她的肩膀:“我也是第一次来,你问来过的人。”说完有意无意地往何攸同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何攸同只含笑:“是很近了。”

      船的速度减慢了,不多时靠了岸,酒店的侍应生已经等在码头,搀扶着几名女士安然下船。天气虽然晴朗,但毕竟已经是欧洲的秋天了,海风吹得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穆岚伸出手掠开被吹了满脸的碎发,站在码头上,这才好好地开始打量这个城市的一角。

      夕阳落在对岸的安康圣母教堂的肩上,染红了大理石的圆顶,像是镶嵌了紫红色的金顶一般,别有庄严宁谧的风度。这时周恺和程静言一前一后下了船,看穆岚正看得入神,周恺笑说:“为你订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不必在这里吹风看。威尼斯这两天降温了,可不要感冒了啊。”

      很快房间分好,穆岚拿到钥匙正要上楼,看见何攸同的行李依然放在原地,不由诧异地问:“你订了别的酒店?”

      何攸同还没来得及解释,周恺先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语调轻快地说:“他自有豪宅,还住什么酒店!”

      “胡说。”何攸同重重拍了一把周恺的背,才对穆岚说:“已经通知了人来接,等你们安顿好我也回去了。”

      “哦,你是说过,你家在哪个小岛上有房子。也是,还是住家里自在。”

      “我不住那里。”何攸同摇了摇头,想一想到前台借了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个地址,“你先睡一觉,时差倒好,要是想来坐一坐,正好晓安也说要看普通人家的住处是什么样子,把这个交给前台,让他们为你叫船。”

      穆岚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好,谢谢。”

      剧组在威尼斯的拍摄计划是两周,但每一天能拍摄外景镜头的时间并不多,每分钟都格外珍贵。他们需要避免游客云集的威尼斯,但夜景戏成本更高,必须抓紧每天早上的“魔法时间”,早出晚归,远远比在国内来得辛苦。

      冉娜在片中的角色是《长声》画者的遗孀,在画家去世之后,常年客居威尼斯。为了探寻《长声》中隐藏的秘密,陶其瞻带着谭青远赴威尼斯,却反而在深入的交谈和试探后,发现新的谜团……

      她的戏份集中在后半段,从威尼斯开始。在和她合作起来,穆岚听说过许多关于她在片场的传闻,接触之后知道有些不过是空穴来风,有些则是确有其事:她比穆岚认识的任何一个年纪六十岁的女人都要有活力,工作起来更是敬业得令人肃然起敬——她坚持住在丽都岛,而何攸同借出的房子是在主岛和丽都之外一个很小的岛屿上,只要当天有她的戏份,她和她的私人助理兼化妆师永远都是最早一个到场的,安安静静等着化妆换衣服,无论天气多差浪头多高,也没有例外。

      那天他们在小岛上拍一场再访的戏。天公作美,天气好极了,从岛的一侧远眺,能清楚地看见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在姗姗可爱的波光里化作一个遥远的坐标。在这样秋日高阔的天色里陶其瞻和谭青再次敲开曾夫人的房门,试图打破她的冷漠和顽固,进而一解心中的疑惑。

      佣人打开门,就听见琴声隐约地传出来,两个人交换了眼色,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曲调也在同时明朗起来,虽然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谭青很快拉了拉陶其瞻的衣角:“陶先生陶先生,这首歌我会唱!”

      她说话时忘记自己的嗓子清而亮,叫坐在琴旁的曾夫人也听见,她停下,站起来说:“你们又来了……这个小姑娘,你会唱这首歌?”

      谭青目光一闪,点头说:“会的。”

      “那唱一个来听听吧。”

      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谭青一怔,疑惑地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陶其瞻,后者一贯阴沉的神色看不出此时的心情,眼看就要僵持起来,曾夫人笑了笑又说:“你们不是要问我曾起那幅画的事吗,如果我心情好了,也许能记起点什么来。”

      之前她明明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闻言谭青双眼蹭地一亮,点头说:“那我唱唱看吧。”

      于是在客厅里心思各异的另外两个人沉默的注视之下,她轻声地把这首歌哼唱了出来。

      那个混乱的下午之后,穆岚又找到专门的声乐老师,教她唱这首《生命的旋风》。但此时再唱,多少还是有点力不从心。试着唱了好几次,不是调门太高,就是太低,开了个头就难以为继,试过好几次之后程静言暂停了拍摄,说:“不着急,你调整一下,我们再开始。”

      被这首歌卡住让穆岚始料不及,她正飞快地重温歌词和曲调,这时何攸同对程静言说:“我给她起个调子吧,找到调子就好了。”

      毕竟进度要紧,程静言点头:“曲谱要吗?”

