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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七章 ...

  •   《长声》剧组的开机仪式兼第一次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各路媒体云集。

      虽然是持函入场,但不止怎么回事还是多出一截人来。负责的Amy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摄影器材,脸都绿了,紧张地不停往台上的程静言看去,生怕他察觉到场面的异常等事后再来发作。

      但程静言看起来注意力显然不在这方面。重执导筒让他精神振作,神采奕奕状态极好,和冉娜一同出现在会场的时候,台下的快门声一下子连成了一片;冉娜那天穿着红色的裙子,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全然看不出是年近花甲之人,一个眼神或是一抹笑容,都有着令人几乎不敢正视的惊人艳光。在她面前,似乎连时光也暂时要收起摄人的威力,而温顺地向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女人俯首。

      她十六岁出道,二十岁凭借《夜来香之恋》一夜成名风靡全国,从此再没有下过人生的潮头浪尖。属于她的传奇在这圈子里着实太多,但无论是三届金像奖的影后,或是主演过多少金像奖最佳影片,抑或是成为多少圈内人公开或私下的缪斯,对她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情。曾经有记者在她第三次问鼎金像奖影后时问她这一生中事业上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一生还没过去,最大两个字从何说起?”

      就算撇开事业不谈,冉娜的一生也是丰富多彩。她从不对这世上通行的男性权威俯首称臣,并始终仰着头挑战这一切:她的裙下拜臣众多,却一直单身,二十岁的时候轰轰烈烈和年长的情人恋爱,四十岁后与二十岁的情人把臂同游也从不畏惧记者的笔墨和镜头;她有一双儿女,做了母亲,但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也一字不提,独自抚养他们长大,如今膝下儿孙满堂,甚至强过多少当年圈内的模范夫妻。

      她从来都是一个叛逆者,挑战规则,然后创造新的规则,然而她又强大,美丽,迷人,充满天赋,她是一个天生的矛盾者,又天生会发光,光芒强烈得让人忘记了发光的物体大多炙热,只是心甘情愿地为她所征服。

      她和孙国芳的故事,曾几何时也是一个传说,但她却只是让它成为自己生命里的一个段落。孙国芳的葬礼她并没有出席,一度坊间传言她会辞演,可到了尘埃落定的一瞬间,她还是站在了这部片子的发布会现场,接受又一轮镜头的膜拜。

      程静言和冉娜落座之后,《长声》的男女主角也随后亮相。如果说穆岚把长发剪短还算惊喜,何攸同那参杂着银丝的头发和式样古板的黑框眼镜就显然属于“惊吓”了。

      记者们一面脑子里冒着类似“穆岚头发短了,何攸同头发白了,倒是冉娜返老还童了”之类的念头,一面又因为熟悉的面孔大变样而兴高采烈地按快门和拍特写。整个新闻会的现场气氛非常热烈,台下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总是有嗡嗡的动静,好像心潮澎湃全藏不住了。按照程静言个人的习惯,新片的内容只事先公布最概略的大纲,细节绝不事先公布,唯一的暗示就是主演的穿着打扮。正是因为如此,等自由提问的环节一到,气氛也就格外热烈起来,这样的阵容,谁能不想方设法从中套出尽可能多的内幕一飨各家影迷的好奇心呢。

      程静言的冷言冷面圈内皆知,冉娜则是老练圆熟得近于半妖,这两个眼看无望,炮火一时全集中在何攸同和穆岚身上——一来他们是男女主演,二来何攸同素来配合记者而穆岚说话也很漂亮工整,几乎不需要润色就能直接成文,省了不少工作量。

      可剧组上下显然已经早早通过了气,连何攸同和穆岚也微笑着打太极,只要涉及到剧情的,统统笑而不答,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穆岚笑着说“这种悬疑电影,要是提前剧透给你们,影迷看完觉得不过瘾找你们赔钱这可怎么好”,何攸同则说“程导是出名的严格,我还是第一次和他合作,可不想破了他的规矩被赶出去,大家也成全成全我”,合作得不知道有多默契。任是多老练的记者,问到后来,也知道决计是问不出来关键内幕的了。

      但稿子还是要写啊,于是就各出奇招,注意力纷纷转移到其他地方。

      有人问何攸同这木讷古板的造型,会不会担心粉丝不接受进而不买单。

      何攸同答:“在拍戏的时候,我首先是一个演员,也只是一个演员。责任是配合导演和其他演员,完成角色的塑造。至于其他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我也相信大家有独立判断和审美的能力,我愿意把选择权留给她们。”

      也有问冉娜没有完成和孙国芳的合作,会不会觉得遗憾。

      “他一直在这个片子里。我们依然在合作。”冉娜面不改色,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或是问程静言首次和冉娜合作,有何感想。

      程静言先是对冉娜微笑致意,才正色作答:“这是我长久的梦想,早在我开始作导演之前就是如此。”

