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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六章 ...

  •   孙国芳的去世,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消息。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那天他回到家,扶着门弯腰换鞋,忽然说一声头晕,然后就这么在家里人的眼皮底下歪倒下去,第一时间送去医院,人已经没有了。

      是突发的脑溢血。

      穆岚接到这个消息是在从山区出来往机场赶的路上,留守的唐恬打电话过来告诉她这个噩耗,穆岚一时间面如金纸,连声问了好几次“这是真的吗?已经确认了吗?”,直到唐恬再三肯定地告诉她家属已经在出面确认了,她丢下电话,眼睛一红,泪水再没有藏住。

      除了白晓安和几个同车送行的外人,这次跟来的都是在穆岚身边两三年的老助理了,都知道她私下里是不哭的,如今却为一个电话泪流满面,都吓傻了,好一会儿才七七八八连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穆岚整个人就像刹时被抽空了力气,往后重重一倒,单手遮住眼睛,嘶哑着声音说:“孙导过了。”

      一路上崎岖难行,车子一共开了十多个小时才把穆岚一行人送到最近的机场,这时距唐恬给她打电话也过了快三个小时,穆岚却是哀容不改,人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了,过安检口时白晓安看她走路都走得东摇西晃,忙上前搀了她一把,低声提醒:穆岚,这是在机场,万一有记者……”

      穆岚猛地扭头盯着她,眼睛亮得出奇,倒把白晓安吓了一跳,剩下半句话没说完就统统咽回肚子里;可这时穆岚嘴角一紧,眼看着眼眶又红了。

      候机的过程也是浑浑噩噩的,白晓安给她买了咖啡,她接过后,脑海里没任何道理地闪过何攸同的脸。穆岚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看着落地窗外天远方最后一点晚霞,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一听到熟悉的声音,穆岚闭上眼,哑声说:“攸同,孙导去世了……”

      他的声音依然沉着,又略略有些低沉,清晰地从话筒里传到穆岚的耳中:“嗯,我看到新闻了。你在哪里,下飞机没有?”

      “还没登机,”她顿了一顿,握电话的手都在发抖,“我……唐姐打电话告诉我的,我总是不信,出发前还在新诚见到他,还好好的,怎么人一下子就没了?”

      “你别先慌。”

      “我不是慌……”

      何攸同在电话另一头安慰着她:“听我说完。别慌,也别多想,回来再说。飞机几点到?等一下我来机场接你。到时候要去医院还是去孙导家里,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穆岚陡然觉得自己变回了十五岁之前,但就算是那个时候,也不曾有人对她这样温存地轻言细语。这一刻穆岚简直都要感激起何攸同来了:“同行的还有记者呢,唐姐也会去机场……我就是心里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你,就给你打了个电话,你现在忙不忙,是不是有别的事情……”说着说着又心慌意乱起来,再说不下去了。

      “不忙,也没有别的事。随便说点什么吧,上飞机还有多久?”

      “还有一会儿。”穆岚握紧话筒,“谢谢你,攸同。”

      “好好的又道什么谢?”

      “谢谢你一直都在。”

      何攸同静了下来。

      穆岚用力眨了眨眼,眺望远方,竭力挥开心里的酸楚感。她不敢让自己过深地沉溺在孙国芳去世的悲伤里,就想法设法地找些别的话题闲扯:“攸同,和我说说吧,说说你是怎么说服他把《长声》里的角色给你的。”

      “哦,这个啊……我向他行贿了。”

      “什么好东西能贿赂到孙导?”穆岚刻意放轻快了语气。

      “好久不怎么用也忘得七七八八的意大利语,丢开所谓‘偶像光环’和配合一切宣传的承诺,还有,在威尼斯的一栋房子,免费借给剧组作拍摄场地。”

      “你真是有办法让人一次次地吃惊。怎么还有房子,还是在威尼斯?”

      “没人住的小房子,也不在主岛上,能用来增加筹码,也算是物超所值。”

      穆岚转念一想,又问:“攸同,这角色你要了多少片酬?”

