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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以后补标题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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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锋心知他说的是沈琼,眼观鼻,鼻观心,站在边上,静候他发泄。
钜道上君又踹了一脚桌子,陷入静默的愤怒里,所有的情绪都借神情传递。他那张威慑的脸,教外间任何一个仙人看见,都会吓得退避三舍,不敢承受上君的怒火。
他一个人坐在室内,从一开始的直喘粗气,到渐渐平息下来。钜道上君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那阵疯狂敛下去,变成一种蛰伏的阴险。他找回了自己的冷静,摆弄了一会桌案上的虫豸塑像,苍老的手亲昵爱惜地抚摸两只虫的甲壳,眼神中的珍视让王如锋直起鸡皮疙瘩,抱着手臂,只觉瘆得慌。
好不容易上君不摸虫了,从架上抽出一本小书,用食指沾些口水,捻在书角,一面面地翻。
他看得很认真,时而几乎将脸贴到书上,时而眯起眼睛拿远,斜着看书上某一处,以期昏花的眼睛能看得清晰。王如锋悄悄靠近,站在椅子后,小心地探头,跟他一起看。
“某年某月某日。
躬行者,赵李甲。
遵……引虫入髓。耗材数十具。
髓质粘稠,无果。最长存三日。
耗材尽食。
懊恼至极,有愧恩宗。
(恩宗批:无妨。测出三日极限,很好。)”
“某年某月某日。
躬行者,赵李丙。
耗材成批亡,疑痛不堪忍。
捕回杀之。制新耗材,宜施行附脊者为佳。
某年某月某日,附脊法小成。
幸存耗材于地爬行,肢爪格格,状若虫,无人色。
(注:待改之。请拨耗材。)”
“某年某月某日。
躬行者,赵李丁。
以虫趾插入耗材甲后,鲜血枯流。
趾尾入骨,浑若一体,掰扯不动。
成。
然耗材嚎哭不绝,七日终死。
(注:或先抽手筋可破。否,耗材痛苦不可忍。)
(恩宗批:果真?)”
“某年某月某日。
赵李戊遵命赶制木姓虫人。
木姓者,供恩宗壑内驱使。须更近人。
耗材三名,共得一。
(恩宗批:可喜可贺。原先十不存一,眼下竟然三中存一,可见长进。)
“某年某月某日。
躬行者,赵李庚。
行……。(有一块棕色污渍,糊得看不清。)
将耗材表皮剥离,放入虫豸,记录存活时长。
虫豸忽视血肉,优先入骨。入骨后似有续命之功,耗材于案弹跳,血肉模糊一片,十个时辰不止,犹有声息。
因事先剥离表皮,便利观察。肉块弹动部具已绘之。
(图)”
“某年某月某日。
躬行人赵李乙。
得一生期耗材。放入育期雌蚀虫地界。
观察雌蚀虫是否将其视为亲子抚养。
(三日后)
否,耗材白骨支离,挂于其巢。”
……
王如锋第一眼看过去,只看见满页的“耗材”“耗材”。他不解其意,凝神细看,却被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字眼,震住了。
“附脊法”“引虫入髓”“趾尾入骨”……等词,以及绘声绘色描述的过程,一下就让王如锋周身气血全冲上头脑。
这不是李玫从前未实现的设想么?
原来,李玫整个生涯可以分作两部分:前半部分是独身在东部大封为祸一方的时候。东封为灵毕封,李玫驻扎在灵毕封下,创立抱一教,自号大和合之母。“大和合之母”时期的李玫,完全无人指引,也无人拘束,更有身饲法大获成功在前,彻底鼓舞了她。
在大好前景下,李玫更是把骨子里的疯狂发挥到十成十,坚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人好,设想也越来越怪僻大胆、人闻悚然。这本小书上提及的许多名称,如“附脊法”等,都是李玫在那个时期畅想出来的,只不过大部分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夭折在纸面上。
因为这个时候,原先大行其道的身饲法终于开始反噬了。
修身饲法的人成批死去,而李玫对此却无能为力。李玫原先研究人虫合道,初衷只是想人虫共生,不想却造成如此多死伤;她开始怀疑自己,而正在这个时候,与谢家南北分治的王家举家迁至东南,也不得不正式与李玫接触。
而后,就开启了李玫后半段的研究生涯。后半段的李玫,不再想实践自己之前的许多疯狂念头。且在王家的影响下,受到启发,改换一条新的人虫思路,并决意终身投入研究如何解开身饲法,让被身饲法祸害的人得以自由。
不求原谅,只求苟活,留命设法替大家解去自己造过的孽。
等解过后,是杀是剐,都愿从命。
虽然她至死也没有研究出来,只因在研究出来之前,已经发生比除根会战时还要恐怖的第一次“恶金”,草率埋葬了一切。
王如锋幼时在家中,听见家宴上家长与“李小姐”商谈的内容,前半段阴险疯狂的法门思路有时被李小姐当作笑谈,嘲自己那时候的无知和恶毒,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去实践它们;而后半段时新的思路,多与前半截未付诸实践的恐怖思想毫不相干。
所以王如锋耳濡目染,一直对自家被冠上“魔头”的指控,很茫然。
这……并不是我们本意。我们,也不是完全跟李玫合作,更多,是作为一境之主,看押一个罪人;也替这疯狂的天才,套上拘束的枷锁,使之有利于人。
但是他又不能说。因为,“恶金”这样的大灾,确确实实发生了;而且,虫是从东南封,冲进来的。而虫为什么冲进来这个核心问题,他不知道。
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明面上的事实就是谢家从不沾虫,嫉恶如仇,从未被恶金所犯;而王李这边,却因为人虫的研究,引来灾厄。任谁来看,都是王李自讨恶果,牵连百姓。
虽不为我本意,可结果是坏的,于是前面所作的一切,就可以在这个结果上,尽数推翻。而且,若王如锋狡辩,人家也有话要说:就算你本心是好的,可是你王家、你李玫因为这好心,却害了数万南民。南境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因为这自以为是的好心,可以脱罪了么?