      只有到穆岚这里,话题稍稍尖锐起来——

      “穆岚,距你和程静言上一次,也是初次合作,已经有四年了。现在和当初提携你的导演再度携手,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她再不是当年说着程静言的名字就恍然泪下的小姑娘,含笑听完问题,她又含笑看了一眼被冉娜隔开的程静言,在接收到他的目光后收回来,加深笑容:“当然有。没有程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始终很感激他的教导和提携,也一直想再有机会和他合作。希望这次的合作能够证明,时隔四年之后,至少在他眼里,我能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进步……这我就很满足了。”

      立刻就有别的记者追问:“那程导你觉得呢,穆岚和四年前相比有进步吗?”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她的进步和努力,我相信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至于我个人,”程静言略略一顿,也向穆岚看去,他颔首,语气中因为饱含赞许显得平和愉快,“我以她为荣。”

      会场静了一静,才又响起新一阵的按快门声。

      无论是出于默契还是出于老练,整个记者会进展得非常顺利,导演和三个主演配合得滴水不漏,让局面高潮迭起的同时,主动权始终还是牢牢掌握在手中。计划两个小时的进程又延长了半个小时,记者们似乎还是没有离开和放手的意思,主持人宣布了好几次时间有限,最后还是程静言出声,说接下来另有行程,才在一片意犹未尽声中,结束了整个活动。

      临到退场,眼看着何攸同都要下场了,已经空了大半的记者席上忽然有人高声问:“何攸同,仁开医院的何自尧院长上周突发心脏病,紧急抢救至今还没清醒,你去探病了吗?”

      事发突然,何攸同却没有一丝表情,闻言反而微微垂下眼:“哦,是吗。我没听说,也不知道。”

      “这几天社会版都在登……”

      “普通人只有讣闻才登报,什么时候连生病康复中也要上报了?”

      听到这里穆岚也知道事情不对,回头果然就看见何攸同无动于衷的面孔。她心里正诧异,这边裴意冲了出来,把何攸同整个人挡了起来,不让他入镜,然后低声说了句什么,何攸同抿了抿嘴不再说话,但脸色分明是阴沉下来了。

      穆岚还来不及发问,裴意已经架着何攸同从她身边风一样经过,直接进了后台。于是穆岚的视线正好和稍后的程静言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都是一定,这才若无其事也跟着进去了。

      早在正式的记者会之前穆岚已经和程静言碰了几次面,开门见山谈工作,谁也没显得有任何的别扭或是不自在。真正开始再次合作,穆岚也明白了孙国芳那句“感情不在了,事情也是要做下去的”的意思,甚至有些庆幸,一旦这私情抛开只论工作,某种程度而言,倒是更轻松一些。

      赶到休息室何攸同已经先坐下了,穆岚看裴意也绷着个脸,还是走过去,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轻声问:“攸同,出什么事了?”

      何攸同这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微笑摇头:“没什么,一点小事。”

      “你父亲病了?”

      何攸同却问:“你头发怎么剪短了,上次看见还是长头发。”

      “攸同。”穆岚见他故意转开话题,愈是笃定出了事情,皱起眉来稍微加重了语气。

      何攸同不为所动,微笑着继续说:“很好看。我还没见过你短头发的样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穆岚也知道何攸同是不愿意提起父亲的病了。将心比心,穆岚并不勉强追问,也陪着他转了话题:“头发嘛,一年年地生,一寸寸地长,又不是剪了就没有的宝贝。”

      说到这里何攸同笑容深了一点,听她继续说:“倒是你,头发染得真好,这么自然的白头发怎么染出来的?”

      “天生的。”

      “胡说。我认识你都多少年了。总不能是一天生出来的。”

      “以前是都染过了,有段时间不染,颜色自然就回来了。”

      他这时已经摘掉了眼镜,谈笑间还是穆岚熟悉的神采,只是发间的银丝又是陌生又是刺眼,穆岚悄悄压制住想帮他把白头发拔掉的念头,定定神又说:“据说早生华发的人心重。”

      何攸同又笑:“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罢了。”

      气氛已经有些宽泛下来,正在低声说笑的当口,程静言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后说:“冉娜已经先回去了,今天你们也辛苦了,明天拍摄正式开始,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吧。”

      在他进门的一刻穆岚已经先站了起来,何攸同也跟着起身,见状程静言倒是也微笑了下:“怎么都拘束起来,我和郑智还有个会,也不送你们,明天见吧。”

      郑智是《长声》的编剧,和孙国芳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当年和冉娜也曾有过真假莫辩的传闻。当初唐恬打听到《长声》的班底,还说“叫什么《长声》,干脆叫《情人们的老地方》算了”,这从她嘴里难得一闻的玩笑话,还叫穆岚记了好久。

