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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九章 ...

  •   船还没停稳,穆岚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上了岸,身后的人急切地叫着什么,她听不懂,也充耳不闻,砰砰砰地大声敲门,又在门开的瞬间,什么也来不及说,鱼一样滑进了门里。

      她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何攸同,鞋子成了累赘,她就脱下来扔掉,手包上沾满了汗,也毫不吝惜掷在一旁。老宅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咚咚直响,回声不断,走廊那样长,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穆岚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只是继续奔跑。四壁壁画上的男男女女们沉默地凝视着这个慌慌张张的闯入者,任她带来的阴影投在地板上,墙壁上,乃至窗玻璃上。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样的沉重迫切,每个房子都是暗的,仿佛随时都有古老的精怪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她急切地寻找任何一点光,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一个人。

      汗水迷住了穆岚的眼睛,她也顾不得擦,不懈地奔跑寻找着,身体里的酒精让她越来越跌跌撞撞,连脚心都出汗了,直到眼角的余光无意瞥到一线狭窄的光,她像是看见了希望,朝着那一点光亮跑了过去。

      眼看着那线光越来越近,穆岚的指甲已经狠狠地掐进了手心,陡然之间,那一线光无限地扩大,汇成一片,明亮的光随着门的洞开投向她,随后而来的还有一句完全陌生的语言:“Qu'est-ce qui s'est passé?(出了什么事?)”

      她在黑暗中跑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这强光,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眼,但等穆岚意识到声音是熟悉的,她又放下手,忍着刺眼的光源望向了说话的人。

      好一会儿视线才恢复正常,乍然在光明里看见一直在寻找的面孔,穆岚身体里绷得过紧的弦骤然松弛了下来。她眼睛一热,再也记不起要说什么了,也不顾一身是汗气喘吁吁,就这么朝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何攸同扑着拥抱了过去。

      直到滚烫的身体贴上他,何攸同都不敢确定,这是否又是一个梦境。但被汗浸湿的手臂正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一样湿热的脸颊蹭着他的脸颊,她的心跳如雷,贴着他的心口,浑身上下她只有头发是凉的,几乎要扎进他的眼睛来……倘若这是一个梦境,那必然也是一个天大的美梦。

      何攸同收紧双臂,把穆岚凌空抱紧,直到他的耳朵贴住她的胸口,听她这样剧烈地心跳而又这样急促地呼吸着。

      这样的姿势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穆岚的心跳还是没有丝毫的减慢,她猛地从何攸同的怀里挣脱开,双脚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抓住他的手,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开始的,一言不发地唇舌相抵,不由分说,也不容抗拒,恨不得就此天荒地老,过尽一生。穆岚无声地一遍遍喃喃低语何攸同的名字,又被何攸同把所有的声音乃至呼吸都吃掉。她的手心腻满了汗,又被何攸同牵住一只手,执拗地十指紧握。

      穆岚觉得因为窒息眼前都要开出花了,费劲地想躲开一个新的亲吻,但刚刚换上一口气,又被吻住了。

      终于分开之后他们都气息不定,但谁也不愿意分开交握在一起的手。何攸同低头看着大汗淋漓几乎称得上狼狈的穆岚,眼色暗沉,扶住她的颈项,凑过去亲她的额角。

      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绊到彼此的脚跟,摔作一团,可落地的瞬间穆岚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她一转头,看见身边的人,心头像是要开出花,也终于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怎么老是你接住我?”

      她翻过身,趴在何攸同的胸口看着他,看清欣喜是如何在瞬间照亮一个人。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而何攸同的手停在她的后颈,潜在耳边说:“你怎么老是摔倒。”

      他们像是双生的藤蔓,亲密无间,绸缎长裙落在地板上轻得像一声温柔的叹息,何攸同又一次亲吻穆岚,她面部的轮廓在黑暗中就像希腊传说中时间的银线,额头,眉眼,鼻梁,再到下巴,都被何攸同一一吻过,而在他的探索之下,她的皮肤宛如温暖起来的丝绸,她的身体为他热情地绽放,如同闪着金边的花朵。

      埋进她身体的瞬间,何攸同发觉自己的半脸脸颊湿了。他意外地撑起身体,借着月色,看见穆岚的眼泪。

      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刻也会让人哭泣,修长的手指停在她的眼角,动作也停了下来,问:“痛吗?”