      何攸同也不瞒她,干脆地报出一个数字。

      这下连穆岚都皱了眉:“难怪孙导松口签你了。我知道你不缺钱,但这也太……”她没法说这也少得太离谱了,倒是奇怪他的经纪公司竟然也会答应他去演。一时又想到尽管何攸同对孙国芳有诸多承诺又简直像是贴身家一样表示诚意,但现在合同白纸黑字尘埃落定,本来该执导筒的人却先一步去了另一个世界,又难免心中悲凉起来。

      何攸同轻描淡写:“这片子对我很重要,别的都不要紧,拿到角色就好。”

      “你啊,要是你经纪人是唐姐,一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在白晓安提醒穆岚登机之前,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停转换着话题,在这没主题的闲聊中,接到讣告的悲恸和沉重终于暂时被放在一边,不再像初听到消息的几个小时里无边无际地折磨着她。

      回程的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得异常,穆岚却一点也没感觉到,脑子里翻来覆去想得全是孙国芳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相处的许许多多的细节:这是自程静言之后她另一个师长,教给她在程静言那里学不到的东西,怎样与人相处,怎么真正成为一个大剧组的一员,还有怎样和其他演员配合,走位,看镜头,对台词,人前人后的应对,乃至周到地照顾每一个人……《不夜之侯》拍摄的前两个月,穆岚因为程梁两家的婚事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孙国芳也还是耐心细致地指导她,言传身教,对待年轻的新演员,从来不吝惜任何的时间和精力。他鼓励她每一点微薄的进步,更没有因为她孤立无援又蹒跚学步而报之以冷眼或是不耐。这样温和仁厚的长者,就在不到一个月以前还笑呵呵在新诚门口亲自等她谈角色,现在却已经是阴阳两隔,再不在这个世间了……

      穆岚想着想着,恍然惊觉泪水再次爬了一脸,她无声地侧开脸哭了,就好像失去了父亲。

      看到在接机口等待的唐恬,穆岚一时觉得恍若隔世,只看着她发愣。唐恬的脸上此时也挂上近于柔和的哀伤的神色,穆岚伸出手搂着她,不但没有避开,反而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眼睛都肿了,像什么样子。”

      “唐姐。”穆岚蹭了蹭她的肩膀,充满眷恋之意地又叫了她一声。

      唐恬带着她去停车场,一路上顺便飞快地通报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穆岚坐了一天的车子和飞机,中途又哭过,早就累得有些脱力了,迟钝地听下来,也不去表态。直到听到孙国芳的名字,才缓缓抬起眼皮,说:“我想去探望一下孙导的太太,他们现在还在医院吗?”

      “昨天出的事,今天新闻出来,到现在几十个小时了,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应该是回家休息了。消息确认的第一时间,我已经用你的名义送了慰问的鲜花和卡片。你也是路上劳顿了一天,等休息一晚上再去吧。不迟这一晚。”

      在处理这些事情上,唐恬从来都是高效而得体。一想到人已经不在了,无论怎样哀切周到地慰问探望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穆岚也就不再坚持非要此时去探望了:“也好,他们也应该好好休息,我也不凑这个热闹,这个时候去打搅他们了。”

      “嗯,这就对了。”

      孙国芳去世了,各方面基本准备就绪的《长声》却不会因此停顿下来。新的导演人选还没有定下来,剧本已经送到穆岚手上了,随之同来的还有试装定妆的具体时间表,以及最初稿的拍摄计划书——一部电影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一旦运作起来,就不可能因为某个零件而停滞下来,无论是发动机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螺丝,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只有风格不同的成品,没有不可被替代的人,留在沙滩上的永远只是美丽的珍珠和贝壳,而潮头们,早晚都会一个个地过去。

      新诚并不急着公布新的导演人选,只是对外宣称片子会按计划拍摄,而目前的重点是在孙国芳的治丧和追悼上。公司这边卖关子,媒体们则在兴致勃勃地猜测可能的人选——演员名单已经先一步公布,冉娜的复出已经是一大热点,又加上何攸同和穆岚首次携手联袂出演男女主角,想不引起轰动都难。接替的名单列了一长串,从和孙国芳私交好的,再到风格相似的,就算风格迥异但名声大的,到最后连程静言也敬陪末座……可不管猜得怎么热火朝天,新诚就是沉得住气,口风紧得就像一堵青铜铸出来的墙。

