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58、谈爱意避心思 以无形化凶戾

　　谢琅睡也不能安心，不时就自发醒一瞬，摸一摸王如锋额头，确认无恙，复又睡去。

　　如此一晚上，早上起来的时候王如锋神清气爽，谢琅眼下淡青一片，勉强爬起来坐在床边发呆，没什么精神。

　　王如锋看他手蜷在嘴边掩着忍不住地打哈欠，又是想笑，又是觉得过意不去，十分歉意地说：“有劳了，小公子。要不你歇一上午……多睡会儿？仙长讲了什么，我回来说给你听。”

　　谢琅摇头，伸手抓住了王如锋的手，依依不饶的。见他坚持，王如锋只好继续替他梳上头发。他前胸贴着谢琅后脑，齿梳插进谢琅发根，让谢琅“往后一点”，谢琅整个人就往后一靠，仰起脸来。

　　那双澄澈而蕴光的眼睛，在王如锋低头时，正好与他对视。
　　谢琅的眼睛，本是如凤凰一样，微微上扬的，天生自带一阵凌厉；但是他专注看王如锋时，就消去了这一阵凌厉，变得静如深水；而瞳仁里锋锐的光色抹开，成为水中的乌珠。不说变得多么温柔，但是其中那种专注的意味，一下就让王如锋脸红。

　　他看着王如锋，眼皮轻轻颤了下，无数纤长的眼睫也跟着，次第地颤了一下。
　　如风拂过冻草，如雪卷过万年不化的冰原。
　　一瞬间就让人意识到坚硬无情的天地之间，还有这样柔软的触觉。

　　王如锋看得呆了，嘴唇震了两下，想像以往一样，说点什么俏皮的话，或者是坦然的夸奖；他终于一点也没有说出来，而是狠狠地把视线移开，看着地面，心软得像一滩春水。

　　他说：“……不需要向后靠那么多。”

　　王如锋看着地面，摸索着将谢琅后仰的头推回去些，才敢把视线转回去，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上，放空自己的思绪，出了一阵子神，匆匆完成后，就火急火燎地退开。

　　他十分相敬如宾道：“好了。”眼观鼻，鼻观心，一反常态，不敢多看一眼。

　　“你在逃避什么，”谢琅看他，问：“因为你喜欢我？”
　　他坐在榻上，略歪一点头，平静而直白地问出惊人的问题，也戳破王如锋的伪装。
　　他看见什么，他就说。他想要什么，他就做。

　　王如锋一瞬间好像后背挨了一闷棍。他却立刻直起腰来，那股逆反劲儿冲上头，反而帮助他坦然地说：“我当然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为什么为你做这么多事情？我又不是没事闲得，精力多烧的。”

　　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完全想通了，也笑起来：“谢琅，我当然喜欢你。——师兄当然喜欢你，可喜欢了。”

　　怎么会有铸剑人不喜欢他最完美的剑。怎么会有兄长不怜惜懵懂的后生。

　　谢琅看着他自欺欺人。
　　这次谢琅没有出声戳穿，让他维持了尊严和自洽。小公子清浅笑了一声，只有气音，王如锋来不及分辨那里面夹杂的是了然还是嘲弄，就被谢琅越过去，站在门边，回身对他说：“走。”

　　他也只好依言跟从。

　　今天的宣义会讲的依然是太上体的学习，众人拢在一起听了一上午，还待听时，讲授的仙长竟然提前放课了。一散场，大家就各奔西东；王如锋站在人群里，若有所思，突然拉了谢琅一把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我答应今天散课的时候去帮忙带一带林威。”

　　他两个金白之人，便义无反顾地汇入了青碧的流里，一起奔珍馐居后院而去。珍馐居后院人来人往，青岁中人居多，青色仙踪的仙人也最多，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属相，只是淹没在这大流里面，很难发现。

　　无他，只因为青岁相关就是丰产，连带着大家一致认为木相的仙人应该负责管饭，于是道地来的青岁人，和九重天原有的木相仙人们，就不得不接过了这给众凡修备膳食的活计。

　　眼下，还没到用膳的时候，珍馐居后院忙得一派热火朝天，争取在正点前把这顿饭赶制出来。所有的青岁人都在这里了，苏家的医生、林家的巫祝、柳家的牧正，等等众人，此刻没有区别，一应挤在后院里干活。

