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81、以后补标题11

　　王如锋于是知道了今天他的行为都有天尊给他站台，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楚霄愉快的脸，戏耍一样的神情。他心里突然就有一股气，一股抑制不住的气，使劲往上冒，顶住了他的肺腑，逼迫他，非要做点什么事不可。

　　他捏紧了拳头。

　　“你都知道，”王如锋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如受伤的狗，走投无路的狼，暴怒的鹰，见血的虎：“你——都知道。”

　　知道钜道上君在做什么，知道赵俨在做什么，知道苍生百姓正在遭受什么。
　　你不保谢家，你不保王家，你不保对苍生有功的任何一家。你如此无能，你看着谢王分裂，你看着王家倾覆，你看着谢先宗送走了他的女儿，你看着谢琅和谢夫人孤儿寡母被肆意欺辱，你看着这太白，眼睁睁落入赵家。
　　而赵家，又将这太白，转手饲虫。
　　联合钜道上君一起，肆意妄为。

　　电光火石间，王如锋又想起来他见谢崔鄩的最后一面。

　　“孩子，若有一天你登顶入九重天，见到天尊，替我问一问……如果这就是大运，那为何，我谢家兢兢业业上千年，不曾有改，但天命不再顾我谢家。”

　　威严的老人似乎在那一刻，在无可改变的天道里，终于因为痛苦，放下所有尊严。他变得疑惑，他变得无助，他变得茫然失措，回首来时路，失去朋友，失去兄弟，失去儿女，一步步，霜剑催逼。
　　他原本只相信手中剑，到现在开始相信一切，甚至是命运。
　　因为命运本来就不可辩驳。

　　而楚霄如此轻率的态度，就让谢崔鄩临终前对他郑重的所托，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因为掌管命运的人，这道天地间的统率天尊，似乎并不将这些痛苦，当作很了不起的事。
　　他甚至还有心思笑。
　　他怎么笑得出来。

　　王如锋看着楚霄，咬紧牙关，眼眶通红一片，痛楚几乎从他的皮肤底下挣出来。而楚霄低头看着他，依然笑着说：“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
　　知道你的痛苦，知道你们的不幸，知道你们的挣扎……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的话，给了岌岌可危的王如锋，最后一击。

　　王如锋忍无可忍。他踏前一步，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踩着那些华丽繁复的天衣，踏着那些光彩熠熠的绣线，死死捏着拳头，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那些无垠的台阶，冲到天尊的御座前。

　　然后，高提右臂，一拳打在楚霄脸上。

　　“废物。”王如锋的声音是从血和泪之间拧出来的。他丧失了所有理智，只知道恶狠狠地看着楚霄，看着那张孩童一样天真的脸，笑盈盈的脸。

　　他声声泣血。

　　“为什么不救人……为什么，见死不救！”

　　楚霄的脸被他一拳砸偏过去。他还在笑，脸被砸偏，就自然地转一转脖子，回正过来。他笑吟吟地看着王如锋，脸上还带着被打的红肿，好整以暇地说：“哟，生气啦。生气了好啊，你再不生气，我就要担心你生病了。”

　　楚霄脸上完全没有龇牙咧嘴的痛色，只是喜悦地看着他，好像看见王如锋解锁了什么不得了的成就一样。
　　他甚至，主动将头低下去，贴过来，指着完好的左脸，笑眯眯地说：“要不要再打一拳？”

　　王如锋看着他，被他有悖常理的反应整出恐惧。他松开拳头……他放下手，他后退一步。然后，他才想起来，面前的是统率天尊，他一个凡修，刚刚打了天尊一拳。

　　可是他非打不可。想到这里，王如锋也不觉得后悔。

　　楚霄垂怜地看着他，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些的话，你可以继续。”

　　“不，”王如锋看着他，清晰地说：“不用了。打你，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只能暂解我心头之恨。

　　“你知道锁神枷的事情，也知道大辞骨、了通鉴的事情。”楚霄笑着说：“所以，你也该知道，我能做的有限，或者说，我基本什么也不能做。你这么聪明，我不信，这一点你想不明白。”

　　王如锋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说：“是。”

　　“但你还是很生气，而且，一时半刻，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好啦，你遇到我了。你把我当家长——哦好吧，事实上，我也确实是家长，所有人的家长。你觉得我该跟你一起悲愤欲绝，寻死觅活；可是我没有共情你，所以你好生气哦。正好，积水找到坝上的破口了，柿子捏到最软的了，所以你的愤怒立刻倒我身上了。”

　　楚霄乐呵呵地分析他，说：“这没有道理，但是谁让我是天尊呢，谁让你把我当家长呢。哎，拿我撒气就拿我撒气吧，人总是对亲近的人更放肆些。”