      孙国芳追悼会那天,穆岚早早就到了场,进场后趁着大多数来宾还没到场,先找到神色憔悴身心俱疲的孙太太问悼,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工作人员通知新诚的高层已经到场了,穆岚才为了避嫌,悄悄先走开了。

      孙国芳去世前才刚过完六十四岁生日,现在科技昌明,这个年纪并称不上长寿。他不像这圈子里很多导演那样,出身自殷实的家庭又受过良好的教育,恰恰相反,孙国芳可以说是从娱乐圈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他自小是个孤儿,读完中学就辍学,第一份工作是在电影厂管布景和道具,拿微薄的薪水吃住都在厂里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但是他头脑机灵心思活络,靠着多看多问自学成材学会画画,慢慢开始跟着道具师给一些电影的场景画背景板,这才结束了每到夜里一个人支张行军床守着衣服道具连睡也睡不安稳的日子。他搬过道具和设备,开过车,当过化妆师,也客串过龙套,一个剧组里最脏最累最枯燥的活,可以说没有没经手过的,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埋怨过,也从不放弃,终于在他四十岁上,独立执导了属于他名下的第一部电影。

      孙国芳出身坎坷又吃尽人世间的艰苦,十六岁就在这圈子里沉浮,看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势利或是愤世,反而养出了温厚宽容的好性格,仗义疏财,与人为善,能帮手处则帮手,更乐于给后辈提携和鼓励。他还是新诚最多产的导演之一。几十年来和他合作过的演员数不胜数,若说“四海之内皆朋友”,放在孙国芳身上,也绝对不是一句客套话。他的追悼会现场,人多得几无立锥之地,从白发苍苍的影坛名宿,到双十年华的青春佳人,都想尽各种办法赶到现场来送他最后一程,也有好几个他亲手提携出来的正值事业黄金期的演员们,停下拍戏进度专程赶回来,看到灵堂的第一眼,人就在照片前哭倒在地。

      在这样的气氛感染之下,穆岚也是进场没多久就跟着掉眼泪,连孙太太上台致辞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手上捏着的帕子被眼泪和手上的汗水浸得半湿,视线也一再模糊,无法看清台上一个个过场致辞的人们。

      追悼会最后的致辞人穆岚从未见过,直到身边人低声问同伴:“那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程诚你都不知道,新诚的大老板啊!”

      穆岚一怔,定睛往正在往台上走的老人看去,也就不可避免地看见正扶着他的程静言。这对父子惊人的相像,看着程诚的面孔,穆岚都可以想象到四十年之后的程静言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从长相到气质无不相似,一样的瘦高身形,就是程诚因为年纪大了,略略有些缩,但腰背还是直挺一如壮年人。

      程诚站定之后,调了调麦克风,全场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只等他开口。一出声穆岚觉得脊背上窜过电流——居然连语调都像。

      不同于许多人含泪的追念,程诚也不用讲稿,说了个故事——

      “当年,很早前了,那时还没有新诚,我们几个老家伙连着亏了两部片子,手上在拍的那部因为钱周转不过来,拍了一半不得不停下来,主角都走了,全剧组等着工钱买米,眼看就要卖老婆卖儿子了,愁得天天就差拿酒瓶子敲破脑袋一了百了,国芳忽然上门来,带了个人,还带着他攒了许多年的血汗钱,说把钱暂时借给我们,又把带来的人推荐给我们代替走了的女主角,信誓旦旦说只要再加把劲等这片子拍出来一定能大赚,一定不能放弃了。当时我们已经是好几年的朋友,也知道这家伙没什么钱,这点钱怕是已经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但他这个人,只要想做好的杀头也要做下去,绝对是个死心眼的活疯子。我看他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一副‘老子今天把所有家产都撩你这儿了,干最好不干也得干’的架势,心里怵啊,生怕万一不答应,国芳这活疯子搞不好左手扔下存折右手从背后摸出把刀来。前有狼后有虎啊,那怎么办呢,大家可能知道,正楠这小子……哦,现在要叫糟老头子了,是个神棍,做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先算个卦看个黄历,看吉利不吉利。于是他就把他那套鬼玩意儿又拿出来,想算一卦,可是东西才刚拿出来,就被国芳一脚踢到沙发底下,又说‘我全副家当都在这里了,连房子都卖了,就是为了凑钱给你们把这片子拍下去的,算什么算,不吉利你们就认命了吗?卦上算出来要你把儿子从十八楼摔下去转运你他妈的摔不摔啊?’正楠被他骂完后老实得像个孙子,哪里还敢再废话,就用他这笔钱,周转过最难的一个月,还是把片子拍出来了……”