      “我大概记得。”说完何攸同已经坐在了钢琴前。

      他去找穆岚的视线,看见她一瞬之中微微僵硬而愕然的神情,却还是微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穆岚定下神来,轻声说:“好。”

      熟悉的调门一旦响起,他们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穆岚觉得自己的脸热了,稍稍偏转开面孔,半垂下眼,把那已经烂熟于心的歌曲唱了出来。在钢琴的伴奏声中一切都是熟悉而亲切的,轻快的琴声笼罩住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又维系住他们,阳光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侧脸上折出微妙的光芒。

      忽然另一个人的声音加了进来,穆岚一惊,诧异地看向冉娜——她确实是在低声和着这支曲子,歌词记得再不那么熟了,有些地方前句忘了后句,也不在乎,就用哼唱代替过去。一时间她脸上那冰冷专制、女暴君一般的神色也淡去了,被一种更柔和的情绪所取代。

      她们为回忆的力量所慑,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或是说这一刻其实是无从分辨的。目光相触,情不自禁相视一笑,接着看向琴边同样专注的何攸同;于是歌词不重要了,曲调也不重要了,这本是回忆里的调子,被悄悄地小心藏起来,只等某一个时刻时间魔法的封印解除,就再度轻柔而缠绵地重返人间。

      一曲终了,何攸同和穆岚的目光胶着,久久不能分开。他的眉眼被她的歌声点燃了,漩涡似的拖她到最深处,让她无法分开目光。电光火石,千日一瞬,一切再无从去隐藏,久候的花苞刹时盛放——原来真相从来就在这双眼睛里,她却因为习惯了他的陪伴和照顾,竟然一次次地错过了。

      穆岚嘴唇微启,似乎是要说话,又被程静言的声音拉回了现实:“……穆岚?”

      她匆匆回神,望向程静言,但顾盼之中眼波流转,显然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里完全回转。程静言神色一怔,顿了一顿,说:“你走神了。”

      穆岚忙垂下眼:“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又飞快地瞄了一眼何攸同,不得不忽略空气里那暗流激动之下的甜美暧昧气息,说:“你们能不能按照刚才即兴发挥的那样再来一次,我想把这个片段拍下来。”

      程静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留心自己用上了商量的语调——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很反常的。于是连他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是不是内心里期待着某一个人忽然站出来反对。

      但等这句话说完,反而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何攸同和穆岚都没有表态,倒是冉娜拍的板:“我没意见。要问弹琴和真正唱歌的那两个。”

      何攸同似乎有些小小的出神,直到这时才抬头微笑:“我也没意见。”

      正式拍出来的镜头效果相当好,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微妙的潮水般的情感随着歌声而暗暗起伏。三个人的神情都柔和得不像话,穆岚的眼睛里像是能流淌出水来,而何攸同弹琴的手指似乎都饱含了情感——按照剧本的设定,这里本来也是两个人感情转折的一瞬,却没想到,最终的成品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好。

      这一天的拍摄计划排得满满当当,从上午八点到六点才收工。收工之后程静言宣布周六休息,周日的拍摄则由副导演,周一计划照旧。

      程静言这个工作狂居然会把工作交给别人,在场的人都是一呆,但也没有人敢多问,三三两两地答应了,又各自搭船回本岛的酒店。

      穆岚一下戏,整个人松懈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找何攸同说点什么,心思恍惚的结果是上船的时候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她吓得惊呼出声,左摇右晃,直到猛地被人牢牢扶住了,才免于狼狈落水。正要感激地抬头一笑,刚浮起的笑容却在看见出手相助的人的脸之后,又迅速地僵住了。

      手指抓住她胳膊的触感很久都没有散去。穆岚躲避开程静言的视线:“程先生,谢谢你。”

      “上船的时候不要出神,小心点。”

      “嗯。”

      回到宾馆之后穆岚累得不想动,躺了一会儿想起来下船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何攸同。这让她懊恼起来,想一想还是爬起来,下到一楼大堂,想是不是要叫船,按照何攸同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谁知在大堂里再次和程静言碰个正着。两个人目光一撞,穆岚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对面色如常的程静言打了个招呼。

      然后她看见他身边的行李箱,不由愣住;程静言就说:“我出门两天。”

      沉默片刻,穆岚轻声说:“去瑞士吗?”

