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80、以后补标题10

　　赵俨一定跟李玫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窍。或者是他在清南大役后扫走了李玫所有的理论手稿；又或者李玫根本没死。或许活着的李玫自愿与赵俨合作，又或许她被赵俨胁迫合作。总之，赵俨不仅没有遵循先宗的禁言令将李玫有关的一切清除，反而私藏在府中，秘而不宣。

　　直到第二次“恶金”发生，先宗迎战在壑外化为剑风，赵家当权，赵俨才将之前收藏的邪魔有关的一切启封。

　　他启封，不仅自己研究，而且，将成果偷偷交付钜道上君。

　　钜道上君能从土金改组的大乱之间脱颖而出，自然有些本事，也很有些为仙的自矜自傲。他原先是不屑于跟凡修混为一体的，因不爱搭理凡修，更加对所谓“以身成道”的谢崔鄩不屑，视为蛮夷。

　　直到天尊出手，夺去他半边司法职权，交给新来的沈琼。

　　钜道上君急了。也因此，从忽视剑，变成恨剑；也从看不起谢家，变成恨谢家了。
　　因为沈琼曾是谢家人。

　　这时候，赵俨的到来，或者说，披着赵俨皮的李玫理论的到来，让他看见一条新的路。凡修赵俨或许不懂其中的关窍，可是钜道上君在道天多年，敏锐地察觉出此道的大好前程，就是“人造兽徵”。

　　是啊，既然上古神是有兽徵的，恩泽有鳞鳍，长风有双翼，青木有鹿角，那么是不是太白虫感染人，寄生人，让人体表产生虫的种种性状，也算是一种兽徵呢？

　　人可以造神，人可以造出至高无上的先天神，这样的可能性，任谁不心动？

　　赵俨想开辟一条不同于剑的路，而上君想做比天尊更高的神。于是两边不谋而合，上君当然满怀欣慰地赞扬了赵俨，并且开始与赵俨私下联系，鼓励赵俨继续进行研究。

　　王如锋不知道钜道上君给了赵俨多少支持，也不知道赵俨给了钜道上君多少希望，更不知道这种肮脏的、沾满鲜血的交易持续了多久……又有多少人被害。

　　“鲜血枯流”“白骨支离”“嚎哭不绝”……

　　王如锋看着架子上许多封皮一致的小书，摞起来，一人高。他哭不出声，捂住心口，疼得站不住，弯下腰去。
　　太痛了，痛极欲死，痛极欲择人而噬，痛得没有眼泪。

　　如果这就是神……如果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神，如果这就是神的意志。
　　为什么你们可以没有一点怜悯。为什么，你们甚至做得，不如凡修。

　　王爷爷教我“煎金诀生于护佑的心”。我父亲教我“强大者必将帮助弱小”。我师父说：“驱邪避祸，镇守五封，应尽之责，何须言谢。”
　　他们都死了。恶金攻破东南二封的时候，率先迎战的王重玄是第一个死去的。然后是王如锋的伯伯、叔叔、他的父亲、他无数的兄弟姐妹。就算还有苟延残喘的，也为后续赶来的谢家尽数诛杀。
　　只为了停止这场不明所源的恶金，只为了保护还残存的无辜百姓，所以对沾边的王李，一律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而谢家早就没有什么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因为谢家早就在五百年前的除根会战里，就付出了近乎满门的代价。除根会战里，谢家死得只剩下一个姓谢的人，那就是谢崔鄩。
　　所以终究成为“绝代”的剑。
　　最后，谢崔鄩也死了。死在第二场恶金里。
　　他一个人踏入恶金，也一个人，燃尽生命和剑，止住这一场恶金。以一道壑，换太白五百年的安宁。

　　这么多出类拔萃的人，这么多鲜血淋漓的命，只因为“强大自然保护弱小”，只因为“应尽之责，何必言谢。”

　　然后，他们付出生命保护的对象，落在了还活着的赵俨手里，落在了钜道上君手中。

　　为什么……为什么一代人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保护的对象，你们却可以用之如蝼蚁，如泥沙，如没有感情的，耗材。你们为什么可以如此无情地把他们任意拿来做自己千秋万代业的脚垫……王如锋恨得喘不过气，看着静坐的钜道上君，恨不能扑过去，将他提在手中，尽数撕开——

　　突然有人敲外间的门。

　　钜道上君将待看的书卷搁下去，随口道：“传。”

　　进来的人棱领博冠，宝相庄严，一眼便知位次不凡。他曳摆持袖而来，肃然地对钜道上君施礼道：“见过上君。”

　　王如锋认出这是金相二天君之一，农刈天君。钜道上君对他挥挥手，说：“无须多礼。有什么事，你讲就是。”

　　农刈天君站定，道：“方才我手下一灵仙来报。今日，他底下的银针至人负责看守西方柱，阊阖门。原先无事，只是这银针至人刚刚突然告诉其上的灵仙，说午后有一凡修要入阊阖门。他持天尊信物，言是天尊有令，传他上来的。”