      如果穆岚对新诚的掌故再熟悉一点,她就应该知道程诚说的是《夜来香之歌》的故事,而程诚所说的被孙国芳领到他们面前的人,正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冉娜。但就像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她并不知道这已经太久远的故事,但当程诚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显然牵动了在场那些老人们的回忆,一时间,竟然惹起了怀念似的笑声,不再一味地悲切哀戚了。

      等那怀念的低笑和私语的潮头过去,程诚的目光扫视全场,又继续说:“后来的事情大家可能也知道了,片子拍完,不仅还掉前两部片子欠下的债,赚下的钱还够成立一个小小的公司,也就是新诚。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想,何尝不是一眨眼的事情。国芳一直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最年轻的,正楠大他一轮,我大他十岁,德新年纪最小,也大他足足四岁,可是谁知道,今天居然是我站在这里,为他送行……”

      他的声调蓦然沉痛起来,一扫先前说故事时刻意的轻松:“我这个人不信鬼神,本土的外来的都不信,但今天倒是忽然觉得,国芳现在应该还是在什么地方,只不过先去探探路,找个好位置等我们。他本来也是我们里面最有劲最能闯的,做什么都最着急,手脚最快,这次还是叫他抢了先,倒叫我这个老家伙惭愧痛心……惭愧痛心啊!”

      “我没有来得及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今天只能在这里送他最后一程。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个片子,几次打电话来和我说这事,这是他的一桩心愿,却没来得及了。按理说朋友相识半辈子,应该是正楠或是我替他把这件事情办完,可惜现在无论是正楠还是我,都老朽无用了。好在我们虽然老了,儿辈们还很年轻,国芳没来得及而我已经无力去做的,今天在这里,一并交给静言了……”

      听到这里,安静的会场瞬间无声涌起了波浪,程诚只言片语之中,分明已经把《长声》的导筒交到了程静言的手里。穆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脑子彻底空白了,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之后程诚再说什么,抑或是程静言也说了什么,一个字也灌不到耳朵里。业已遗忘的孤立无援心中空空的感觉忽然回来了,她简直要站起来不顾不管地冲出去了,刚一动,却收到别处投来的视线,定定望向她。

      穆岚心中一凛,目光锐利而倔强地回视,又在看清对方是坐在会场另一个方向的何攸同之后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但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心事已经尽显无疑,穆岚飞快地垂下眼,恰好这时追悼会也到了最后,到场的来宾再依次向死者的照片和死者遗孀问礼,穆岚趁着这一刻的混乱,站起来远远地给孙国芳再鞠了一个躬,就转过身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放眼过去黑压压一片的大厅,逃也似地跑了。

      她是此时惟一逆人流而行的人,哪怕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但何攸同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她,见穆岚匆匆离开,眼神一暗,向结伴同来的同一个公司的女星说声“我先失陪一下”,就也跟着穆岚的脚步追了过去。

      离开了仪式的现场,穆岚站在此时还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发愣,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又怎么走,忽然听到身后轻轻一声呼喊:“穆岚。”

      她的气息有些焦急,但那个声音清晰而沉稳,穆岚转过身,面色苍白而神色黯然地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何攸同,什么也没说。

      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正是礼堂的某个出口,实在不是避开人说话的好地方,何攸同四下一望,看见不远处有张屏风,朝穆岚示意:“别站在这里,来,这边走。”

      他护着穆岚走到屏风后面,再次站定,穆岚才像是猛然醒了一样,死死盯住何攸同:“……怎么会是……”

      她也不知道想说的是“怎么会是程静言”还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而两个问题看起来都蠢透了,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穆岚的指甲陷进了手心深处,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觉得自己像只跳进了陷阱的兔子。”

      何攸同依然静静凝视着她,直到她说出这句话,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僵硬,这才开口:“我以为你一直在期待这天。”

