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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持佩问先师 断剑安可知(上) ...

  •   王如锋笑着,叹一口气,又摇摇头。他终于有时间沉下心来,环视一下四周。

      所有道地上来的人统一安置在受业府,而受业府又分隔出无数小间,众人隔间居住。每间都是大同小异的布置,四壁方正,约莫能直行迈出十来步的宽窄,置一榻,一几,一凳,朴素无文、大巧无工,陈设自然比不上在祝余客栈大院高墙的光景,胜在清新自然。

      王如锋看着,只觉得眼熟,因为他去年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布置,就连榻、几、凳的样式,放置的方向,都没有改变。他触景生情,又想起来去年时,自己还是孤身一人,独闯小闻天,直上大闻天,一路竟然被接进两仪宫,受到天尊面见。

      那时候他一个人当开路虎,前途未知,后路截断,孑然一人,虽然在九重天上待过一阵,但是心情始终不能全然明媚,总是堵着阴霾,几乎每一夜辗转反侧。

      惦记着过去,又想着眼前,还担心未来,怎么睡得着。

      但是眼下不一样了。虽然还有诸多未知,但起码谢琅是确定了的,而这个定数,现在就在他身侧。这只最大的石块已经落地,怎么能让他不安心,怎么能让他不释怀。

      王如锋长出一口气。

      他坐在榻边,顺手捞过几片漂浮的云气洁了手,伸手往口袋夹层里掏,摸出那块谢先宗的剑佩。那剑佩还是陈旧的身体,簇新的穗,王如锋将它托在掌心,看了片刻,在这故地重游的情景下,触景伤情、睹物思人,几乎忍不住泪。

      在隐虚天里最后一次见到谢先宗,他名义上的主人,他实际上的师父,那一次被王如锋记得格外清晰,清晰到只要想起来,就要落泪。王如锋在隐虚天见过谢崔鄩千百次,以至于在最后一次的时候,根本不以为这是告别。

      他握着剑佩的手颤了,视线花了,忍不住颤声叫“师父……”眼泪就汪汪落下来,砸在掌心上。

      藏匿王如锋的隐虚天依托在整个谢崔鄩的势上而建,与人间唯一的连通只有先宗书房里的那面镜子。那时,谢崔鄩走过那面镜子,穿过镜旁的左右联,来到王如锋身边。威严不减,精神矍铄,上千年来,几乎看不见老态。

      他如往常一样与王如锋说些家常,谈论近日外边的大事小闻,又问王如锋功课怎么样,剑术如何,因为上次王如锋准备着手做一块自己的剑佩,谢崔鄩还给他带来一根配剑佩的穗子。平淡一如往昔,依然遵循他俩平时的相处模式,一板一眼,如父如子,如师如友。

      末了,他提一句,我近期有一个不祥的感应。王如锋问是什么,谢崔鄩却并不细说。

      谢崔鄩看着身陷囹圄在禁制中两百年的小徒弟,他身上依然有一股拧不灭、磨不掉、杀不死的意气,而这意气就在他英凌的眉宇之间、铮铮的骨骼之中,是小徒弟——不,或者说小仇人,如何卑躬屈膝、摇尾乞怜,都不能完全掩盖的。

      谢崔鄩沉沉叫一声:“五儿。”

      那时还不叫王如锋的,谢崔鄩不见天日的五徒弟小五十分恭顺道:“奴才在。”

      谢崔鄩愣了一下,却不好说什么。他接着问:“你……要是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做?”

      他问得很含糊,语焉不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王如锋却很快反应过来谢崔鄩的这次试探,当即跪下来,头抵着地面,谦卑低下地说:“主人对我恩重如山,而王家人有错在先,我不责怪师父任何,也不想报仇。请您明鉴。”

      谢崔鄩无言了一阵,看着地上的王如锋,说:“你起来。”过了一会,叹息似的说:“你还是那么聪明。”

      王如锋诚恳道:“奴才一切俱出自真心。”
      他说得那么认真,讲得那么笃定,以至于谁都会想不自觉地去相信他。

      谢崔鄩越看他,越觉得是一潭不见底的深水,是灾殃,是祸患。他以前力尚健的时候尽一切去保住这个有愧的苗,现在感天命,自觉衰微,便开始担心往昔扯不明白的乱账要反咬一口了。

      但是王如锋确实挑不出一点错,甚至,找不到反骨。

      一开始他收下王如锋,试着对王如锋提旧事的时候,王如锋一应全须全尾接受,对于自家完全闭口不解释,谢崔鄩说如何,他就道如何;谢崔鄩如何将他安置,他也就如何安置;谢崔鄩不愿意听见王姓,他也从来不以王氏自居,谢崔鄩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唯唯诺诺,俯首帖耳。

      王如锋很早很早,看见一息尚存的族兄被赵俨扼杀,而清洗令又紧咬不放时,便已经明白一个道理:你没有力量,你是对的,没有用。你去喊冤屈,没有用,反而可能被一团遮羞布从上到下把这个不安定盖死,粉饰太平。而谢崔鄩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留他一命,那他就随主流,随谢家,一应弃暗投明,不论出身。