      穆岚伸出手臂揽住他:“攸同,抱歉,我做了这么久的瞎子,让你等了这么久。”

      何攸同没有回答,只是吻干她的眼泪,又抓过她的手,细细亲吻过每一根手指,亲吻过指间的薄茧,仿佛对待世间最美好瑰丽的珍宝。他想起当初她坐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笑着看自己手上的茧子,从那时起,不,远远比这更早,他就想这样做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为他而落泪。何攸同再找到她湿润的双眼,印下新的吻。

      于是他轻声告诉她:“傻瓜,我爱你。”

      ……

      前一晚他们忘记合起窗帘,尽管第二天天气阴霾,穆岚还是因为宿醉早早醒了。

      空气里满是熟悉的花的香气,她扭过头,果然在床头看见怒放的玫瑰。她一旦不这么醉,很快就分辨出这香味和何攸同送给她的蜡烛里的玫瑰香颇为相似,正要爬起来看个究竟,才意识到何攸同的手臂正缠在她的腰上,牢牢把她抱紧了。

      肌肤相熨的温度让人安心。穆岚又转了个身,静静地打量还在安睡中的枕边人。睡着的何攸同眉目舒展,嘴角却微微拧着,如果不是参杂了银丝的额发,看起来倒是有点安宁的孩子气。

      昨夜的酒并没有让记忆褪色,相反在睡醒之后,一切变得更加清晰,足以在心头留下印记。穆岚的手缓缓地抚上何攸同侧脸的线条,忽然看见他嘴边展出一朵笑,眼睛倒是还闭着的:“好好的怎么不睡觉?”

      “哦,你装睡。”

      穆岚要抽回手,可被何攸同先一步握住了,他在她手心印下一个亲吻,又拉着送到心口:“再睡一会儿,我还不想醒呢。”

      穆岚禁不住微笑,由着他这样再平常不过地亲昵着。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但又是这样的自然,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一般。穆岚伸出脚去蹭何攸同的小腿,又滑向他的脚踝,数他的脚趾头,她心里笑自己真是傻气,却乐此不疲似的,用这样的小把戏与他肌肤相亲。

      何攸同纵容着她的小动作,与她手勾着手,脚勾着脚,直到她的脚顽皮地滑到他的膝盖,他忽然睁眼,凑过去吻她的锁骨:“看来你是想在床上待一天了。”

      头发软软地刷过穆岚的颈子和锁骨,弄得她有点痒,她下意识地要躲,又不怎么坚决,被何攸同翻了个身,一面轻轻咬着她的肩胛,一面声音模糊地说:“以前有人和我说,威尼斯是一个让人陷入恋爱的城市,我不信,觉得这个城市很无趣,现在我改变这个看法了,至少它把你迷惑了……”

      穆岚低笑:“啊呀,痒……可是,那个‘有人’是谁?”

      说完就觉得何攸同的动作停了下来,穆岚莫名紧张起来,不安地摈住了呼吸;好在很快何攸同的声音又响起了,同时在她的后颈贴下新的吻:“是我妈妈。”

      穆岚一怔,半晌才“哦”了一声,就再没了新的动静。

      她的耳垂红透了,这景象落在何攸同眼里,让他又一次笑了起来。他正要去捏那红得透明的耳垂,穆岚突然转了个身,望进何攸同的双眼深处:“不是的,不是威尼斯。”

      她的手正搭在他肩膀上,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样的亲密,她在自己怀里,躯体温暖,姿态放松,呼吸声扑在他的耳边,像一团小小的暖雾,这让他觉得她整个人都是他的。何攸同一味微笑,意味深长地伸出手指,抚过穆岚的鼻梁,又一次覆上了她的身体。

      略显灰蓝的晨光探上床铺,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我妈妈很喜欢威尼斯,一直想要一个能俯瞰主水道的房子,但这些房子总是有价无市,所以她就在小岛上买了个小房子,也就是借给剧组拍摄的那栋。后来家里的一个朋友因为投资出了问题,急着低价脱手房产变现,其中之一就是现在这栋大房子。那时她已经去世了,我也不怎么喜欢威尼斯,还是买下来了。”