      “是。”

      大堂里人来人往,各色语言混杂,程静言的声音反而不真切起来。得到肯定之后,穆岚思量半晌,见程静言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来说:“两地奔波,又照顾病人,总是辛苦,程先生你也多保重。”

      闻言程静言沉默了下来,他一旦沉默,压迫感益重,就好象有看不见的重力压下来,沉甸甸地挂在她肩膀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岚才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猜你早晚也会知道。”

      “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孙导的追悼会上,我在屏风的后面……对不起,那个时候没出声,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的话。”

      程静言几不可见地挑眉,解脱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静静看着神态僵硬的穆岚,又说:“梁思的手术安排在明天,我必须赶过去。”

      意味着什么,穆岚脑子先是一白,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她……找到匹配的肾脏了?”

      “这几个月都是在做术前准备,终于可以手术了。”

      这下连穆岚也觉得解脱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谁。她上前一步,对程静言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

      船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程静言他低头一瞥穆岚面上流露出的真心实意的祝福和欣喜,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就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还是一如记忆中那样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一直握下去了。

      望着程静言萧瑟的背影,穆岚没来由地眼底发热,孤身一人在川流不息的大堂伫立良久也没有离开。她不知道程静言告诉她的这个消息,究竟算是一个解脱,还是终于是彻底的结局。但在他告诉她的这一瞬间,穆岚知道,至少于他和她,真相大白的一刻,也就意味着往昔的帷幕即将彻底落下。

      他注定属于其他的人。

      穆岚失魂落魄,直到白晓安找到她。她面上奇异的恍惚和松懈交织的神色让白晓安不安起来,扶住她的胳膊问:“穆岚,你怎么了?”

      穆岚这才从石化中苏醒过来,轻轻一笑:“没什么,有点累了,发了一会儿呆。”

      “你要紧不要紧,刚才冉娜打电话给我,问你有没有空,她想约你喝杯酒顺便吃晚饭……你既然累了,我替你推辞掉吧。”

      穆岚一把捏住白晓安的手,转过头来:“不用,我去。”

      穆岚和冉娜至今的交往只限于工作,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私交。她一时想不到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冉娜忽然提出邀约,又是受宠若惊又是忐忑不定,重新换了一套衣服,又用心打扮,准点到了约定的地方。

      冉娜约在大名鼎鼎的哈里酒吧。白晓安来了一周至今没好好看过威尼斯,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专门告了个假,不再陪同她前去。

      晚上八点,酒吧里已经是人头攒动,而她已经适应各色语言在耳边掠过,点起脚尖四下张望,忽然就在热闹的人声里听见熟悉的声音:“穆岚。”

      冉娜还是穿着红色的裙子,很衬她浓密的黑发和明艳深刻的五官。穆岚走到她身旁坐下,还是忍不住想,她真是不老的美人。

      “我等不及你,先喝上了。这虽然是酒吧,但食物也很过得去。想吃点什么?”

      她累到极点就不怎么想吃东西,何况早些时候和程静言的一番话让她的神经至今还是绷着的。听见冉娜这么说,留心到她桌前只有酒杯:“你吃过了?”

      冉娜展颜:“我是个酒鬼,只要有酒就够了。”

      这话让穆岚七上八下的心稍稍镇定一点:“其实我不是个好酒伴,不怎么能喝,喝着喝着人就倒了。晓安告诉我您约我喝酒,我还犹豫了一下,怕到时候扫了您的兴。”

      “哦,不会喝酒,这倒很难得。”冉娜挥手,“能喝就多喝一点,不能喝少喝,出来放松而已,没人灌你的酒。”

      “嗯,所以我也自不量力地来了。”穆岚露齿一笑。

      她们还是点了食物,简短聊了聊片子的进度和角色,有了食物在胃里垫着,这才开始点酒。穆岚看冉娜点马丁尼,知道这酒厉害,自己绝对喝不得,迟疑被冉娜看出来,她在酒水单上一点:“那就喝贝里尼吧。”