      程静言简单地道别之后就疾步离开了房间,没做一刻的停留;穆岚与何攸同在他离开之后,也各自回家,为第一天的拍摄作最后的调整去了。

      无论是与程静言的再次合作,还是与何攸同的初次搭档,对穆岚来说都是很奇妙的体验——已经变得陌生的人再次熟悉起来,可熟悉的人却开始陌生。

      孙国芳不是科班出身,拍戏全是自己的思路和规则:他准备的分镜剧本全是自己画的故事板,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好像一本连环画书。现在程静言接了他的位置,基本上还是沿袭孙国芳的风格,但他毕竟也是少年得志,一向个人风格强烈,也有自己习惯的班底,忽然被装进别人的套子里,摄影师灯光师都成了孙国芳常用的人,到底不习惯,拍着拍着又冒出“程静言风格”,等他意识到再试图调整回来一点,于是最初的一周整个剧组都是在两种风格的交替中度过的,从导演,几个主要角色,一直到下面的技术人员,都在尽力调整,以期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完毕,再寻找出最合适最自然的风格。

      程静言的工作作风不改,何攸同却变得日渐陌生——平心而论这么说倒也不确切,何攸同只是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像《长声》里的陶其瞻了。

      除了刚出道时候的几部片子,绝大多数电影里的何攸同,都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光鲜华丽,明亮夺目,一颦一笑都是整个画面的焦点,没有任何的负面阴影,用粉丝的话归结是“角色的性格和真人一样完美”,但如果用圈内人的话来说,则是“一只漂亮的好花瓶”。

      没人知道他的演技到底如何,影迷们眼里他总归是千般好万般妙——“攸同演什么是什么,也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啊”——这话不错,何攸同似乎从来没有被难倒过,但换个角度想想,除了早年那几个虽然青涩但是锐利耀眼的角色,何攸同最常演的那些人物,从没需要呕心沥血苦心钻研的角色和性格,不过是贴上一个个的标签,再往这些标签上靠过去就是了。

      小成本的影片,公司嫌片酬少角色偏,不利于着力宣传的形象,不让他去演;知名导演又大多有傲气,不愿意把所谓的“当红偶演”延揽麾下,生怕被说成靠偶像炒话题,或是吸引女高中生为票房买单;好在这世上总有爱与梦想的憧憬,糖果、鲜花和甜言蜜语拯救世界,这样一个天然能发光的人才,最适合在爱情轻喜剧里发光发热,搏住眼球,顺便再俘获无数的少女心,为下一部童话积聚资本。

      记者问怕不怕被定型,他心平气和笑眯眯地说“能做一辈子偶像,倒是很荣幸啊”,很认真也很诚恳,不像时下年轻艺人入行没三年就“偶像派艺人”为耻,恨不得把额头上贴满“实力派”、“演技派”的大标签。

      可何攸同不一样。入行至今,他始终心平气和是随遇而安。这固然是他家境优渥,从小养尊处优,却不失纯良的天性,对于虚名和钱财都不那么看重,碰见别人在危难之中也乐于出手相助,言谈中的从容风趣得体,想来也全是出于家教,才能毫无一丝造作。

      偶像做到他这个份上,说起来也是另一番天地了。

      但何攸同此人,妙也妙在,无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很认真。

      所以当他作偶像的时候,认认真真作偶像,认认真真演青春偶像片;同样的,当他决心出演《长声》里面那个寡言阴沉、别有城府的中年男人,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每天花完妆在人前一站目光一扫,都不必开口,已经有飕飕的凉风从头顶直吹到脚背了。

      也直到开始和他合作,穆岚才知道,何攸同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拍摄期郑智也常驻在剧组,偶尔会做一些剧本上的调整,改出来的飞单只要交到何攸同和穆岚手上,两个人都是认认真真读一遍就可以扔开飞单开始对台词了。也亏得是前期拍摄的戏份多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台词上的时间节省掉,多少也追回了一些前期因为整合风格而推延的进度。

      一旦工作上了轨道时间就过得飞快,程静言的要求一贯严格,而穆岚演他的片子,更是全力以赴力争每一个镜头演得十二分好,压力自然也大,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彼此都在暗中角力,却忘记了这本是没有输赢的事情。

      一天剧组在市里出外景。其中一组镜头拍的是刚在一起工作的两个人,因为彼此观点不和言语龃龉,争锋相对地拌了几句之后开始冷战,剑拔弩张的对手戏,穆岚的一长串台词一次通过,唇枪舌战很是好看。一场戏拍得行云流水,喊停之后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鼓掌,惟有程静言抱臂不苟言笑,等那些掌声停歇了,说:“穆岚,攸同,你们过来一下,其他人暂时休息。”

      穆岚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何攸同,后者看起来也是没什么头绪,一起走过去坐在监视器前面,跟着程静言把刚才拍的一场戏重温了一遍。穆岚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又是闹又是跳脚,伶牙俐齿到了极点,却是对着面色阴沉而冷静的何攸同。和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她觉得有趣,忍不住勾起嘴角对何攸同笑笑,然后才换好神色,等程静言的意见。

      程静言却问她:“问题在哪里?”