      低缓的话语声缓缓传入耳中,这让穆岚觉得睡意又悄悄袭了上来。她浑身暖洋洋的,又不想睡,捉着何攸同的手指,同样轻声接话:“我觉得你妈妈会很高兴。”

      “我不知道。”何攸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睁开,“但是现在我很高兴……嗯,很高兴。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周末能整天整天地窝在床上,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其实还是不愿意起来,但身上都是汗,床铺里也乱糟糟的。穆岚想洗个澡,坐起来一眼瞥到地板上的裙子,又猛地倒回去,抓起被子蒙住脸;这叫何攸同吓了一跳,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看她满脸通红,就亲着她的肩头低声问:“嗯?”

      穆岚面红耳赤,指着已经根本不能穿的裙子:“我我我……我没别的衣服了啊……”

      何攸同一下子笑了,亲了亲她皱成一团的眉心:“不要紧。等我来。你先去洗个澡,要不要我抱你去浴室?”

      这的确是诱人的条件,但穆岚还是摇了摇头。何攸同并不坚持,下床走向衣柜去翻自己的浴袍。穆岚有些发愣地看着何攸同,肩膀,胳膊,腰背,再到笔直的腿,天气明明这么糟,他身体的线条却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隐隐发光。

      他回身的一刻穆岚赶快别开眼,何攸同勾起嘴角,走到床边慢条斯理地把酒红色的浴袍给穆岚穿上,系腰带的动作异常温柔,衣摆一路拖到她的脚背,而衣袖太长,他帮她挽上几折。

      等穆岚洗完澡再回来,何攸同已经不见了,床铺还乱着,暂时没人收拾,而一旁的凳子上整整齐齐摆了一叠衣服,最上面则是鞋盒。

      换好衣服打开门,就看见何攸同在对面的房间等他,衣服也换过了,神清气爽,看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同。她愣了愣:“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何攸同只笑,问她:“衣服合身不合身?”

      穆岚嗔中含笑地横他一眼。

      何攸同带着她参观这新古典风格的老宅,白天看来,这老宅也还是像迷宫,但壁画上人物的笑脸此时再看,又是多么的柔和可亲。偶尔有佣人,但也都是静悄悄的,几乎听不见走路声,最后他们停在餐厅,穆岚又一次闻到玫瑰的味道。

      这次她终于有机会去好好打量这花。仔细一看,发现这样的颜色从来见过,的确是玫瑰的花型不错,但花瓣的颜色却是紫红色的,根部颜色最紫,越往上越淡,往粉色上偏,等到了花瓣尖上,已经淡成浅浅的粉白色了。

      但这颜色的过渡又很自然,不像是后天染的。穆岚从花瓶里抽出一枝,确定这就是蜡烛里玫瑰香气的源头了,就问:“这花的颜色都不像玫瑰了,我从来没见过。”

      “哦,我妈妈家几代人都是花匠,喜欢种花。”

      这话说得穆岚直想笑,刻意拖长了语调,慢腾腾地说:“种花种出这样的房子来,可喜可贺。”

      “也种树,做一点花草上的生意。”

      “攸同,我不是要打听你家的事……”

      他微笑:“可是我想告诉你。”

      接着何攸同格外一本正经地说:“这花的源头是大马士革玫瑰和阿尔巴玫瑰,经过若干次的杂交和优选最终稳定下来的新品种,可以用来做观赏花,也可以提炼精油,是我舅舅的得意之作。你要是想问再具体的,恐怕我得带你去格拉斯见他了。”

      穆岚慢慢抚摸过柔软的花瓣,不曾从他刚才那句“我想告诉你”的羞赧里出来,又问:“那有名字没有?”

      何攸同点头:“有的。”

      “是什么?”