　　钜道上君立刻坐直身子，皱眉道：“你说仔细些。在什么时辰？”

　　农刈天君将头俯得更低，说：“属下已经亲自审过。只是那小至人自己说记得不清，大概在二三个时辰之前，具体不知。应该是个太白的人，衣色主白，长相……”

　　“那放他进来了吗？”

　　“放了。那至人糊涂怯懦，见了天尊的信物，不敢声张。但仍心有戚戚，只选在换班之时，对接应的灵仙偷偷说了。灵仙不敢怠慢，又赶紧上报了我。我一听，兹事体大，不敢自行裁定，因赶快跑来禀告给您。”

　　“啧！”钜道上君拍了一下扶手，烦道：“怎么不早来说呢！这都过了多久！岂有此理。”他立刻离座站起，焦躁不安，在房内踱了两圈，说：“我没听天尊说过这事。此前也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钜道上君越想越怕，寒毛乍起。他赶快整理衣装，收拾仪仗，说：“我得去中钧天见一趟天尊，亲自问问这件事。”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农刈，又恨声说：“都是糊涂东西！请罪都请不上热乎的。要是真被凡修假传尊令破了戒，咱们谁都脱不开干系！”

　　王如锋站在屋中，在这两人紧张的反应里，也突然感受到一阵迟来的恐惧。

　　银针至人，阖闾门，凡修，天尊令。
　　不正是说他之前借拓形印上的天尊仙踪，骗过至人，蒙混进上天一事么？
　　天尊当然是没有下令让他混进来的。钜道上君这一阵去面见天尊，双方对峙，岂不是他立马就要露馅？

　　他手指尖，到脚心，都是一阵发麻，整个人突然就虚成一根空心的杆。他心里慌极，可是又要极力冷静，许多乱糟糟的念头在他髓海里冲过来倒过去，固稳的灵台也开始乱摇，一下，两下，砰砰咚咚，泵得息流狂滚，整个思景，变成一副被冲撞过后的断壁残垣。

　　他此前已经有过多番情绪大起大伏，不料此刻又遭变数。王如锋已是强弩之末，很难控制住自己；在这样激越的情绪冲击下，一直捏着的潜行诀一浮，整个乱掉了。

　　就如抽开线的毛衣，一霎那，散得七零八叉，不可收拾。

　　在这种可怕的变故下，王如锋头脑空白一瞬。
　　完了。

　　几乎是同时，钜道上君敏锐察觉到了不同的存在，厉声喝问：“谁？”

　　他手凝穿破之诀，对准虚空，马上就要将王如锋打出来。就在手对准他所在位置那一刻，王如锋的恐惧也到达了顶峰。他看着那只手，看见钜道上君震怒的脸，和张开的口型。随后，一切就像无声的水波，泛起涟漪，变得远去，变得模糊，变得看不清楚。

　　钜道上君放下了手。跪在地上的农刈天君也抬起了头。

　　钜道上君莫名其妙，收回那只不知道做什么的手，扶了一下桌沿，问农刈：“你来干什么？”

　　农刈也很莫名其妙，突然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赶紧跟上君说了。钜道上君听过，点了头，表示知道了。农刈一声不敢出，赶紧贴壁离开；钜道上君也茫然地坐下来，依然翻书，仔细核对一项记录。

　　谁都忘了什么凡修的事，包括地上的灵仙，包括银针至人。
　　这一段与王如锋有关的世界，好像突然被削去了。

　　王如锋面前却是似笑非笑的天尊楚霄。

　　楚霄原躺在椅子上，见王如锋出现，便将脸上盖着的书拿下来，转个身。他两条腿落了地，看着王如锋，笑嘻嘻地，像一个长辈一样关怀他，说：“怎么样？”

　　“我……你……”王如锋犹还置身混乱中，没有拔出来。他上一刻，还面临被发现，身死道消的危险，那危险迫在眉睫；但是现在，却已经在平和广阔的两仪宫里，和之前被拿来狐假虎威的天尊，面对面谈话。

　　“哦！”天尊持一卷书，闲闲地笑着说：“小家伙，你该不会以为，你那简单的潜行诀，真能保你在这道天里通行无阻，不被发现么？”

　　他看着王如锋惊骇的神色，笑得更开心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他把书卷起来，拿书敲着扶手，眉目间尽是“你那点小心思我都知道”的狡黠和得意：“你来了，我帮你。若无我替你施加法诀，保你畅通无阻，你一出阊阖门，就要被发现喽。”

　　楚霄脸上的神情，也如孩童一样，是纯粹的愉快：“是该让你来看看，早该让你来看了。小聪明，你看了，是不是就懂我意思了？”他脸上的神情也高兴，声调也高兴，活波地问：“怎么样，今天都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