　　王如锋站在忙碌的人群外，自觉插不进脚。他听得里面嚷叫：“青青！你来看，为什么我捏出来的桂花五白糕是苦的？”

　　外围一个少女本来正挽着袖子卖力捶煮熟了的莲子，闻言道：“百花仙师您等等，我这就来了！”她立刻丢下手里的捣子，往人群里挤。王如锋认得她，知道这也是林家的女孩子，立刻后脚跟过去。

　　等王如锋挤进内圈，只看见内圈里更是水泄不通，几十个年岁不同的凡修挤在一起，有男有女，有的掐豆角的尖，有的拍蒜泥的瓣，有的洗苔菜的叶，叽叽喳喳一片。

　　那点着绿仙踪的仙人们也挤在一处，候着这些凡修一件一件的动作，偶尔出手施术作法相帮，引得阵阵的鼓掌和欢呼。小小的院落里，欢声笑语不断，凡修与仙人轮流干活，融洽得不分彼此。

　　林青青挤进去。百花仙师见她过来了，便如法炮制，对着案上零散的莲子粉、桂花碎、细白糖等几堆备料捏个指诀，几种原料立刻合成一块生糕饼，百花仙师又给边上一个水相仙踪、一个火相仙踪的仙人说：“把这糕弄熟！”

　　于是三个仙人一一对这块糕饼作法，让它变成一块熟糕，落在盘子里，有模有样。百花仙师示范给林青青看了过程，又拈起一点，放在嘴里，立刻作出怪表情来：“你看，我按你说的做出来了，但是好苦！”

　　林青青也拈起一点儿，放在嘴里，立刻被苦的大皱眉头。林家一堆姐妹儿见状，立刻围上去了，对着那一块糕研究起来，这个说：“是不是莲子芯没去干净？”那个说：“是不是桂花蔫了的原因？”

　　探讨了一阵，无果，后方正在磨茯苓的苏茯苓将全过程尽收眼底，轻轻提了一句：

　　“或许，是糖的问题？”

　　“哦！”林青青恍然大悟，百花仙师也恍然大悟。百花仙师立刻撮起一握细白糖，让一旁打杂的火相仙人单独熬出来，一尝：果然是苦的。

　　这下就找到了问题的结症，是火候太大给糖浆熬焦了。几个人严肃地跟火相仙人沟通一阵，磨出想要的效果后，桂花五白糕终于可以在百花仙师手中大量快速地制造了。

　　林青青把滑脱的袖子又向上挽了挽，预备挤出去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在外沿等了好一会儿的王如锋。

　　“啊！”林青青愣了下，露出既惊且喜的表情。她身边的许多姐妹，芊芊、亭亭之类也看见了王如锋，纷纷放下手上的活计，抽空跟他打个招呼：“午间好啊！”七嘴八舌，十分热情。

　　有好奇的，看着谢琅，单独问一句：“又带大美人出来玩儿啊，大美人现在能说话了吗？”

　　她们昨天在游仙集就看见了王如锋身边的谢琅，但是谢琅太沉默，不跟她们说话。王如锋对此的解释依然套用之前对祁厚垸所说：他在小闻道天斗法中受伤，暂时不能说话。

　　但可能是谢琅今早险些让他大失面子，王如锋现在不是很想替他遮掩了。
　　他用手肘撞了谢琅一下，示意：“打个招呼。”

　　谢琅不是很情愿，但又不能拒绝，于是十分呆板地说：“你们好。”

　　他说话木愣愣的，但是脸又十分清冷漂亮，两相下来，别有一番动人之处。于是谢琅又听见一阵惊呼和赞叹，围在他身边，有如潮水。

　　谢琅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了。他向来是不擅长处理这些的，只能看王如锋又笑着跟她们说了几句话，转移了在他身上的视线。谢琅不作声，挪了一下脚，往王如锋身边又靠近些，悄悄抓着他垂下来的腰带头玩；王如锋光顾着讲话，并没有发现。