      穆岚瞪大了眼睛:“我疯了吗我……我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又陡然停了下来,明白了何攸同的言下之意。再不像一只受到威胁而张牙舞爪的母狮子,穆岚抿了抿嘴,静了许久,才浮上一点略带苦笑的神色:“不行,还不是时候,我没办法……现在的我不能这样和他一起工作。”

      “因为害怕?”何攸同轻轻问。

      穆岚抬头看向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些线索,可对方只是专注地等待一个答案,不给她任何的暗示。何攸同认真得有些陌生,脸上的笑容都多多少少隐去了,穆岚一怔,下意识地摇头:“不……”

      她竭力想否认,但注意力意外地被转移了——何攸同居然画了妆,但尽管如此,嘴角的瘀青还是依稀可见。

      “……你的脸怎么回事?”

      面对她的惊讶有加的询问,何攸同不以为意地笑笑:“前段时间骑车出去,不小心蹭了一下。我还以为看不出来了呢。”

      越是值钱的东西,越是受到精心的看护,而何攸同这张脸的值钱程度,在整个圈子,就算不是第一,也绝对位列前三。穆岚认识他这些年,也知道何攸同的公司对待他喜欢玩摩托这爱好头痛得要命,生怕他出事,没想到出事偏偏还出在脸上。

      穆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你不是没戴头盔吧,攸同,你也太不小心……”

      话没说完,远远地听见有脚步声,而且正是朝着这边来的。穆岚忙收住话头,想等那两道脚步声过去。谁知道他们反而就在屏风外停下,其中一个声音说:“你家老爷子今天动了真感情,等一下这边都结束了,回去之后多陪他说说话,他这个人平时都是说得少想得多,不要让他把事情都藏在心里。”

      “彭伯伯,我知道。”

      程静言的声音隔着那道大理石屏风传到穆岚耳朵里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面无人色了一瞬。真是躲也躲不开。穆岚不无绝望地想。

      这时要走开已经不可能,也没什么凭空消失的魔法,穆岚不得不与何攸同一起,站在这屏风后面听程静言和彭正楠的每一句交谈。

      她垂下头,也不去看何攸同,就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可无论怎样放空大脑,隔壁两个人的说话声还是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地飘进耳朵里。

      “……国芳留下的这个片子,你来拍也是好事,你上一部片子还是《长柳街》,这都几年了?我知道这几年你也很辛苦,但是男人嘛,事业总是要在前头的,你也耽搁得苦了……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精力问你们的事情——思思现在怎么样?”

      “还好。一直是这样,夏秋两个季节好一点,入了冬又不太行。”

      彭正楠叹气:“德新为这个女儿啊……真是……当年他要娶杨茗露,我和你爸爸都劝他,说杨茗露是个病美人,娶回去够你伺候的,再说那个时候已经是二婚了,娶个什么人不好?就算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健康漂亮活泼的,又怎么找不到……他不听,这下倒好,妈妈是病美人,女儿也一样,杨茗露去世之后,连个给思思输血的直系亲属都没有!这也是德新家底厚,要是换成一般的家庭,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程静言没做声,就听得彭正楠继续说下去:“思思也是可怜,活了这么些年,快活的日子没几天。订婚了又怎么样,她不见得真正快活,你也不快活,也不能结婚,匹配的器官一天找不到,就多一天拖下去,又等着多受一次透析的罪……”

      “总是有希望。这世界这么大,找到一只匹配的肾脏肯定能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一直很坚强,没放弃过,现在已经有超过十年的案例也越来越多了,医学发展日新月异,没什么不可能。”

      “活二十年三十年又怎么样,你陪着她拖二十年三十年吗?人这个东西,说没有,一眨眼就没有了……”

      程静言听起来似乎是笑了一下,接过话来:“彭伯伯,也不是这么说。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呢。”

      “你这一辈子,永远会在嘴硬这点上摔跟头。我和你老子都把你这点看死了。现在是不催你,等你四十岁了,再不结婚没孩子,你看你老爷子还肯不肯让你陪思思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家家酒,梁德新也是为了这个女儿犯糊涂,昏了头了想结这门亲,到时候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都没有了。”

      “那也还有四五年,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匹配的肾源,手术成功,自然就结婚了。”

      “你蒙蒙自己和你家老头就算了,蒙我还有什么意思?我倒是问问你,你这手脚好好怎么崴到的?”