      “贝里尼?”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是音乐家,穆岚挑眉。

      “是酒,这里有种叫贝里尼的酒。气泡酒和桃汁兑出来的甜酒,不会醉。”说完,冉娜已经自作主张替她叫了这种酒。

      酒端上之后桌边正好是一个空白的停顿。穆岚看着对面的冉娜,欲言又止,一下子也不晓得该怎么和她说话,恰好此时冉娜慢悠悠地开了口:“穆岚,我约你出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说到这里看见穆岚立刻坐直了,冉娜哑然失笑:“你看……我就是想说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怕我怕得要命似的?”

      穆岚愕然:“没有……这话怎么说……”

      说完她反应过来为什么冉娜会有这个念头,不由得笑了,笑完很不好意思地说:“啊呀,看来真的误会了……冉娜,我不是怕你,只是……”

      这话真是有点难以出口,但在冉娜的注视之下,穆岚还是说下去:“只是我太喜欢你了,我从小就看你的片子长大,没想到有一天能和你合作,仰视都来不及了。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早在开机仪式上,我就想向你要签名的……”

      没想到还没表达出仰慕之意,倒叫偶像觉得自己是在怕她。真是谬之千里。

      穆岚觉得好笑,就一直笑,冉娜也笑了,说:“我就说,唐恬打电话到我这里问我这个片子的事情,说你想和我合作。我本来还在想唐恬这么维护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要好好看看,你却见我和老鼠见到猫,一下戏就躲得远远的,又一直朝我这边看,我都纳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话一旦说开,很多疑虑油然而解。冉娜本来是豪爽的性格,又很健谈,悬着的这颗心一放下,口气不知不觉轻快起来:“原来你认识唐姐。”

      “我先是认识她姐姐,才认识得她,没想到最后倒是和她熟悉起来。”

      穆岚从不知道唐恬还有个姐姐:“我没听说唐姐还有个姐姐……”

      “唐怡。我想想,不在已经有快十年了吧。”说到死者冉娜情绪也低沉了下去,“我本以为她这一辈子不会再带什么人了,谁知道带了你,一带还这么多年。人的际遇有时候完全想不到……”

      她不知道这背后又有怎么样的故事,但从冉娜的语气听来,她并没有深谈的打算。穆岚虽然好奇,但也没追问,把玩着香槟杯细长的杯脚,又沉默了。

      “不说这个。说来听听,你为什么要演这个片子?”

      “因为别人告诉我你要演。你现在几年才出来一次,太难得了,我怕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或是下一部片子我不能演了。那怎么办?”穆岚说得理所当然,又在看见冉娜的表情后专注地一点头,“孙导去世之后,我原以为你可能不演了,幸好你还是演了。”

      冉娜把杯子里剩下半杯马丁尼喝完,又扬手叫了一杯新的,很奇怪似的问:“我好好的做什么不演?”

      穆岚心想江湖传言你接这场戏全是因为与孙国芳的旧情,这话又怎么好说出口。冉娜洒脱地一笑,说:“我接这个片子,起因的确是新诚告诉我导演是国芳,剧本是郑智写的。实话说吧,我都能看出来哪里是郑智写的,国芳又在哪里改动过——为什么非要唱这首歌,又为什么要来威尼斯拍外景?因为这片子里有他们的私心,许多细节讲的都是我们三个人以前的事情……”

      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内因在,穆岚低低“啊”了一声,出声后觉得不妥,抱歉地看着冉娜;冉娜并不在意,挥挥手说:“大概人老了,总是念旧,还是接了。所以国芳一直是在这片子里的,今天下午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在想,国芳说不定在哪里看着我们,不然怎么会明明剧本上写的是清唱,攸同就坐下来给你弹琴呢,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念及年轻时候的事情,冉娜的眼神也朦胧起来,颊边泛起红霞,嘴边一点笑意,看起来非常愉快;穆岚却耳朵发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情侣间有这样亲密私怩的回忆倒也罢了,何攸同和她,又算是什么回事呢。

      她有些失神,一句话不加思量地出了口:“原来你和孙导感情这么好……”