　　王如锋看着他包容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消气。他退到座下，吸气又吐气，重复几次，再开口时，声音极力平稳，理智地说：“我不是拿你撒气。”

　　“我是说，既然锁神枷是这么个东西的话，既然他锁住你，让你什么都不能做，让你不能救人，让你目睹这一切的一切沾满鲜血，看着这苍生百姓疾苦的话……那么。那么。”

　　王如锋抬起头，目光如火，眼瞳如星：“那么这东西，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抬手，指着楚霄的脸：“而只知承受，不知反抗的你，也是错的！”

　　他咬牙，看着楚霄，额角青筋绽出，痛苦难当：“你为什么当初要接受这三件仙器，为什么自甘困缚，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你有力量，可你什么也不改变。你有想法，可是自甘堕落，与这些人沆瀣一气。你知道是这是错的，可是你……可是你只求一时安宁，埋首自缚不作为。

　　你是废物，我骂的就是你，废物！”

　　楚霄被他指着鼻子骂，一点也不恼怒。他还是那样闲闲的，悠然的笑意。手背支腮，歪着头，说：“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他手里拿着书，此时信手一丢，让书倒立在御座的扶手上。楚霄看着颠倒的书脊，笑道：“哎呀，歪了。”他又挥一挥手，让其归正，然后摸摸下巴，满意道：“好，正了。是不是很简单？”

　　他那双漂亮的异色眼睛，此时也温柔又无奈地看着王如锋：“你看，这就是你刚刚说的道理。听上去很简单，做起来也很简单，它倒了，我扶正，事情就变好了——但是，这整个天地，也如这书一般，直观简单的么？你告诉我，这天地，不，就说说你们太白吧，什么是正，什么是反？”

　　王如锋立刻说：“王谢是正，赵俨是反。”

　　“那么，你告诉我，”楚霄含笑问：“王家是正，为什么会有清南大役？谢家是正，为什么输在了除根会战？第一次恶金里，死了多少人？除根会战里，又死掉多少人？这些人，有多少，是你口口声声要护着的‘苍生’？”

　　“……”王如锋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了。他满面通红，垂下眼睛，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幼稚。

　　“哎，我不跟你生气，你也不用自责。”楚霄笑嘻嘻地说：“你是小家伙，其实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家伙，并无不同，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天尊宽恕。”王如锋垂首说。

　　“哎哟，又演起来了。”楚霄揉一揉额角，看着他，大为头疼：“我还是喜欢你刚刚上来打我一拳的样子。不用拘束，有什么就说，有疑惑就问，生气便打，战战兢兢，做什么呢。”他招招手，对王如锋说：“来，你上来，我给你讲。”

　　“艰深的道理我就不给你讲了……我给你打比方吧。”楚霄问他：“小聪明，我问你，四条路，一条是救千万人，一条是救百十人，一条是救一人，一条是谁也不救，全部死完。你只能选一个，你怎么选？”

　　王如锋道：“自然是救千万人。”

　　楚霄在袖口一掏，拿出来四颗一样的弹珠，摊在掌心，递给王如锋，说：“选吧。”

　　王如锋辨认不出来其所指，只好提示：“您还没有说哪颗对应那条路。”

　　楚霄笑嘻嘻地说：“我也不知道。”

　　王如锋诧异地看他，问：“你也不知道？”

　　楚霄点头说：“是的，我也不知道。”

　　王如锋直说道：“那我就不能出手去抽。一颗都不行。”

　　楚霄乐了。

　　他说：“你也知道害怕了？小家伙，你也知道退缩了？你也在瞻前顾后、踌躇不决了么？既然如此，那你刚刚又为什么要指责我‘不作为’呢？”

　　王如锋哑口无言。

　　楚霄笑道：“你看，不过四颗珠子，已经让你如此为难，不敢抉择。其实我每天要面临的情况，远比这简单的四颗珠子，要复杂得多。”

　　他掏出一只瓷瓶，将这四颗珠子对准瓶口，掌心一倾，任其滑到瓶底；然后他一手捏住瓶颈，另一只手又开始从袖子里掏琉璃弹珠。楚霄一边摸，一边说：“这颗，是牺牲百十人救千万人。”
　　珠子丢进瓶子里，宕的一声。

　　“这颗，是牺牲一人救百十人。”
　　叮。

　　“这颗，是牺牲百十人救一人。”
　　咚。

　　“这颗是牺牲百十人救千万人，这颗是牺牲千万人救一人，这颗是牺牲一人救千万人，这颗是牺牲你自己救千万人，这颗是牺牲你自己但是也没有人得救，这颗是……” 天尊数不完，将许多珠子叮叮当当倒入瓶中，瓶子满溢，多余的珠子滚到地上。