      他得保住谢崔鄩对他的怜惜,保住他的命,不要胡乱出来喊冤,质疑谢家的做法,质疑整个清南大役,不然,很可能就被当作一个纸上的污点,为恼羞成怒的统治者轻易剪除,让局面回归之前的太平。

      谢崔鄩对他再好,再亲切,他都不能忘记:终究还是谢崔鄩亲手签下的清洗令。也就是说,清南大役格杀勿论的做法,谢崔鄩是赞成的。谢崔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违背自己的清洗令,将他留下;也能轻易遵循清洗令,翻脸将他抹杀。
      他留一命已是万幸,这时候就不要再做正义使者,触怒对方,给对方一个全盘抹去的理由。

      他得忍。他去恨,没有用,他喊冤,没有用,他愤怒辱骂慷慨陈词,没有用,没有人一定会替他主持公道或者讲对错,他只能忍。因为外界已经尘埃落定,因为他没有切实证据,因为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因为他的生死都牵系在仇人手中,轻易灰飞烟灭。

      王如锋得忍。他忍得很好,以至于,现在忍不住失态的是谢崔鄩。

      “你……”王如锋两百年一直与他主奴相称,谢崔鄩听了一直不舒服,也在感到自己即将终末的关头,完全失态了。

      他看着纹丝不动、恭恭敬敬如一个完美假人的王如锋,说:“你叫我师父,不。你叫我仇敌,老贼,老匹夫,什么都行。别再自称奴才了,如果真的有阴曹地府,槁壤黄泉,我该如何去见王重玄,我把他的好儿子养成一个奴隶了……”

      谢崔鄩怅然道:“我欠王家的是不能还清的。”他一生刚直,绝不后悔,永不回头,临到末了,却愿意放下身段,说一些软话:“孩子,你想要什么就去拿,我老了,守不住了……只希望你看在这几年照顾上,能对谢家人宽容些。”

      谢崔鄩自己也知道自己话语的苍白。他知道,要是他当年再及时一点,再果断一点……这个王家的孩子根本不必寄他篱下藏头缩尾不见天日,谈何养恩。

      可是王重玄到死都没有触动那相通的连理枝,南边也从来没有发过求救的信报,就连边疆生祸乱的消息,他的部下都报得太迟。王重玄说老死不相往来,就真的死不相往来,死到临头,也不愿求助于他,重修旧好。

      他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王如锋说:“您一向天运眷顾,不会有事的,何必说这些不好的话。”他心里根本不把谢崔鄩说的当回事,只是以为先宗人老了,变得软弱后怕,在向他试探,怕他反咬。

      谢崔鄩却摇头,说:“就是这次了。”他看着伏在地上的王如锋,嘴里的话根本刹不住车,只是倾力交代道:“谢家的一切,你都可以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拿去吧!我只求……你对谢家人容忍一些。我夫人脾气鲁莽不经事,腹里还有一个孩子……”

      王如锋道:“是了,就算您遭遇不测,谢家还有正经的第五子尚在腹中,并不是后续无人,如何轮到我来‘使用’谢家?万万不敢当。我身为臣奴,自当戴罪立功、全力以赴,辅佐少主。”

      “五儿啊……”谢崔鄩长叹一声,说:“我并不是随便这样叫你的。我一生有长子、次子、三子、四女,一共四个徒弟,而你是第五个,五这个数,应该归你,不是他。”他看着王如锋,觉得很悲哀,说:“小五,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装了罢,想说什么就说吧。”

      “主人对我仁慈,但罪奴却不敢造次。”王如锋八风不动道:“罪人所说一切俱真心实意,却不知道装从何来?”

      “好吧,你一定要这样说的话,你真的这样以为的话,也是行不通的。”谢崔鄩道:“就算你想辅佐那个尚未出世的胚胎,他不知道资质如何,天赋如何,根骨如何,一切都是未知。就算他真的可以,但也是年幼,难免主少国疑,谢家,无论如何是保不住的。”

      谢崔鄩有时候会恨,会怀想,如果除根会战赢了,前三个儿子还在,会怎么样;有时候想,如果谢琼回来了,没有拘在九重天上,又会怎么样。他也想,这次死兆的预感如果能延缓一点儿,延缓到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他言传身教一段时间,或许又有转机也未可知。

      但是没有如果。谢家就是满门凋零、渐渐衰亡,天道对他步步紧逼,撑到现在,他自己大限将至的感触如此迫切强烈,与他一起行将就木的,还有一个谢家。自谢琼离开后,他曾以为夫人新怀的孩子可能会是这个转机,可是他还没盼到这个转机显形,就要迎来自己的大限。

      谢崔鄩悲哀地看着地上的王如锋。他知道,以后这个人要报仇,他是无力阻止的。就算他不报仇,谢家失去力量被旁人分食,也是他无力阻止的。

      他说:“孩子,若有一天你登顶入九重天,见到天尊,替我问一问……如果这就是大运,那为何,我谢家兢兢业业上千年,不曾有改,但天命不再顾我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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