      冉娜就笑:“好过,也吵过,吵了又好,直到吵了也不能好了,就分了。没想到快四十年后还有这一出,他成了小孩子,我也孩子气了,陪他这样玩闹。”

      “我倒是觉得很好。当初孙导和我说过一句话,说‘感情在不在了,事情还要做下去’,当时我把这句话听岔了。他或许是想告诉我,感情不是没有了,只是这一站过去了,再也不能回头了,既然还有别的更真切的东西在,就更要珍惜这些东西才是。可惜我现在才明白,没办法向他亲自道谢了。”

      “只要有过,就是真的。”冉娜很是爽利地又一挥手,“分手了又怎么样,最后不能善终又怎么样?我和国芳,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有了。我没给他生个孩子,但是我们还是有了各自的孩子,谁也没有被亏待。”

      听到这里穆岚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好像认识你越多,就越佩服你了。”

      “佩服我什么?”冉娜目光一利,“来意大利之前有杂志采访我,结果写出来的稿子尽在赞美我敢爱敢恨,什么狗屁话,谁不敢爱,最后不就是看谁更敢错吗?我没别的本事,很敢错,爱错了,那又怎么样,从头再来就是了。爱对的人谁保证能走到最后,爱错了的不见得一无是处。我爱过的最混蛋的男人给了我一个好儿子,最对的……我现在能做的不也就是在他的遗作里演个角色?”

      她说得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的怨怼或是不甘。穆岚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都在散发光彩的女人,一时只觉得眩目得无法正视。她觉得自己被迷惑了,所以当冉娜叫新一轮的酒的时候,也跟着叫了一杯马丁尼。

      琴酒、苦艾、一只橄榄,入腹的效果却翻江倒海。等穆岚意识到喝多,是她试图给自己点一块甜食,但手刚撑着桌面要站起来,又重重地坐回去了。

      冉娜的话在她心里豁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很多死结不经意间被打开了,她觉得静极而倦,又有些狂喜的麻木,索性再不管自己的酒量,陪着冉娜一边天南地北,一边继续喝酒。酒是越喝越清醒的,在你真正醉倒之前。

      聊到午夜时分,这两个人俨然已经是一付忘年交的模样,投缘之极。冉娜看穆岚的脸色越来越白,伸手拉下她再次点单的手:“好了,穆岚,我也累了,今天聊到这里,我们改天再聊吧。”

      穆岚也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脑子里每一个念头都很清楚,再清楚没有了,就是说不出来,而心口却像是燃了一大把火,顺着血管窜到全身。但冉娜的话还是听得很分明的,于是点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冉娜看她这样,不由轻轻摇头笑了。

      中途冉娜去了一次化妆间,穆岚觉得肩膀沉甸甸的,不禁伏在桌上小憩片刻。再醒来是被摇醒的,起先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所以身边的人从冉娜换成了何攸同,但很快她被架住胳膊,她往面前的人脸上一瞥,竟然真是何攸同的脸,一身的酒一下子去了三分,浑身的线条都因为紧张绷住了:“攸同?”

      何攸同先是飞快地看了眼此时正站在穆岚身后的冉娜,对她报以感谢的一笑,又重新把视线移回穆岚脸上,低声说:“是我。你喝成这样,冉娜打电话给我,来,我送你回去。”

      他稍稍加大力气,扶起穆岚。穆岚这才意识到浑身上下都是绵软的,一点力气都不剩了。她任着何攸同给她把风衣穿上,一边却在对冉娜说话:“……之前你说要敢错,可是错得太狠了,摔得太疼了,连爱也不敢了。”

      何攸同的动作一滞,又继续专注地若无其事为她整理衣领。他的手指擦过她的后颈,让穆岚寒冷交织般地战栗着。她用力地抓住何攸同的胳膊,费力地想看清冉娜的脸。她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疼是不会死人的。你要是这个也不敢,就一辈子停在原地,永远睁着眼也看不到别的爱吧。这也是一条路,也不会死,能走下去。”

      穆岚颓然垂下头去,温顺地任着何攸同搀扶着,跟在冉娜身后走出酒吧。深夜的威尼斯是只有街灯的,晚归的也不是游子,只是逆旅中的异乡人。橙光虽暖,打在岁月痕迹斑驳的石板路上,却只能折出冷冷的光。告别前冉娜的目光掠过两个人,又在何攸同扶住穆岚肩膀的手上停留了一刻:“我走去圣马可搭船,你陪她走两步吧。”

      “谢谢你的电话。”

      她点了烟,潇洒地挥挥手,慢慢走远了。

      何攸同陪着穆岚在水道前站了好一会儿,等着四面而来的风稍稍吹散她身上的酒气。

      感觉到凉意,穆岚猛地抬头:“攸同,怎么是你!”