      穆岚想了一会儿,知道程静言定然是看见了她没看到的东西,正色说:“程先生,请你再放一次吧。”

      程静言点点头,又重放了一次。

      这次穆岚看出了根底,说:“这里是我没把握好度。”

      “两个人都没把握好。攸同太用力,而你演到最后,忘记了这时谭青和陶其瞻还远远不熟悉,应该是戒备乃至有点抵触的。”程静言的目光在两个人面上轻轻扫过,说,“私交好的朋友很难演仇人,因为动作眼神总是会流露出熟悉和亲密,彼此也不会防备。这点要是在片子后半段就很好,我想当初孙导挑中你们合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现在还是前半段,两个人都看不顺眼互相提防的时候,要稍微注意一下。”

      闻言穆岚答:“知道了。”

      “那就再来一次吧。” 程静言说。

      接下来的戏拍得都很顺利,按点收工,不必加班,大家都欢天喜地的。下戏之后卸好妆,穆岚正要上车,不知道哪里斜插出一个记者,堵着穆岚问:“穆岚,何攸同的父亲重病,他至今拒绝探病,你是他的圈内好友,有什么看法没?”

      这是哪门和哪门啊。穆岚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提问的人,正要说“我不知道”,恰好程静言也到停车场取车,见她被堵住,走到近前,结果也被记者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程静言挡住穆岚,回头说了句“不要表态”,又对记者说:“这是何攸同的私事,你怕是要问他本人。这里要持证出入,我不问你怎么进来的,现在出去吧。”

      他说话自有威严在,那潜进来的记者衡量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出去。等人走远,程静言回头望向穆岚,面对明显带着戒备意味的面孔,他只说:“这件事是个泥坑,你别跳进去。”

      穆岚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何攸同提也没和她提起过,但听了程静言这句没什么感情的话,只是觉得刺耳得要命,静了一静后回敬回去:“程先生家父慈子孝,看别人家的事情当然都是泥坑。”

      程静言不理会她忽然亮出的刺,又看了看穆岚:“他自己犯固执,才闹到这一步。我话只说到这里。”

      等上了车,穆岚追问白晓安最近何攸同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年来她养成了一旦开始工作就全心投入不问世事的习惯,本来娱乐报刊就读得少,这段时间里更是一点也不看,一些平时的交际也减到最少——而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立刻意识到,看来是错过要紧的事情了。

      只要有心,当红明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炒成新闻,何况是这种父子不睦的八点档伦理大戏。四年来何攸同从来没有提过他父亲的任何事情,穆岚从来也没问过,下意识只当他们也是寻常父子,如果不是爆了新闻出来,绝对想不到闹到了这步田地。

      白晓安一心二用,边开车边说八卦:“……总之呢,现在《城周刊》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调查出何攸同父母的事情,说他妈妈是法国人,有严重的忧郁症,拿刀刺过他爸爸,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离了婚,何院长好心,让唯一的儿子也跟了妈妈,等到那个法国太太死了,何攸同才回国的。不过《城周刊》的话要是能全信,我不如自己找个树先吊一吊。穆岚你也就听一听算了,我听说何攸同就是因为有人拿这个报道里面的事情去问他才发脾气的……好吓人,我都不能想他发火是什么样子。”

      穆岚不由得回忆起每一次何攸同提到他母亲时那异常柔和的神情,但事情闹到这么大,他居然从来也不曾对她提起一个字,每天在剧组也是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这倒叫穆岚想不通了。

      白晓安问她:“穆岚,你知道怎么回事没?亲生父子啊,能有什么大仇,老头子病得要死了,都不去看一眼?演戏也要演嘛。”

      “胡说。”穆岚难得严厉地低喝了她,“你当何攸同是什么人,拿这种事情演戏。”

      白晓安也知道说错了话,吐吐舌头,不敢再做声。

      穆岚很清楚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不能提起的事情或是无法面对的人,只是太多时候都戴着面具做人,硬是把虚伪圆滑美饰为“成年人理智和得体的象征之一”。她虽然不知道何攸同到底和他父亲之间有什么往事,但也知道以何攸同的性格,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硬下心肠:他本是热心又诚恳的人,当年穆岚和他之间还几乎是陌生人,他也欣然出手把她从最深渊里拉出来,连一句感谢都不受;另一方面,将心比心,何攸同既然不主动提起,自有他的道理,穆岚也不可能专门再去追问了。

      她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更是不去读娱乐报章,每天照常和他搭档,下戏后的说笑也毫无二致,但凡事知道了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穆岚确实觉得何攸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就连平时那最熟悉的笑容里,仿佛也参杂了不可解的阴霾。

      直到有一天,裴意找到她。

      这平时见面总是丝毫不隐藏冷淡的男人如今愁云满面,穆岚知道他这段时间来想必是内忧外患,没有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攸同怎么了?”