      “从楼梯一脚踏空,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

      “静言,就有这么巧,何攸同前脚来新诚签完后同,后脚你们就都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摔跤的摔跤滑倒的滑倒?”

      “……”

      就又没听见声音了。

      “我不是要说你,你接了国芳这个片子,正好想一想清楚……哦,国芳的太太和你家老爷子都出来了,我们过去吧……慢点走,脚痛还硬撑什么……”

      直到他们的声音彻底消失,也不管不知是谁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几遭,穆岚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石塑一般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到一个周遭暂时听不到人声的间隙,何攸同终是不忍,没出声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刚碰到她,穆岚就如同受到莫大的惊吓,飞快地抬起头,眼睛里却是空荡荡的。她看见对方是何攸同,整个身体晃了晃,似乎还牵起嘴角,看起来是要笑,但那一点最微弱惨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整个人已经先一步无声地倒了下去。

      ……

      穆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从充盈全身的疲劳感里恢复过来,肩膀重得像是有人在上面垫了砖头,房间里黑黢黢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但一偏头,看见门缝处透出光来。

      她摸开灯一看时间,然后起了床,打开房门就见唐恬和白晓安都坐在沙发上,一个在报纸一个在拿手机上网,又在听见门声后齐刷刷地抬头,异口同声地问:“起来了?”

      穆岚倚在门边:“嗯。”

      唐恬合起报纸:“你在追悼会上晕过去了,醒过来就说要回家,我们就送你回来了,睡了整整一下午,现在好点没?”

      “我……没事。”

      她已经记不得晕掉又醒来再到回家这一段的事情了,唯一能记得就是晕过去之前彭正楠和程静言的那番对谈。这让穆岚再次觉得神经紧张起来,警惕地站在原地,等待唐恬任何一个可能的质问。

      唐恬看起来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说:“现在的报道都是说你因为参加孙国芳的追悼会情绪起伏太大晕了过去,还好。你要不要喝点水,脸色这么难看。”

      穆岚的确口干舌燥,却下意识地摇头:“不用。”

      “晓安,去倒杯温水给她。”

      白晓安乖乖起身去了厨房,穆岚还是盯着唐恬不说话,后者也不在意这惊弓之鸟似的眼神,又说:“怎么你每次出事身边都是何攸同,八字撞了?不过这次也幸好有他……”

      “唐姐,程静言的未婚妻,到底病了多久?”她突兀地打断唐恬的话。

      唐恬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谁告诉你这个的!”

      穆岚倔强地撑了一会儿,到底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低声说:“我无意听见程静言和别人说的话,唐姐,请你……”

      “有什么好问的,他要了梁思没要你就是事实,别的还问什么,看自己输在哪里很有意思吗?”

      穆岚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原来只有我不知道……”

      白晓安这时已经倒好了水,怯生生站在厨房门口:“穆岚,你怎么会不知道……”

      “晓安,闭嘴!”唐恬厉声喝住她,又对穆岚说,“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胜不了一个半死的女人,程静言就是这么选的,这种男人你还舍不得,放不下,这么久了,有出息没出息!我都替你羞,大家眼皮底下晕过去。可惜你再晕,又晕不到程静言眼前,不会卖乖不会示弱也没个离了人就活不了的病。你本来是草的命树的命,就不要和花比,没什么不能活的,没有程静言,你活的不是也好好的!”

      白晓安听实在骂得太凶,替穆岚觉得刺耳,堵了一句:“唐姐,这件事情穆岚有什么错,你骂她做什么?”

      “还要你说她没错?但没错有什么用,天底下没错又吃瘪的事情还少吗?你没错不是丢了工作?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骂她做什么!再说我不骂她,难道去骂一个不搭界的外人,说‘程静言你这个天底下第一流的大蠢蛋吗’!”