      眼看她醉到连之前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何攸同有点想苦笑,按定她肩膀的力气加了一分:“我说过了,冉娜打电话给我。我送你回酒店吧。”

      酒店两个字在此时穆岚的脑海里,自动就和程静言划上了等号。她连连摇头,攀住他:“我不回去。”

      她身上的酒气并不浓烈,脸色还隐隐发白,何攸同没见过她喝醉的样子,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程度,还是好声好气地说:“那我陪你走一会儿吧。我们往主水道那边走,好不好?”

      “嗯。”她模模糊糊地答。

      没有走出多远,穆岚的鞋子就卡在石板和石板的缝隙间,她却恍然不觉,还是何攸同意识到她的鞋子丢了,又折回去,弯下腰给她穿起。穆岚一低头,看见他的背,一时恍惚起来,瑟瑟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肩膀。

      手刚触上去,就被何攸同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放开。他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穆岚,是我,不要认错人了。”

      她一怔,咬住嘴唇,别开了脸,眼睫飞快地闪动着,好像疾行的蝴蝶的翅膀。

      穆岚脚步蹒跚,鞋子眼看着掉了好几次,何攸同不厌其烦地停下来,手指划过她苍白的脚背,包裹住小巧的脚跟,握住纤细的脚踝,轻之又轻地一次次把失掉的鞋子再套上去。

      可威尼斯又实在不是个适合高跟鞋的城市——老城那蜿蜒狭窄的临水道路,古老支离的石板地面,乃至并不明亮的路灯,让短短的一程路走得格外艰难。当穆岚再一次险些被鞋子绊倒之后,何攸同最后一次捡起她的鞋,这次直接交到她手里,然后抓过她的一只手臂绕住他的脖子,稍微用力,就把穆岚整个人横抱了起来。

      刹那间高度变化,让穆岚有些不安,她试图挣扎,腰却被何攸同的手臂勒牢了:“别动,我不想和你一起摔到水道里去。”

      冷风吹过她的脸颊,又吹过赤裸在外的小腿和脚,白底印花缎面的裙摆被风微撩起来,柔柔地滑过何攸同的手背,比水还凉。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她,但似乎每一次,她都闭着眼睛,何攸同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穆岚的脸,橙色的灯光下,她微蹙着眉心,面孔有些模糊。

      穆岚的耳边尽是何攸同的心跳声,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觉得异常酸楚,甚至于不敢睁眼去看一看他的眼睛。这条路像是永远不会到头,何攸同一直没有放开她,也一直没有停下,她却几乎连拎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想,如果教她这个时候死在何攸同的怀里,她必然是没有遗憾的。

      何攸同问她:“你想去哪里?”

      她还是死死闭着眼:“我不知道。”

      他带她回了家。

      把穆岚慎之又慎地安置在沙发上,何攸同转身出了房间。

      他出入都没有开灯,所以穆岚也并不觉得刺眼。慢慢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对着大露台的单人沙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只觉得非常温暖,也非常柔软。

      窗户是开着的,窗下的水道上贡多拉船夫的歌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绵长,她第一次留意到,原来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挂在河道对岸的建筑的屋顶尖一样。

      房间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是花香。但穆岚已经分不出任何余力来分辨到底是什么了。穿堂风在厅里打着旋儿,留下哗啦啦的纸张被拂动的轻响。穆岚口干舌燥,手脚却冰冷,静静放任自己在流沙般的沙发里坐了许久,才稍稍活动一下手脚,想穿上鞋。

      鞋子被甩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穆岚身上没有力气,伸直脚试着把一边的鞋子勾过来。

      何攸同端着水杯和水果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穆岚的腿正从沙发一侧伸出来,一点点缓慢移动着,想勾住不远之外的鞋子。

      尽管房间里的光全是窗外投来的,月光,路灯光,还有水面泛起的波光,何攸同还是看见能清晰地看见脚踝到小腿一线的曲线是如何动人,隐隐泛着明珠一样温润的微光,又像是一个活物,慵懒,灵巧,自得。

      她勾到一只鞋子,拖到脚边,又试着去拖另一只,何攸同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眼看着穆岚的动作一僵,像极了受到惊吓的野生小动物,迅速地藏回了沙发里。

      “好一点吗?”何攸同大步走到沙发的背后,居高临下看着沙发深处的穆岚。穆岚顺着声音的来源昂起头:“这是哪里?”