　　王如锋跟这些女孩子们又聊了一会。谢琅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可聊的，撒开已经被折得一痕一痕的腰带，开始抠自己袖口上缝的一个珠片，抠着抠着，烦躁起来了；听着耳边嗡嗡的、没完没了的说话声，更是度日如年。

　　他抓不住这场对话的开端，不理解这场对话的过程，也不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四周还在吵吵嚷嚷，人声几乎汇成一股热浪，一点不清净。

　　谢琅盯着王如锋，而王如锋脚上好像生了根，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有完没完。

　　正当他忍不住要把王如锋直接拉走时，王如锋终于挪地方了。

　　不熟的男女之间其实根本没什么好聊的，这几个小姐妹不过对着王如锋说两句礼貌的干话，王如锋也跟着说两句，彼此客气地寒暄了一阵。话题淡下来时，林青青也想起来要把林威托给王如锋，于是顺理成章终止了闲聊，带着王如锋开始满后院找林威。

　　林青青在一个放面条的箩筐后面抓住了林威。林威正在用干面条搭小房子、搭小桌子小凳子，好好的面条被折得七零八碎的，满地都是，一地的惨不忍睹。被发现的时候，他还乐滋滋地在笑，毫无悔过之意。

　　林青青立刻把他抓起来狠打了两下屁股。

　　林威也很应景，张开嘴，正要有声无泪地嚎啕，就看见边上笑吟吟的王如锋。他马上把嘴巴一闭，从林青青的魔爪下挣脱，滚到王如锋身边，抱着他的腿，高高兴兴地说：“你来了！”

　　他也不哭了，跟着王如锋，快乐地满院溜达去了。小老虎小霸王自觉有大人撑腰，走路都格外嚣张，走到一个炸豆腐的灶前，指道：“给我吃这个！”

　　那灶后忙碌的人一见是个小孩，还没来得及把这捣乱的小鬼打发走，王如锋后脚就过来了。他自带一张正气的脸，友善的气场，悠悠走到灶前，装作被吸引住的样子，停下笑着说：“闻着好香！”

　　那男修与他攀谈两句，听王如锋对一锅油滚滚的豆腐赞不绝口，心花怒放，拿木夹仔细拣了几个，穿上签子，泼上酱料，递给王如锋试吃。王如锋拿着，又夸了这豆腐几句，等走远了，才将这一整串豆腐递给底下流了半天口水的林威。

　　他把炸豆腐给到林威手里，顺势说教：“要有礼貌，要说‘哥哥，我想吃这个，能不能给我吃一点’，知道吗？人家不愿意，你也不可以在那里纠缠耍泼。”

　　“知道了！”林威用牙齿撕着豆腐串里的肉芯子，嘴皮上油乎乎的，手上也油乎乎的。他边吃，边不耐道：“你好啰嗦！”

　　王如锋屈指，结结实实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林威立刻起腔，“哇——”一嗓子嚎到一半，见王如锋抱臂看着他，似笑非笑，不为所动，立马把哭声咽了，不提这茬，哼哼唧唧继续拱豆腐串。

　　他这边规训孩子，那边谢琅实在待得无聊。他五感本来就灵敏，又喜静好洁，而这院子里全是生食的腥气、涮洗的积水、又有一股人聚集的热气，谢琅走在其间，只觉得髓海汇进去一团模糊的杂质，让他整个人好像被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罩住了，难受得紧。

　　小公子紧锁眉头，那股生来自带的锋利和锐气被他压在皮下，但又止不住想冲出来。那种想要破坏、毁灭、隔断一切罩住他、阻挡他之物的意念，正在跃跃欲试。

　　他忍了又忍，轻轻拉一下王如锋袖子，说：“我想走。”

　　王如锋正在呵斥林威不许用衣服领子擦嘴，闻言，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儿空档，敷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且等等。——孩子吃东西呢。”

　　谢琅看着他，清楚地知道王如锋注意的焦点现下并不在他身上。他应该不高兴的，可是王如锋拍了拍他，那点若有若无的接触就把他心头的凶戾之念暂时拴住了。

　　谢琅反手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