      眼看着她们两个人都要吵起来,穆岚无法,也不想开口,抱着头坐在一边不动也不吭声;这边唐恬看她这个样子,还是把气压下来,说:“你自己想一想,想通了最好,要是想不通,我陪你去跑步打拳,没力气了,就不想了。”

      说完她拿起包要走,倒看傻了白晓安,也不和她一别苗头了,死命拉她衣角轻声问:“唐姐,你怎么把穆岚一个人丢下来啊,不然我陪着她吧……”

      “不用。”唐恬冷着脸断然说,“她当年都没伤害自己,如今还会吗?要是因为这个就不爱惜自己,我唐恬白活了,眼睛挖出来送给她。”

      白晓安看看唐恬又看看穆岚,没敢说万一出了事情了你挖出眼睛来有什么用,再说血淋淋的眼珠子谁要,正忍得浑身都不自在,一直没做声的穆岚这时扶着墙站了起来,嘶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唐姐说得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没几天就开机了。”

      闻言白晓安吃惊地望向穆岚。穆岚木然而宁静地与她对视:“都回去。我一定不会有事。”

      平日的穆岚总是和颜悦色,但一旦沉下面孔,也的确令人难以反驳。白晓安只能乖乖地跟着唐恬走了,走之前反复说“你要是想和人说话打电话给我啊,我睡得很晚的”,要不就是“水快凉了,你赶快喝一点水”,直到唐恬忍无可忍地把她拉出门,才把她要给穆岚叫外卖来吃的碎碎念给卡断了。

      穆岚感激唐恬的决然离开——她或许在人前不假辞色,但关键的时刻,永远都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也永远鞭策她往前走。房子里又一次安静下来,直到之前被唐恬的疾言厉色吓得到另外一个小房间躲起来的小花又轻轻地蹭过来,穆岚一怔,弯下腰把小心翼翼讨好自己的小花抱起来,低声说:“幸好还有你。”

      她想再去睡,勉强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杂七杂八各种念头都有,人躺着都心跳过速,坐起来看看被灯光染红的天色,到底还是没忍住,又爬起来,重新换过了衣服。

      她需要去一个地方。

      远远地看到熟悉的长椅上坐了人,穆岚迟疑地停下来脚步。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意外之余更是有点不情愿,但毕竟她才是晚到的一个,穆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去,竟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这一角出其神来。

      这一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只看见长椅上那个人指尖一点红光亮了灭灭了亮,反反复复没个尽头。山顶上的夜风摇晃着树干,把茂密的树冠吹得猎猎作响,穆岚猛地醒过来,定了定神,朝着可以俯瞰城市的观景台走了过去。

      经过长椅边上的时候她无意瞥了一眼,看是什么人此时占据着这个位子,只一看,脚步就停了下来,失声说道:“攸同,怎么是你?”

      全没想到此时此地相逢。穆岚先是有些发僵,继而又觉得如释重负,知道这个夜晚不会再那么难熬了。何攸同抬头看看她,倒不惊讶这场相逢,把手边的烟掐了,才慢慢问:“你怎么在这里?”

      穆岚在他身边坐下来,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一并眺望城市的夜景。风吹在她赤裸的小腿上,有点痒,她十指交叉,有些拘束地接口:“睡不着,出来走一走。”

      “嗯。”

      三年前在这个地方何攸同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穆岚从未忘记过。每次遇到挫折和难题,她都会一个人在半夜悄悄地上山,坐在这张椅子上想一想这些年来所抛掉的和得到的。这是她的秘密城堡,是她留给自己的庇护所,她从来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甚至何攸同本人。

      就在这个瞬间,穆岚也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对何攸同的信赖和依赖,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了。自从十五岁起,她就很少这样依赖某个人,唯一的一次,还摔得鲜血淋漓,至今伤口无法痊愈。重蹈覆辙的人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穆岚一再地告诉自己,但现在何攸同就在身边,咫尺之遥,她必须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抵御住向他倾诉的欲望……

      “又是走过来的?”

      何攸同的声音一响起,穆岚就觉得防线已经开始溃败了。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没,车子停在山脚了。你呢?”

      “车子停在边上。”穆岚顺着何攸同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里他心爱的摩托车安静地停在不远的地方,“下次这个时候别一个人过来。”

      “我就是想来这里坐一坐。”穆岚嘴唇抖了半天,盯着脚下宝石一样璀璨着的灯光,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合适。身边人的声音,语调,乃至身上熟悉的香水气味,都让她放松,她确实太需要说话了,不然她怀疑自己会因为想不到出路而疯掉,“攸同,我睡了一个下午,醒来之后被唐姐训了一顿,她是为了我好,说的也都对,我都知道。但是说起来真好笑啊,好笑得不得了,我这几年一直想,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才输得这样一败涂地,想得太多了,却没想到,我输给一个病得要死的人。而最好笑的是,他连真相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甚至不配知道真相。”

      穆岚说完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逗得像个被摇晃起来的筛子。等她再一次沉默下来,何攸同转过脸看向她,穆岚逃也似的别开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这一刻的神情。好在何攸同也不在意,沉默了片刻,说:“如果当初你知道了事实呢,知道梁思重病才程静言承诺娶她,会离开他吗?”