      “你知道多少?”他反问她。

      “几乎不知道。攸同提也没和我提过,不是那天忽然碰到个记者,晓安和我谈起一点,我都不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了。”

      “不太好……很不好。媒体炒是一方面,攸同无论如何不肯上医院才是症结……穆岚,你能不能劝一劝他,形势比人强,再有什么不愉快,现在出了事情,舆论总是站在老者和弱者这边的。血肉至亲躺在病床上,他无动于衷,这比什么绯闻或是负面新闻都要糟糕。”

      原来是请她做说客。穆岚听完,静默了片刻,开口说:“做儿女做到要装孝顺给别人看,也太可悲了。攸同总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他的朋友,不想勉强他。”

      裴意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怎么也说一样的话。你们两个倒好,真是古怪到一路去。”

      “天底下总是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既然都下了定论了,那不孝就不孝一把吧。”穆岚淡淡地又说。

      这话堵得裴意没话可说,也算是不欢而散。第二天是周末,她刚睡起来,接到何攸同的电话,又说到这个事情。

      “小裴来找过你了?”

      她坦陈不讳:“来过了,要我劝你。”

      “他啊……谢谢你没被说动。”

      “怎么为这个客气起来了。”穆岚一笑,“你最近好不好?”

      “你不是天天见我,还不知道我好不好?”

      “天天见你,你也没有和我提过一个字近来这些事情。”

      电话那边瞬间就静了,连呼吸都听不见,好半晌才传来一句:“这样说来,是不怎么好。”

      “你在哪里?要不要我过来一趟?”

      ……

      裴意带着她打间谍战一样躲过记者的层层封锁,来到何攸同的公寓。那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从南侧的落地玻璃看下去,就是满目的车水马龙。她进门之后何攸同关了一扇窗子,这才听不到自楼下传来的隐隐人声和车声。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事。”刚才他在电话里声音不对,虽然只是微小的情绪变化,穆岚还是听出来了,到底有些担心,赶过来一看究竟,“我也不知道要带什么,路过点心店,我记得你喜欢吃杏子派,正好有刚出炉的,就买了一只,还有其他的,你自己看。”

      “哦,你来我家喝茶来了。”何攸同微笑,为她端了一杯温水出来,“周末,不用委屈自己的胃喝咖啡。你坐。”

      何攸同的公寓并不大,满满当当堆了许多东西,光是书和唱片就堆得到处都是,几尺高的书就在沙发边上叠罗汉,居然也能不倒。房子里乱却又干净,地板光可鉴人,论装潢极简,但沙发坐下来之后非常舒适,踏脚的地毯又厚又软,视线落脚处摆着造型独特的摆设,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角落仔细看过,才会发现别有情趣——显然是用心经营的结果。

      穆岚不免感慨:“你这才叫家,我那公寓不过是暂住的屋子。”

      “这也是我的房子。不是家。”他赤着脚坐在地板上分餐叉,切好派后先分她一块,装在碟子里推过去,拧身把音响打开了。

      房间里有了音乐,气氛又不一样起来。穆岚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反而在打量何攸同。何攸同任她看,自顾自把面前的点心吃完,又切了一份,再吃完,才抬头:“小裴和你说了什么?”

      穆岚一噎:“除了劝你去医院的那些话?”

      “嗯。”

      “没了。我说我不劝你,他气跑了。”

      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你说了什么把他气跑?”

      “我说天底下总是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既然都下了定论了,那不孝就不孝一把吧。”

      听她说完这句,何攸同一时没接话,穆岚本来也没打算催她,静静地坐在垫子上等他。忽然听到一句:“你对真相有兴趣吗?”

      她简直疑心听错了:“什么?”

      何攸同倦了似的扔开叉子,就听到金属和瓷器相互撞击的声音,等那声音平息了,他才说:“报纸上的鬼扯太多,我都要忘记什么才是真的了。”

      “攸同,我不是来做说客的,如果你不想说,你不必勉强自己。”

      何攸同一牵嘴角,看着穆岚说:“不要紧。一点也不勉强。就是我要想一想在哪里开头。”

      穆岚也放下了手里的叉子。

      “你还记得不记得你被水泼了的那次帮你看眼睛的大夫?”

      “你叫他嘉祺。”

      “他是我弟弟,小我两岁。”

      “哦,你还有个兄弟。”当时她视线模糊,没有仔细看清对方的脸。尽管如此,穆岚还是记得这两兄弟五官并不怎么相像。

      何攸同慢慢地笑了一下,继续说:“是有一个。九岁的时候我父母离婚,等十五岁我又回来,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这话说得穆岚脑子绕了一绕,等明白过来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人也有点发愣了。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在这个时何攸同也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接话,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父母是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一个学医,一个学植物学,都算是继承了家业。我妈妈只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她中文说得不怎么好,我记得小时候在家他们说英语的时候还多一些,如果只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婚姻走不到头,虽然可惜,但天底下总有不能白头的夫妻,他们只不过也是其中的一对。”

      “我和父亲并不亲近,九岁之前对他的记忆少得很,到十五岁那六七年里几乎没见过。对我来说,他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形象,”何攸同顿了顿,扭头看一眼茶几对面的穆岚,见她听得很专注,又说下去,“我妈妈有一个亲生的哥哥,大她十来岁,娶了本地人,所以我的表兄表姐年纪长我很多,也不怎么亲近。妈妈死了,舅舅待我很好,但这再不是我的家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在au milieu de nulle part……middle of nowhere,人在小的时候,总是要给自己找到归属地,那时我以为人要跟着血缘走,所以我还是回来了,这时他已经再结婚了,对方是他以前的秘书,另外有一个儿子,比我只小一点。