所以王如锋索性什么也不说。因为不能,因为不敢。
但是眼下……但是眼下!他竟然,他竟然……
他竟然在这里,又一次看见了,李玫前半段的疯狂设想。罔顾人伦、罔顾道义、罔顾情感,什么也不顾了,只有沾满了鲜血的求知欲,只有令人恐惧的好奇。这样恐怖的设想,王如锋甚至,不敢去多思。
就连李玫本人谈起来,也是满脸悔恨。
但是,这样的设想,却已经被人拿走,然后,残忍地照做出来。
有了实验结果。
每一个结果后面,都是实在的鲜血。
好痛。王如锋几乎立刻感觉到那种切肤之痛,他痛得发狂,也恨得发狂,因为他倏忽明白了,那满页满页的,所谓“耗材”是什么:
是人啊!
他们王家谨慎封存的双刃剑,现在却被随便使用。被赵俨拿来,大肆挥砍谢王两大宗主如履薄冰地保护了千年的,苍生百姓。那苍生不再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苍生,而是被冠以蔑称“耗材”。
连同类都不是,不将其看作人。
已经不是人,自然就更没有负担,大胆去做。
世界好像在他眼里颠倒了。“赵”和“恩宗”在他眼里也格外刺眼醒目,一切搞不明白的事,好像顷刻之间就得到了答案。王如锋几乎能听见耳朵边那样凄厉的惨叫,薄薄的册子也好像沾满腥锈,他恨不能立刻冲到进行册子中实验的场地,把所有人都救出来。
可是他不能。
王如锋两只手在身侧攥紧了,拳峰不住地发抖,咬着牙,干涩的眼睛里绽出根根血丝。
大哀无泪。
他不能,他甚至,连这个残害同胞的地狱在哪里,都不知道。
王如锋闭了一下眼睛,血气全冲上头顶,浑身上下,都在不住地发抖。他不住地深深吸气,胸膛起伏,因愤怒而头晕目眩,睁开眼,视线模糊,看着毫无所查的钜道上君,心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上君,杀了赵俨,杀了推行这件事的所有相干之人!
所有人都该死,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该死!
王如锋背靠墙壁,滑下来,蹲在地上,将手埋在掌心,克制不住地颤抖了好一会儿。他使劲用牙齿磕着嘴唇,忍住喉咙里痛极的呜咽,等移开手的时候,两只手掌已经全湿了。
王如锋也终于冷静下来。
我杀不了他。起码现在,不行。我现在暴露,一定会死。
我死无妨。但我现在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我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救人的人,所以,在这件责任完成之前,我不能死——我要忍。
我得忍住,我真的得忍住……就像之前一样,就像做任何事一样,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时候,钜道上君也看毕了,将小书合上,搁在案头,又带着一种瘆人的笑,去摸案上一对虫豸的玉雕金身。他的手拂过雄酸豸的触角,又去捏雌蚀虫足上如弯刀的须,自言自语道:“宝贝儿,有了你们,我又何愁不能进益?……哼,这赵俨。打理道地,也算有用。”
他苍老的脸上有一层喜气洋洋的光彩,笑道:“天尊,天尊。你又有何能耐,不过是仗着兽徵,天生高人一等。然而在太白,人造兽徵却是指日可待了。既然人身上有兽徵即为先天神,那么虫人,自然也算先天神的某种原始形态,只待小赵细细改来,即成真神。
你是先天上神,我便造先天上神,倒也不错……到那时候,我手下俱是有兽徵之神,而我便是先天神的祖宗,亲父一般的人,饶是你到我跟前,也得叫我一声‘父亲’。”
如一道霹雳通贯王如锋天灵,顷刻就把王如锋打得僵直: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