      何攸同附耳过去,悄声说:“Lily Magnolia。”

      穆岚拍他:“不懂。说过。”

      “木兰。”

      穆岚不自然地顿了顿:“……谁起的名字,不怎么样。”

      “今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第一批的花正好开了,我起的。我觉得很好。”说完又牵起穆岚的手,轻轻地吻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们简单地吃完也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天色亮了一点,看起来不再那么阴霾欲雨。何攸同见时间还早,就问穆岚要不要去美术馆看贝里尼笔下的红袍子,穆岚还有些头痛未消,但看着何攸同的笑脸,心头到底是雀跃和欢喜压倒一切,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

      美术馆离何攸同的房子不远,他们步行过去。新买的平跟鞋子合脚得很,体贴地安抚着她昨天被高跟鞋折磨了那么久的脚。在美术馆里何攸同悄悄拖住她的手,穆岚深知偷拍的下场,哪怕在异国他乡也不敢松懈,下意识地要抽开:“攸同,万一被拍到……”

      她是想说万一被拍到,自己无所谓,但他却是偶像身份,后果显然严重得多。但话还没来及出口,何攸同反而扣紧了她的手:“这里谁认识我们?”

      “你又知道。”

      “那好,要是有人认出我们,再把手松开好了。”

      这样就来不及了,穆岚有些无奈地想。可何攸同笑眯眯地望着她,她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和喜欢的人拖手走在大马路上的机会,也只有在这里才有了,微微叹气,心却软了,暂时顾不得是不是游客里会有认得他们的人了,反握他的手,还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好。”

      这一天似乎是幸运日,他们投入茫茫人海,就好像两条最普通的鱼儿,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走近来确认什么,所以他们一直牵着手,从美术馆出来又去丽都,在巴因斯酒店吃完下午茶,又沿着海滩悠闲地散步,看完夕阳才搭船回到圣马可,躲在花神咖啡馆某个角落的一杯桃子汁一杯樱桃香槟,喃喃私语,不住亲吻,也还是不放开手。

      直到电话声响起。

      咖啡店里已经华灯初上,穆岚看一眼号码,是白晓安打来的,接起后刚说个喂字,她已经噼里啪啦开始说:“穆岚,你在哪里?我以为回来得晚今天早上一直没敲你的门可是前台说你昨晚没回来你不要紧吧没事吧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天啊我把你弄丢了唐姐知道了要杀了我!”

      穆岚偷笑,看一眼对面的何攸同,打断滔滔不绝的白晓安:“你别慌,我没事。现在我和攸同在一起。”

      “哦……和何攸同在一起就好,那没事了……”声音猛地卡壳,好久之后白晓安才近于惊恐地说,“呃,你们在一起,吃晚饭吗?”

      穆岚还是笑,对何攸同比了个眼色,才说:“我记得明天的行程。你别担心。”

      “啊,穆岚,你,你们……”可怜的白晓安都结巴起来了。

      “替我们保密吧,晓安。”

      相爱中的人不舍得有须臾的分离,这一晚穆岚也没有回去,再一晚依然如此。周一的一大早穆岚迎着晨光步行回宾馆,走到一半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何攸同追上来:“我想找个地方吃早饭。”

      可那天程静言没有回来。

      程静言人不在,也联系不上,周恺看着全部准备就绪的剧组,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就让副导演继续这一天的拍摄任务,自己则想尽办法继续联络程静言。

      穆岚对此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是很清楚程静言是极守时的人,如今没有按时出现,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周恺用了一整天还是没有联系上程静言,到了晚上收工,他找到穆岚,说:“我买了机票,等一下赶去苏黎世。”

      穆岚心也沉了下来:“……你联系了梁家没有?”

      “联系过了。”他脸色很难看,“我先过去一趟。没事的,你们继续拍片,我肯定还是能找到他的。”

      这是她留宿在何攸同家的第四个晚上,周恺语焉不详的匆匆离去令她一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她没有在何攸同面前掩饰她的不安,他没有追问,只是说:“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也许我能请朋友帮忙找人。”

      穆岚按住何攸同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摇头:“攸同,我怕是梁思出事了。”

      他扶着她,像是想借此给予她支持和力量,想了想又说:“她不是还在等匹配的肾脏吗?”