      “我妈妈是个很娇小的女人,又很好强,像一团火,燃烧殆尽就离开了。她当年坚持离婚,又把我带走,却还是想方设法维护我心里‘父亲’的形象,我想她大概是想等我再大一点再告诉我真相,却没等到那一天。是我自己找出来的。

      “人小的时候总是会做傻事,以为血缘是维持一切的基础,或者自己变好就能取悦长辈。我考了医学院,想那将来做医生吧……念到后来,才发现无论念什么都没有用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冷淡得彻底无法弥补了。生了我,背叛生下我的女人,对重建的家庭也还是漠不关心,他不应该结婚,也不应该有孩子,他有他的医院就够了。”

      这是一个穆岚不知道的何攸同。以至于乍听到这些事情她竟然有些慌乱,觉得被压抑了太久的事情正在不受控制地要冷笑着冒头。她怔怔盯着何攸同,而在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他反而笑了一下:“很无趣吧。”

      她这才醒过来,赶快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些走神。”

      于是她也在何攸同沉默的注视下,鼓起勇气,开口说:“攸同,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其实从小裴还有晓安那里听说你的事情,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去看就不去吧,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生父,我也不想去看……”

      穆岚也笑了起来,有点无奈的,但总归事情过去太久,她也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我出身远没你那么好,小时候家境还可以,可惜后来生我的那个男人开始赌,他输了回家就打我妈和我,赢了就喝得醉醺醺的,很快家徒四壁,他欠了债,没法子还,就抛掉整个家躲起来,我妈妈拼死拼活还债,等债清了又回家,继续赌。”

      她耳边响起年少的自己的哭声,觉得胸口有点恶心,定一定神看着何攸同继续说:“我被打怕了,躲到学校去,一直不敢回家,就靠她寄点钱来给我,那个时候我真是没用啊,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怎么能活得长呢?她得了很重的肝病,一直瞒着,等到最后了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到仁开,是医生告诉我,‘你妈妈的病,要是早点发现,送到仁开,说不定还有救’,但那个时候太晚了,我们也真的再也拿不出一点钱送去仁开了。”

      这些事情曾经是她最羞耻提起的往事,也见证了她的懦弱无用,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力量,竟然一口气说出来了。穆岚甚至不想哭,深深叹一口气,看着自己手上的茧子,那也是过去的时光留给她的:“我以前觉得我妈妈没用,被这样打也不走,后来才知道,她咬牙活到把所有的债还清了,房子也卖掉,偷偷给我存了一小笔钱……我当然也不认识你妈妈,但是她不把这些事情早早告诉你,还尽力维护你爸爸在你心里的形象,怎么不是爱呢,她不教你恨,也不把他们的阴影一味地灌输给你……我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还是混迹在越南还不晓得柬埔寨的赌场里继续不人不鬼……但他到底没有把我卖掉还债,在我妈妈死了之后也没来纠缠过我。刚才我还说不去看他,吐完这一通牢骚,攸同,你不要笑话我,如果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永远不会叫他爸爸了,也不会去见他,但是我还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这是生我的人,养过我,我不原谅他做的,不会为舆论低头,但是我不能抛掉我的责任……”

      说完她肩膀觉得一松,低下了头,直到何攸同的声音又响起:“穆岚,你啊,其实心肠软。总是不记得人家对你不好,一点点好却怎么也不忘记。”

      穆岚对着他一笑:“没办法,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许多人的一点点好托着我走到现在。不能不记得。”

      他们絮絮说了这么多,像是早就忘记了这场拜访的初衷,后来又絮絮说了许多别的事情,最后连《长声》也拿出来谈了。等到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带来的甜食全吃空了,何攸同倚在茶几旁,看起来像是彻底松弛下来。他看着窗外,忽然说:“……我小时候,其实是想做魔术师的,或者去马戏团。”

      他扭头,看见穆岚满眼诧异的神色,很温柔地笑了一笑:“真的。”

      “不是不是。”穆岚澄清,“我只是惊讶,不是不信你。”

      “嗯。”他充满怀恋地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和我妈妈生活在她的故乡,离一个叫阿□□翁的城市不远。那里每个有夏天艺术节,有时会有流动的马戏团,小时候妈妈会带我去看,很热闹,也很快活,我可以一口气连着看好几场也不厌倦。看完表演出来我们去吃晚饭,天色还是微微发亮,星星映在白色的天空上。差不多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周恺过来找我,要我帮他给个角色试镜,他在大学里一直很照顾我,我去了,开始演戏,发现原来有地方比马戏团还热闹暄腾,我就再也不想离开,更不想做医生。这么说起来,我这个人就是爱热闹,读医学院也是,和周恺玩得这么好,学打牌,就是小时候一个人玩怕了,所以哪里热闹哪里去……”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分明在笑,可不知道为什么,穆岚却觉得有一点微微的酸楚冒上心头,竟然不忍心地把凝视他的视线转开了。