      “…会。在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后,我怎么还能留下来,又怎么留下来?”穆岚轻声而坚定地做出了回答,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那就是了。结局还是一样。你现在这么愤怒,是程静言为了天知道什么原因,把最初的真相瞒了下来,是不是?”

      穆岚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她看向何攸同:“攸同,不是的,我不愤怒,真的不了,过了这些年,哪里还能气得起来,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结局这样,太可笑了,可笑得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说完她又要笑,却被何攸同一把按住了肩膀。

      “别笑了,我宁愿这个时候看你哭。”

      穆岚怔住:“我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我不是程静言,更不认识他的未婚妻,所以怎么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当他为了她放弃了你,这是事实,所以除非你能去找他问个究竟,不然就别再追究了。没意思,也毫无意义。”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穆岚苦涩地说。

      “因为拦在你们中间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过于平静甚至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让穆岚蓦然有些悲凉,可是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何攸同的神色非常柔和,甚至悲悯。她继续摇头:“攸同,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来呢,就算没有了她,在发生过这所有的事情之后,还有什么和以前一样?我是再也不会回头的了。”

      “你知道,程静言必然也知道,但是他还是选了。尽管他选了别人,也不等于你输了。”何攸同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输赢。”

      这些话在穆岚听来,就像无关痛痒的安慰。她垂下眼,说:“唐姐说得对,我就是草的命树的命,永远不是花,永远也……”

      她黯然的话语被何攸同打断了:“穆岚,我家老房子的花园里,有一棵木兰树。木兰是早春开花的树种,但从冬天起,花骨朵就已经在枝头了,然后一夜之间,一树的花都开了,非常美丽,也非常顽强。草一年年地发,树一寸寸地长,又有什么不好?野草也好,树木也好,都能开出花来,我不知道唐恬为什么对你说这句话,但你为什么说得这么难过?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难过?”

      “攸同……”何攸同的语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烈,很陌生,她不安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仓促地站了起来;何攸同抬头看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穆岚,也跟着站起来,他这么高,投下来的阴影可以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了。

      穆岚仰起头来,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不是要退缩,也不是要回头。”

      静默半晌后,何攸同开口:“我知道。”

      “我也不会辞演这个片子。”

      “我知道。”

      “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我已经走出来了。”

      穆岚一字一句地把心里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说出口。她也分不出清楚这到底是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的念头,还是因为何攸同在这里,哪怕只要对着他说出来,也能给她带来坚持和勇气。她需要某一个人为她见证,见证每一句话都必将成真,她会演下去,会往前走,会坚持,无论如何,无论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我很高兴我没有被瞒一辈子。”

      “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我不会再害怕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从来不为发生的事情后悔。”

      “我……”她停顿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何攸同,“我只是……可是为什么现在还会觉得失望和难过呢……”

      她飞快地想补上一句“我再也不会因为这个人而软弱了”,但是何攸同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伸出手,给了她一个拥抱。

      “好了,我都知道了。”

      穆岚的呼吸都有了一刻的停滞,她瞪大了双眼,却因为正好埋在何攸同胸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的,随着呼吸起伏着;渐渐的,他手臂的力量收紧了,但没有任何的压迫感,只是这样沉静地托着她,无声地给她支持和安慰。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应这个拥抱,于是手足无措,一味地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直到香水中微苦的气味又一次传入鼻端,穆岚感觉到何攸同叹了一口气,带动整个胸腔的共鸣,让他的话四面八方地灌进耳朵里来:“穆岚,你总是要太要强。硬撑太难过的话,就不要撑了,没什么。”

      穆岚闭上眼,让眼角那颗因为睁眼太久太用力而凝结起的泪水滑下,她真感激这是夏天,液体很快就被蒸发干了。然后她也轻声说:“攸同,除了这个,我就一无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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