      穆岚摇头:“上周五程静言告诉我,肾脏已经找到一段时间了,可以手术了,他这个周末是在苏黎世过的。”

      何攸同没接话。

      他的沉默益发扩大了穆岚的不安。她怔怔盯着他,心里的阴影越来越大,简直要把她完全地吞没了。穆岚想开口,打破此时的静默,何攸同却先坐到她身边:“不要慌,现在肾脏移植的技术已经很完备了,再等一等,我们都等一等。”

      灯光下他的镇定的神色和语气有些陌生,穆岚想,怎么像是回到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了呢。这个莫名的念头让她蓦然惊慌起来了,就在她要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的时候,何攸同却紧紧地抱住了她,力气这么大,几乎令她疼痛了。

      她虚弱地喊:“攸同。”一抬眼,看见天花板上倒映出窗外的水波,悉数荡漾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晚上他们早早睡了,穆岚睡得不怎么好,几次醒来,看见身边的人是何攸同,才放心地又睡下去。清晨的时候她被电话吵醒,来显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怕吵醒何攸同,忙去接,忘记了睡前两个人孩子一样手挽着手,何攸同动了一下,翻了个身,也在同时松开了手。

      “喂。”

      电话那头是周恺的声音,先恶狠狠地骂了句娘,想起是在对穆岚说话,又赶快说:“抱歉抱歉,我手机快没电了,现在买个充电器都买不到,正投币呢。穆岚,是这样,你看看能不能,过来一趟?”

      穆岚心里一凛:“程先生找到了?”

      “找到了,不过……”他有些为难地停住了。

      穆岚心口狂跳:“那梁思呢?手术怎么样?”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开口的语气也更艰难:“不在了,周六晚上刚下手术台,就不行了。”

      她头顶轰然作响,几乎握不住手机。

      但电话那头声音还在继续:“……这事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但是静言这个人,这都几天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能过来,我打电话给老莫,调整一下这几天你戏份……穆岚,你看呢?要死,硬币没了。”

      穆岚手心的汗一下子全出来了,一扭头,发现何攸同也起来了,坐在边上看着她。她于是瞬间拿定了主意:“我过来。你等我。我等一下给你打过来。”

      她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对脸色平静的何攸同说:“攸同,我要去瑞士一趟。”

      何攸同一点也不吃惊地点头:“今天走?我叫人给你订票。去苏黎世?”

      他折身拉床铃,很快有人进来,穆岚听他们叽哩咕噜一堆,正在走神,忽然何攸同问:“护照号多少?”

      “什么?”

      “你的护照号,订机票用。”

      她这才回神,把自己的护照号报了一遍,等管家出去,何攸同看着穆岚,问:“程静言找到了?”

      穆岚已经咚咚跳下床,听到这句话停下来:“一直在苏黎世。梁思没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就知道这么多。”

      何攸同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去?”

      穆岚看着何攸同,微微一笑:“没事。我可能晚上就回来了。攸同,总是你找到我,至少这次你等我来找你吧。”说完她反身坐回床头,给了他今天的第一个亲吻。

      何攸同拥抱住她纤细的肩头:“好。我等你。”

      没多久他们被告知已经订好了能赶上的最早一班航班,穆岚与何攸同分开之后先回宾馆取放在保险箱里的护照,临出门前看见压在桌上的早些时候何攸同写给她的地址,也一并拿起来塞在包里,就再一刻也不耽搁地赶往了机场。

      比起威尼斯,苏黎世的深秋已经先一步来到了。

      程静言坐在苏黎世湖旁的长椅上,隔着波澜不兴的湖水看着远方白了头的群山。如果是苏黎世的夏天,沿湖的林荫道上树阴正浓,湖面上有人泛舟,也有人扬起游艇的白帆远行,阿尔卑斯山一脉的积雪很淡了,那时直到晚上八九点天还亮着,阳光透过古老的橡树的枝条落下斑斓的光点,在不需要做透析的日子里,他会推着梁思,在湖边的夹道上散步。

      明明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起来,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了。

      前两天夜里气温突降,于是树上的叶子瞬间变了颜色,被上午的阳光一照,金色或是红色的叶片迎风招展,美得像是时间都停住了。不远处有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小女儿渐行渐远,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淡金色的头发披了一肩,蹦蹦跳跳走两步,又牵住父亲的衣角不肯放开。

      程静言蓦然想起来,在太久以前,梁思也曾这样,梳着两个辫子,扑闪扑闪着像极了她妈妈的大眼睛,抓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松手。说起来,真是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

      早在梁德新大张旗鼓迎娶当时的第一红伶杨茗露的时候,他七岁,在他们的婚礼上作小花郎。再过了几年身后就开始拖了个小尾巴,漂亮得惊人,也顽固得惊人,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却非要跟在他们一群男孩子身后玩。