      “我的房子。”

      穆岚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我问你去哪里,你说不知道。我觉得你醉得不太对劲,就带你回来醒醒酒。来,把这个喝下去。”他递了一个杯子到她面前。

      杯子有些烫手,穆岚双手抱住,嗅觉不怎么好用了,就继续问:“是什么?”

      “加了蜂蜜的热柠檬水。你如果明天不想因为宿醉而头痛,现在就多吃一点果糖。果糖会加速酒精的新陈代谢。”

      他忽然端出医生的口气,穆岚老实依言喝下去,过了好久,舌尖才品出一点被大量蜂蜜掩盖了的柠檬的酸味。

      麻木的味觉稍一恢复,胃部火辣辣的感觉立刻鲜明起来。不敢让何攸同发觉,穆岚扶着额头说:“我好像好一点了。”

      “冷不冷,我给你找条毯子。”一边不等她回答,不知从哪里变出条羊毛薄毯,披在穆岚的膝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记得有一种叫贝里尼……可是,为什么叫贝里尼?”她用一个并不自在的姿势拧过头,想看清身后的何攸同。

      可是何攸同的脸孔大多隐藏在背光的暗处,什么也看不见:“这种酒是□□托大区特产的气泡酒加上白桃的果汁,最后兑上蔓越莓汁,创造出鸡尾酒的人觉得这种粉红色像贝里尼一幅圣母像里圣母袍子的颜色,也有人说是因为贝里尼某幅画里夕阳的颜色,总之都是贝里尼,就取了这个名字。”

      “哪个贝里尼?”

      “乔万尼 贝里尼。可是贝里尼不会让人醉,你还喝了什么?”何攸同继续问。

      “马丁尼。”

      “……”何攸同停顿了一下,“我就知道,约在哈里酒吧必然是马丁尼,但是问题是,你喝了多少?”

      穆岚不敢说她不记得了,索性乖乖地一声不吭。

      只听头顶上方传来叹气的声音,接着穆岚眼前出现一盘水果:“樱桃,葡萄,李子,还有无花果。最好统统吃掉,你需要大量的果糖和维生素。”

      眼前的水果堆得山一样高,恍然间穆岚疑心自己来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岩窟盛宴,所有的东西都是魔法一样变出来。她拿起一枚葡萄,甜美叫人头皮发麻,樱桃和无花果也是如此,只是胃里满得像塞了石头,她吃了几颗,再吃不下去,悄悄地停了手,抬起头看着一直没有离开的何攸同:“攸同,再给我一杯……”

      “水”字还卡在喉咙里,她就停了下来。因为酒精而起的瘴气一旦褪去,记忆回来的同时,视线也恢复了清晰。何攸同正看着她,她疑心他一直是在看着她的,所以才能这样专注和出神,以至于目光相对的瞬间,他竟然没有任何的动作。

      在何攸同目光的笼罩之下,穆岚静了下来,沉默地与之对视,简直像见到美杜莎之后化为石像的迷途者。此时她也忘记了是不是原意是想偏开目光的,但当何攸同的手伸到她嘴角的一刻,她动弹不得。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边,力道很轻,声音更轻:“嘴边有东西……”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手并没有移开,反而像受到了蛊惑,沿着唇线徘徊不去。

      早前平息下去的心火轰然腾开,穆岚怔怔地感觉手指滑过嘴唇的触感,她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东西,而是无声地轻启嘴唇,念出了两个字。

      他的手爱抚过她的颈项,顺着耳垂的轮廓流连,人则绕过沙发,来到她的面前,单膝跪下,仰面凝视着她,眼里贮满了威尼斯全城的水波和光影。他的手停在穆岚一边脸颊上,带来陌生又熟悉的颤栗感,仿佛有人给她下了定身咒,她只能看着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想,他又要吻她了。