      后来何家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穆岚并没有过问,何攸同也再没有提起。只是那天他们在一起稀里糊涂聊到很晚,尽说些小时候的事情,直到裴意找上门,带着她又一次穿越封锁线,才握手告别。接着日子还是照旧,直到有一天裴意在片场拦下她,二话不说给她鞠了个九十度角的躬,唬得穆岚赶快闪躲开,连连退后,差点把自己摔了一跤。裴意巍然不动,笔直地把躬鞠完了,才走上前扶稳她,居然脸色发红。

      穆岚把这个事情说给何攸同听:“小裴吓到我了。”

      “我回去要说他。”何攸同却说,“这个躬应该我给你鞠的。”

      穆岚瞪他:“你们胡闹什么,净胡说。”

      “穆岚,我欠你……”

      穆岚立刻抢断他的话:“你说什么话,那我欠你的,不是结草衔环也还不清了?”

      何攸同却笑:“那就不说这个,总归我记着。”

      穆岚一听,想了想,正好有个事情,干脆说:“那正好,我拜托你一个事情吧。”

      何攸同微微挑眉:“什么?”

      “这样。谭青那个角色要唱一首法语歌,但是我法语实在是一句也不灵光,你能不能教教我?”

      何攸同又怎么不知道穆岚故意这样说,只为能找个顺水的机会让他来还这份亏欠的人情。他沉吟片刻,说:“剧组没给你找老师吗?”

      穆岚却反问:“怎么,你没空?”

      她的笑容这样温暖,眼睛清澈如水,何攸同望着她的眼睛,好像能一路望进她的心里。他于是笑了,叹息着说声“你啊”,又在她有些俏皮的眼神中应允:“好。”

      何攸同既然许诺教她唱这首歌,两个人就抽空找了一个下午,借了何攸同和周恺朋友经营的声乐教室的琴房,练这首歌子。

      这歌名叫《生命的旋风》,是一部老电影的插曲,被郑智专门写进剧本里,想来有什么关于它的故事。何攸同早早替她把歌词翻成中文,又注好法语的音标,一字一句教穆岚发音。

      但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从头学起,又是谈何容易?穆岚学了一整个下午,也不管什么意思,总觉得每个单词都在和她的舌头闹别扭,念着念着就拗了声气。好在何攸同耐心极好,一遍遍陪她读,纠正语音,等到稍稍读顺了,就坐在琴旁,陪着曲调和她一起把这歌儿哼出来。

      早秋的下午阳光极好,白灿灿的光伴着窗外的桂花香飘进半开大玻璃窗里,在木头地板上,琴身上,乃至人身上留下明晃晃的印记,照得人的脸庞和眼睛一并明亮起来。穆岚的手搁在琴边,被太阳晒得有点痒,不自觉地动了动,对何攸同说:“这歌的歌词翻成中文多么美,怎么郑智没找人想法配上曲子,法语的原词当然最流畅,可惜我唱得太糟糕了。”

      她这一开口,何攸同停下手边的琴声,看着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被白光镀上细绒绒金边的白纸,阳光又把她的指甲也照得透明起来了,歌词被指尖留下的那一点浅淡的阴影暂时盖住,又飞快地移开。穆岚垂着眼睑,嘴边带着笑意:“你看……‘她每根手指都戴上了戒指,手腕套满手镯;她歌声清澈如水,教人满心雀跃;她双眼瑰美如宝石,令人心驰神迷’……多有意思。”

      说到这里她偏过头对何攸同一笑:“啊呀不走神了,这都半个下午了,攸同,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何攸同欣然应允。

      他弹起琴来,总是左手要更有力一点,但眼下所有的动作都不禁轻柔下来。这曲子本来是极轻快的,正好搭配班卓琴那涟漪般的拨弦声,如今换成钢琴,似乎又清脆铿锵了一些。穆岚还是不熟法语,头几段唱得磕磕绊绊,却坚持唱了下去,只在过门的时候向他投来略带羞涩的一笑,阳光在她象牙白的额头上留下光影的痕迹,映亮了眉眼,他能看见她的睫毛随着每一次发声每个投向他的眼神而微微颤动着,而她正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语调轻柔地歌唱。

      “琴声中我见到了她/是她是她/果真是她/神秘的笑教我梦转千回/迷人嗓音,夺魂美丽,苍白脸庞教我意乱又迷离……”
      一句M'emurent plus que jamais还没唱完,穆岚上下牙齿一打架,摇了摇头停了下来,面对何攸同微微探询的目光,有些抱歉地笑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再来过一次?真是太难了,舌头都要打结了……”

      笑时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嘴唇水色盈盈,略略垂下的眼眸像是藏了一个梦,何攸同不由低下眼来,双手却离开了琴键。

      穆岚有些诧异,低声问:“攸同?”