      那时程梁两家还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时常走动,他跟着父母去梁家吃饭做客,就见小小的梁思拖着有她半个人高的洋娃娃,穿着锃亮的小红皮鞋,从梁家高高的楼梯上下到客厅来,偎在父亲或是母亲的怀里,看着大人们说笑,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就跑过来缠着他说故事。

      程静言的青少年时期实在是皮得无法无天的,大老板的独生子,又是老来儿,唯一的亲姐姐大了足有十多岁,哪里会有耐心哄一个小七岁的娇娇女。

      十五岁那年杨茗露去世,死因是难产引发的血崩,一大一小都没保住。那天他跟着父母赶到医院,就看见梁思蜷在椅子上,小小的一个人,勾着脑袋,恨不得把整个人藏在衣服里。

      他渐渐对她好一点,半是因为父母叮嘱“你梁叔叔又新结婚了,她这么小,没有妈妈,却亲近你”,半是不能忘记那天医院里那个形单影只的身影。于是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带着她出门看新诚最新上映的贺岁片,她还是这样快快活活地拉着他的衣服下摆,欢欢喜喜望着他。

      谁知道那天后面跟了人。

      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程静言觉得不对,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有些什么仇怨,他牵着她的手穿街过巷,后面的人一直追,他们就一直跑,梁思一面跑一面哭,说静言哥哥你在跑什么啊,我真的真的跑不动了。

      后来他们被一堵墙堵住去路,他皮惯了,一人多高的墙不算什么,就先跳上去,再把梁思也连拉带拽扯上墙头,他叮嘱她,跟着我跳,可是他跳下去了,她却还坐着。

      哪怕隔着墙他也能听到后面追赶的人的高呼和脚步声,他着急地催她跳,她哭花了脸,说不敢,他只说,你跳,快点跳,跳了我接住你,不跳我不管你了啊。

      她一抹眼泪,跳下来,他却没接牢她。

      背着她跑的时候他知道她腿上的血染了自己一手,身后的人越来越近,他却因为背了个人跑得越来越慢,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也第一次这么害怕,眼看自己都要跑不动了,忽然听到肩膀上的小梁思说,静言哥哥你一个人跑,跑了找到我爸爸和程伯伯,你们再来救我。

      他也知道不能放,哪里肯听,咬牢牙关闭着眼继续跑,忽然肩头一痛,他手一滑,和梁思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狠狠地咬了他。

      她坐在尘土地里大声哭,尖叫着要他快跑快跑,他擦一把汗,眼睛被手上的血糊住了。

      后来他跑了,找到了父亲,也救回来了梁思。

      梁德新送她去了英国,过几年又去了瑞士,一年回来两次,他们每年见面,她还是笑着叫他静言哥哥,却不跟在他身后了——找到被绑走的梁思已经是事情发生的几天后,晚了这几天,她当时从高墙上摔下来摔坏的脚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如初。

      慢慢地他们还是都长大了,还是很亲密,就像真正的兄妹。他子承父业,做起导演,掌管整个公司,她则悄悄地长成一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大姑娘了。

      他想他会看她出嫁,郎才女貌夫妇和顺,给她的孩子作干爹,可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查出了肾病。

      梁德新家财万贯,子息却很单薄——原配生的长子和小明星殉情,续弦死在难产上,后面的太太也好,情人也好,不知道怎么都养不出孩子,这把年纪只留下一个不认父亲的长女,和一个等着换肾虚命的次女。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高声嘲笑:梁思遗传了杨茗露的稀有血型,随着生母的去世,她的直系血亲里再也没有能给她输血,更不必说移植器官的人。

      为了给她换命梁德新出天价寻找匹配的肾源,连程静言一有机会也在为她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不管多忙都会去探望她,告诉她一切愉快的消息,他在她面前是毫无隐瞒的,他甚至告诉她穆岚的事情。这样拖了两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匹配的肾脏,可手术的前几天,对方临阵退却了。

      他接到梁德新的电话,暴跳如雷,又老泪纵横地求他来医院看一看消息泄露后就开始绝食的梁思。他匆匆赶过去,她全靠输液吊命,毫无生志,看见他走进来的一刻,就在他眼前哭得崩溃得不成人形。