　　天尊看着瓶口，无不遗憾道：“我还没说完呢。”他端着那只满当当的瓶子，又笑问王如锋：“还有，若我告诉你，选择救一人虽牺牲百千人，但以后可救千万人，你怎么选？

　　若我告诉你，选择谁也不救，日后大概率所有人都死完，但也有微末可能所有人都会得救；如果救人，虽然暂时保下千万人性命，死掉百十人，可是这千万人以后大概率也会死。这样两难，你怎么选？

　　若我告诉你这所有珠子都相互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又会从哪一颗入手？”

　　王如锋答不上来。楚霄一笑，说“来吧，让我们举个例子，猜一猜……”他捏着瓶口晃一晃，说：“我若之前按你说的一样去做事，我打破锁神枷，惩处钜道上君，干涉赵俨，或者救下谢家，或者……等等等等。这些行为，能达成的结果分别对应瓶子里哪一颗珠子？又或者，不属于这瓶子中的任何一颗？”

　　楚霄看王如锋被问得发怔，又催促道：

　　“你知道么？”

　　王如锋喉口干涩，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的游戏，应该由知道的人来玩。”

　　“对嘛！”楚霄很赞同他：“这游戏就是很危险。你看，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没有限制地玩这个游戏，抽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结果，是不是很可怕？”

　　“恩泽和长风，就是玩这个游戏的第一代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谁也不能说服谁，虽然都觉得自己要拿的是救千万人的珠子，可是最终，博弈之后，变成了谁也不救，全部死完。”

　　“他们死了，我就变成了第二代要玩抽珠子游戏的人。但是大家已经被前代的恩泽、长风搞怕了，所以商榷之下，认为我还是什么都不做，一颗珠子都不抽，任大家自由发展，最好。这我很能接受啊，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

　　但是他们内部又推举不出第二个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人……谁都怕我，谁都不信任我，可是他们也互相不信任，只能认同我。所以，最后还得是我，来管理你们这些玻璃珠。”

　　楚霄笑着说：“最后不知道哪个小天才发现了三仙器，终于解决了我这个心腹大患。”

　　“大辞骨、了通鉴，是丢给我研究的，如果看不对、看不明白变化，锁神枷就把我拴住，让我不能出手。也就是，看不出珠子对应那条路，就不能抽，无为而治。大辞骨、了通鉴……这么多年，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我不能完全看懂，你们完全看不懂。只知道，它是一套绝对公正、绝对公平的器具，是天理有常的‘常’之指示。

　　但是，你们和我不同的是，锁神枷。就算你们看不懂任何变化，你们不知道你们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你们一定可以去做，没有拘束，锁神枷只限制我。因为你们身在局中，构成你们的世界，所以你们的行为是被允许的。当然，局中人怎么能不变换局势？”

　　“但我不行。”楚霄指指自己，说：“我是大怪兽。我在你们眼中，跟你们不是一样的人，是可以轻易颠覆你们小小世界的人。你们既要像对家长一样，嚷到我这里，求我给你们作主；又要像对大坏蛋一样，时刻提防我突然想干点什么，把你们好好的世界，像捏一个面饼一样，轻易搞坏。”

　　楚霄最后总结道：“所以我这个大怪兽，既有义务日日研究了通鉴、卜测大辞骨，又要被锁神枷严苛拘束。只因为，我是那个有能力抽玻璃珠子的人，而你们是玻璃珠。玻璃珠互相碰撞，是自然规律；但我出手拨动，就是外界干预。如果没有三仙器，我可以随心所欲拨动珠子，施加外界干预，只怕你们就会像长风、恩泽时期一样，轻易被弄得粉碎。

　　但是有了三仙器，我就成了安全的大怪兽，成了理智的家长，成了不能随心而行的、管理玻璃珠的人；你们也就可以放心使用我这个跟你们不一样的‘人’了。”

　　楚霄对他莞尔一笑：“现在，你还觉得三仙器没有必要存在么？你还觉得，三仙器拘束我，是错的么？你还觉得我应该反抗么？”

　　他又说：“现在你还觉得我该按你所说的‘正确’来做事么？你敢保证‘王谢一直在一起’就是好的？你敢保证‘谢先宗千秋万代’也是好的？在赵俨没有做出过火的举动前，你又怎么能预知他就是坏人呢？情况不明时，我图眼前一时安稳而贸然出手修正，焉知其后是不是埋着死千万人的祸根？”

　　楚霄笑着摇手，说：“行一看三，小聪明，你还是看得不够长远。”

　　王如锋一句都应不上来。他站在原地，看着楚霄，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做一个神仙，做一个统率天尊，他的所见、所闻、所想，究竟需要有多么广阔而深远，深远到，王如锋看着他春风和煦的面色，竟然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