      话音刚落,何攸同倏忽起身,牵住她放在琴身的右手,十指相扣的一瞬间,倾身亲吻过去。

      这吻来得突然,却更亲昵,教穆岚一下子失去了方寸。他的唇轻得像是一阵风,拂过嘴角,又极有耐心地分开她微僵的嘴唇,舌头划过闭合得紧紧的牙关,温柔地在齿列徘徊,直到穆岚完全招架不得地张开嘴,唇舌间亲密无间地和他纠缠在一起。

      这并不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吻,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吻戏,此刻却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学生,被何攸同带领着去领略什么叫一个“标准”的亲吻。乍看上去何攸同的吻似乎从容得过了头,但只有穆岚才知道,这其中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个吻是几时又是如何结束的,只知道睁开眼睛的一刻,何攸同的额头正亲密地抵着她的,眉头熨着眉头,鼻尖贴着鼻尖,扣在一起的手指全是汗,反而挣脱不得;她看不见此时何攸同的神情,只有呼吸声蹭着脸颊吹进耳朵,酥麻的,还有点痒。穆岚被此时的亲昵和缠绵弄得手足发软,随时都能倒下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要说什么,而在等待呼吸平息的片刻里,她也并没有等到何攸同的解释。

      很久之后,他还是没放开她的手,牢牢捏在手心里,仿佛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然后才俯在她耳边说:“他们说学法语的捷径是找个人接吻,舌头就不会打结了。”

      声音里依稀有调侃的笑意。穆岚听到这句话,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失望,正要横起胳膊分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何攸同的手又滑到了她的下颔,稍稍用力,强迫她与他对视:“但这不是理由。我想吻你。”

      说完不等穆岚看清楚他这一刻炙热明亮的目光,又一次地吻住了她。

      他捧着她的脸颊,手心全是潮湿的汗意,又随着越吻越深,一只手移到穆岚的后颈,扶住她雪白的颈项,半是强迫半是哄劝地让她为他而绽放。何攸同的唇在穆岚的唇上辗转,与她一次次地唇齿相依,像是在开拓新的领地,又像是在确认既有的疆域,但其实说起来又都不是,他只是在向心爱的女人索吻,他只是在吻她。

      这才是这一刻最重要的。

      何攸同撤开唇舌之后依然定定凝望着穆岚——她的脸上有了红晕,眼角湿润,呼吸不稳,贝齿若隐若现,嘴唇嫣红一如初绽的蔷薇,这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因为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何攸同的目光深了,他伸手,抚上她的唇,感觉到它们最轻微的颤抖,以及她的呼吸轻轻吹过他的手背……就在不久之前,他正忘情而专注地亲吻着她……

      穆岚大脑一片兵荒马乱,从脸颊到后颈,特别是嘴唇,已经烫得要沸腾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是在惊慌失措地看着何攸同了,可其实这一刻她的表情落在何攸同眼里却是空白的。何攸同自认是一个耐心极好的人,但眼下穆岚的沉默让他无法忍耐。他用力地拥抱住她,低声说:“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你愿意从程静言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一天,我错了。”

      他感觉到怀中那娇小柔软的身体忽然僵硬了,果然下一瞬穆岚用力推开了他,哆嗦着嘴唇,苍白若死:“攸同,别开玩笑,这种事情不好开玩笑的……你……我,我不能……我一直当你作最好的朋友,之前你爸爸的事情,我……”

      之前的亲吻的甜美感还在身体里流窜,真切得令人颤栗。但随着她惊慌失措的言语和失望似的表情,一切又渐渐地冷了下来。

      何攸同缓缓地垂下手,注视着还在颤抖的她,终于也冷静下来。他再一次开口:“我从来不因为感激去亲吻女人。”

      她却像是闻所未闻,毫无回应。

      还是败了。这个念头在何攸同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心头蓦地一空,白驹过隙的一念,何攸同轻声说:“是我冒昧了,抱……”

      抱歉还没来得及出口,只见穆岚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她看向他的神色就像两片最锋利的刀锋,随手摸起手边能够着的任何东西,用尽全力地向何攸同摔去,然后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就跑,像是连一分一秒也无法忍受和他再待在同一个地方。

      咚咚的脚步声像是踏在何攸同的心口,她奔跑的背影仓促而决绝,地板上的倒影一片凌乱。他竟然没有办法追上去,生平第一次,他就这么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可空气里依然还残留着甜蜜的气息——这是她带来的。只要穆岚在他的临近,连空气都是甜美的。何攸同收回目光,瞥见地板上躺着之前亲吻时飘落的纸张,他弯腰拾起,正好看见一行歌词——

      On s’est connu, on s’est reconnu
      On s’est perdu de vue, on s’est reperdu de vue
      On s’est retrouvé, on s’est rechauffé
      Puis on s’est séparé

      我们相遇,又再遇;
      失散,而再散;
      我们重逢,重拾旧欢,
      却终是各奔东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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