      她哭得昏昏沉沉的,却不肯放开他的手,呓语着叫着他的名字,又浑浑噩噩毫无征兆地坐起来,说他已经喜欢别人了,就算她活着,也和死了一样了。她再也不愿意带着透析之后满身腐败的血液的味道面对他。

      程静言也知道这两年她吃了怎么样的苦,又是怎么样咬牙煎熬着等待,如今一朝所有的希望落空,天堂地狱,瞬间翻转。

      这是他的小妹妹啊。他抱着她不无心酸地想,他看着她出生,看她从一点点大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如今她却在声气奄奄地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所以当梁德新一把老泪几乎都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说梁思一直做梦病好了能嫁给你求求你救救他的那一刻,程静言没有说话。

      他没说话,却拿定了主意。

      他承诺要娶她,也要她承诺好好活下去,等下一个手术的机会,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看见全城的记者,到再后来轰动全城的盛大仪式,明知道这是梁德新的私心,只为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却什么都没有说。

      父亲恼怒他的承诺,更恼怒梁德新的花样,订婚宴上没有出席,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因为一桩本来应该皆大欢喜的婚事有了裂痕。

      他不吭声,不解释,陪着她转院去瑞士,不时飞越整个亚洲大陆陪在她身边,只有新诚的运作和梁思,从此是他的责任了。

      他知道他舍弃了什么,但他永远忘不了当年眼前一抹血色中她哭泣的脸。他不能看她这样死。

      这是程静言自己选的路。

      接到医院的消息说找到匹配肾源的那一刻,程静言觉得从没有那么轻松过,临走前他在酒店的大堂看见穆岚,她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却在想,她也知道了,那么也许等她手术完了,身体健康一点,他真的可以娶梁思了。

      他们毕竟是相亲相爱的,她是他没有血缘的亲人,就算结婚,也能过完一生。

      可谁知道坚持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手术已经结束,她在他的眼前苏醒,却出现了电解质失衡,引发潜伏多年以致几乎被遗忘的风湿性心脏病。输在了最后的一刻。

      他记得她忽然在他眼前血压骤降脸色纸白,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静言哥哥,你快跑,快跑。

      她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坐在高墙上太久了,久到下不来了。

      自从梁思去世至今,程静言就没有合过眼,跟着赶过来的梁家人一起处理后事,如果不是周恺风风火火地来医院找到他,他甚至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

      周恺强迫他休息,他睡不着,抽了一晚上的烟,浓缩咖啡像水一样灌下去,天一亮,就从酒店步行到湖边。其实他此时心智都很稳定,冷静到麻木,就是烟抽完了,站不起来,请寸步不敢离开他的周恺去给他再买一包,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一点。

      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以为是周恺,懒得抬眼皮,好久都听不到动静,略偏一偏目光,看见双女人的鞋子。

      如在梦中。

      程静言迟钝地抬头,身边的人面孔太熟悉,倒反而陌生了。时间有时候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他离开穆岚三年,好像还在昨天,梁思死了三天,倒像是三十年倏忽流走了。

      穆岚把手里的烟递给他:“周恺说你要他买烟,他要我劝你少抽一点。我不劝你。”

      程静言接过烟,没拆,放在了一边,有点疲惫地说:“你怎么来了?”

      “梁思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很抱歉。”

      “手术很成功,那几个小时里她很快活,但术后电解质失衡,引发了心脏病,没有撑过去。”他淡淡地说,“她尽力了。”

      成群的天鹅在他们眼前的湖边飘过,穆岚盯着那群白色的水鸟,看它们游远了,才接话:“嗯,我也听说了。静言,你熬得太久了,别熬了,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程静言紧蹙的眉头稍稍解开了:“我还好。今天是不是周二,你不应该在这里。”

      “这样说的话,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说起来就在孙导的追悼会之后,肾源就找到了。按理这几个月我本应该陪在她身边到手术完成……”他停下,自嘲地一笑,“却因为不舍得这个片子,一直在工作。”

      “……你不该为这个自责。你们都尽力了。”

      “因为梁思,我舍弃了你,也舍弃了电影,又因为电影,没有陪她走完手术前最辛苦的一段路程。现在想想,原来世事轮转,不过如此。”