      他勾住她的颈项,凑过去温柔地吻住了她。

      穆岚在这个亲吻里尝到了酒精的余味,混合着柠檬的酸味和樱桃的甜香,也不知道是谁传染给谁的。气息太亲密,她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楼住了何攸同的肩背,他背上的每一根线条此时都蕴满了力量,又随着她的略显紧张和青涩的吻放松下来。

      他们像是从来没有接过吻,哪怕明知可能是酒精在作祟,迷惑了一切欺骗了一切,却还是不愿分离须臾。穆岚气喘吁吁地扶住何攸同的脸,想说话,但何攸同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沉默地覆上她的嘴唇,找到她的舌头,像开启一只羞涩的蚌壳。

      明明是这样轻柔的吻,宁静的,不急不徐的,却也在同时,挟带着前所未有的情欲的力量,击中了意乱情迷的穆岚。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穆岚的心重重一沉,不由得慌乱了起来,继而气息紊乱动作僵硬,察觉到异常,何攸同停了下来,按住她的脉搏:“穆岚,你怎么了?”

      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盯着她说不出话来,抓住何攸同胳膊的手再没了力气,她有些虚弱地说:“攸同,不行……”

      何攸同浑身的肌肉一僵,他静住了,良久哑声开口:“当然。你醉了。”

      语气中不无苦涩,但是他还是放开了手,又忍不住抚平穆岚那因为亲吻而显得凌乱的额发。穆岚呆了一样任他动作,直到感觉到他要起身离开,穆岚慌张地要从沙发里抓住他:“我……”

      可是要说什么呢。穆岚也不知道,她口舌发苦,手忙脚乱地垂下了手:“我不想滥用……”

      “别说了。”何攸同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甚至在为她解围,“人醉了总会做一些理智之外的事情。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我让他们开船送你回酒店。明天周末,你好好睡一觉,下次不要再喝了。”

      穆岚蜷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完全接不上话,麻木地听着何攸同把话说完。她以为他要离开了,怯怯地抬起头,却又一次和他四目相识。夜晚让人的神色显得忧伤,她听见他说:“但是穆岚,等哪一天你的伤口愈合了,决心再往前走一步,你一定要记得,回头看一看。”

      说完这句话他抽身离开,随后一个完全陌生长相的欧洲人找到她,彬彬有礼地送她上了等候在私人码头的快艇,直到船开的那一刻,她再也没有见到何攸同。

      夜晚的主水道上没有别的船,开得飞快,风刮过脸,有点像钝了的刀子。穆岚坐在船头,感觉到偶尔有水花溅上她的脸颊,也没有力气伸手擦去。

      酒精,亲吻或是一个触摸,都能让人温暖起来,但这些东西此时都不在她的身边。冷风一吹,醉酒的眩晕感多少褪去了,没什么来由的,她想起几天以前的一个凌晨,他们在拍一场吻戏,其中有个镜头,按要求是她转身疾跑,而何攸同在她身后追上她,抱住她的膝盖,一起双双滚倒在地。

      那天这个镜头拍了好多条,怎么也不对,穆岚当时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程静言对何攸同说“你这样永远也拍不出来”,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魔力,总之等程静言说完这句话,下一条他们就顺利地通过了。

      那个时候何攸同的吻,和今晚这个,或是更早前的那个,是不一样的。

      人前那是一个演员在吻另一个,不是何攸同在吻穆岚。

      她还记得拥抱住他肩背时的感觉,也记得他的嘴唇是如何热切地与自己的纠缠,但这些又很快褪去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那个镜头拍了无数次,程静言为什么又说那句话——

      陶其瞻应该任谭青重重地摔倒,可是何攸同却在每一次她摔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之前先一步护住她的头垫住她的腰,他护住了她。

      他总是在保护她。

      这几年来穆岚在走一条很长的路,路上全是雾,前方那影影绰绰的背影追得太苦,她却固执地不肯放弃。

      如今烟消云散,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她终于看清,她的同路人,不知几时起,再也不是程静言。

      所以他才说,你要回一回头。

      这念头蓦然清晰,穆岚悚然一惊,连摔带爬地赶到开船的人身边,死命地拍他的肩膀,用英语喊:“回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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