      短暂的沉默后,程静言声音干涩地开口:“穆岚,以前我总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对你说这句话,想了半天只有两个机会,一是有一天梁思的身体好了,二是她不在了。我宁愿是前者,这样我或许会被你憎恨厌恶,但好过现在,你赶过来可怜我。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可以说了——抱歉,当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瞒下来了。”

      “静言,你明知道我最恨被人怜悯的,当初你什么也不说,宁可让我恨你,不也是为了不让我们彼此心软怜悯对方吗?”穆岚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着程静言,神色很宁静,也很坦然,“你说过,梁思尽力了,你又何尝不是尽力了呢。你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也不会觉得你可怜,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我想这个时候,你总是需要个人陪你说说话的。”

      “当年我看见你,就知道你必然会成为一个好的演员。我也有一个身为导演的私心,想到传说中‘命中注定’的搭档,想看着你从一张白纸,成长到独一无二的演员,更希望我们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但这样的演员,一代人里面不见得能有一个。但后来我爱上你了,不仅仅是作为女演员的一面,而就是你,穆岚。但梁思的事情出来,我曾经亏欠过她,我不能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于是我瞒过了你,也辜负了你。”

      他说得这么流畅,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说到这里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当年我什么也没说,不完全是为了我们不为彼此心软,一半也是我的一厢情愿,爱情会让人软弱,仇恨却激发人的斗志,你从来是不服输的,我想,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往前走。时间治愈一切,十年后,二十年后,爱情消失了,回忆却留下,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幻想能遵循这样的前例,我们还是会站在一起,哪怕维系我们的只剩下电影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是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的,但身为‘导演’的程静言,却可以看着你经受苦难挫折,看着你成长,等待你绽放。我一念之差,失去了你,从此就再也不能找回你了。说起来,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事情既然摊开,穆岚也觉得不必再有任何的隐瞒了。他和她之间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身体和心灵皆是如此。如今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消失了,纵然往日已不可追,但至少他们还能坦诚地坐在一起,这又何尝不是时间馈赠的礼物呢。

      穆岚看着程静言平静的侧脸:“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大概也是会进步的,因为你总是严格的老师。但是这样我一直就在庇护之下,我总是怕你,仰望你,追赶你的脚步。在我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圈子到底是怎么样子的,我才是一个独立的演员。静言,是不能再回头了,这几年过去,我们离当初的我们,都是千万里远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到你,爱过你,和你一起在《长声》里再合作,或是现在,从来没有。以前倒是自怨自艾,觉得必然是我哪里出了问题,才被你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开手,但现在也再也不会了。我觉得有一点你说错了,爱情让人坚强,因为这个,梁思坚持到最后一刻,也因为这个,我和你能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

      闻言程静言半垂下眼帘:“你真的和当年不一样了。”

      “时间很公平,塑造每一个人。”

      程静言飞快地合起枯涩的双眼,再睁开,视线因为长久缺觉而模糊,他僵硬的脊背开始放松,人也靠在了长椅背上:“我确实有点累了。”

      他们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冷冽的秋风中,直到周恺过来找到他们。三个人并排坐了很久,分着抽掉一包烟,程静言站起来,说:“回去吧,我们回威尼斯。”

      穆岚和周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这次穆岚和程静言目光相对,昔日的阴影弥散,他们终于能平静和坦诚地正视对方。那些误解伤痛已经随着死者的离去和时光的流逝而渐行渐远,同样的,打包起来的爱和回忆,也终于能交到对方手中,挥一挥手,各自启程。

      赶到机场的时候他们错过了一班航班,得在机场多逗留两个小时。程静言终于睡着了,穆岚望着他安详的睡脸,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早上,那时他的面孔还没有这样多忧伤和离散的痕迹,但那个时光,已经再也不会回来。

      脑海里浮起的是另一张脸孔,无言地微笑着。她走到另一边拨通电话,想告诉他回程的消息。

      从包里翻出登机牌的时候她又看见熟悉的字迹,无言地告诉着穆岚他所在的地方。穆岚知道,她将再一次回到那个古老的大宅,穿过长长的迷宫一样的过道,穿过一扇扇百合花纹样的高大玻璃窗,穿过壁画上人物含笑的凝视,在窗下的水声和歌声里,与她要寻找的人重逢。

      而他,正在满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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