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49、野火风雷 河流川泊

　　而王如锋心情却不那么愉快了。他愤愤地想，又是连名带姓，又是连名带姓！
　　他强调一千遍、一万遍自己的前辈身份，没有用，年龄资历这种东西在谢琅眼里有如浮云，不存在的。谢琅每连名带姓叫他一次，就是把他那点薄得可怜的倚老卖老脸面摔在地上一次，就是那种天成的鹰对兔子、蛇对田鼠、捕食者对食物的恐惧震慑一次，直叫得王如锋心里是警铃大作，浑身发毛。

　　有没有搞错，我刚刚才赢下来，现在却克制不住要觉得我某一天会输，而且往后也会次次输，年年输？
　　这种晦气的预感能不能不要成真，起码在我刚赢的时候，不要唱衰我，说我肯定以后会折在他手上，没有道理可言，因为谢琅于王如锋本身就是天敌，是捕猎者，谢琅支配他想支配的一切，不需要多余的尊敬和讨好。

　　王如锋应该生气的，可是看着谢琅的玉琢的脸，安然的神情，又没有办法气起来。他发现他最终只能万般无奈地包容谢琅，说：“高兴就好。”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说：“不过你可以放心，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像之前一样我不得不在外对你敌视的情况，因为天尊让我们多接触，所以在这九重天上，我终于可以比较表里如一了。”

　　王如锋说完，后知后觉有了许多解禁的高兴，好像贫瘠的人突然得了一笔横财。他靠在谢琅边上，欢欢喜喜地开始计划：“离大闻天结束还有一段时日，足够我们在九重天上玩透了。你身上的伤好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去看许多新鲜的，我记得九重天是一个重叠环形，自上而下中空，那一眼空洞就被称之为坐观井，在其边缘看见下界道地，不知道多么宏阔壮观。游仙集一定要去的，里边活动的仙人可比道地那些文书祝词字面记载的生动多了，保不准还能说上两句话。还有宣义会、绿箓科……”

　　谢琅听着，慢慢往他这边蹭了过来，抹去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于是两人肩抵着肩、头挨着头，蹭在一处了。王如锋感受到他的动作，十分受宠若惊，就好像家里养的坏脾气宠物，突然一改平时爱答不理的矜贵，主动过来示好卖娇了。

　　谢琅低声说：“我的伤不碍事。如你说的，应该是训诫伤，唯有时间可解，只加诸感觉，不遗留病根，虽然看着可怖，其实时间一到，就风流云散。”

　　他将手腕递给王如锋，自证说：“你看，经脉里先前的凝固封冻已几乎不见行迹，想必是时间到了，自行解去了。而这鞭伤，也是一样，不需要愈合的过程，应解的时候就自解了。”

　　王如锋也跟着他放缓了声音，柔声说：“但是期间痛还是痛的。你安心躺着吧，我没那么心急，且我当下也累得很，没有精力立刻去玩的。”他将谢琅的手腕按下去，谢琅顺势捉住了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无声而认真地玩他的手指，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折起来。

　　王如锋微微仰一点头窥他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现在的谢琅乖顺了不少，藏起来许多跃跃欲试的戾气，变得听话了。

　　这份难得的柔顺对于王如锋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雨。他心一软下来，许多憋着的话就想往外冒，不在乎谢琅听不听得懂，就是实在憋得难受，想竹筒倒豆子胡乱说一说，发泄一下。

　　“谢琅，谢琅……”王如锋叹一口气，说：“我想跟你说一会儿话。行吗？”

　　谢琅轻轻地点头。他握住王如锋的手，说：“你说吧。”

　　“不出所料，我今天又被天尊召见了。”王如锋放松地靠在他身上，困乏而疲倦地说：“他真是个怪人。明明统率上下，莫敢不服，但是本尊其实像一个好奇心强烈的……孩童？天真近人，眼睛里时常有孩子一样活波而明亮的光彩，举止也有孩子似的轻率直接，好像一点也不愿意搬弄威仪。是我的错觉吗？”

　　和楚霄的相处每一次都让他精疲力竭。王如锋讲：“去年我第一次被叫去见他，他也是这个样子。但我还是很犯憷，以为他故作姿态来套话，所以一点不敢胡思乱想。今年不知道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竟然不那么怕他了，会觉得他真有些孩童的特质。

　　去年的时候……那时候我跪在殿下，他居高临下，说要助我一臂之力，推翻世家，独霸太白，我以为我在做梦，正筹谋孤身一人如何对付在太白盘根错节、相互倾轧日久的三世家而绞尽脑汁的时候，这天道间唯一的统率者竟然亲自给我递上一个软枕头。

　　太顺利了，天底下竟然真有这么好的事？但不管真假，这难得的机会，我必须去抓住，先抓住再说。但是果然事情有变，我达成条件之时，他更换口风了。但是他也另外对我说……”

　　谢琅凝神听着，但是显然他不能给出什么话题内的回答，于是什么话也没说，只贡献出一对专注的耳朵。

　　他如此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才是当下的王如锋需要的，不追究来龙去脉，不追根刨底，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就当一个沉默的瓶子，王如锋反而能够安心将许多杂物抛进去，觉得足够安全省心。

　　于是王如锋继续对他忧愁地宣泄：“他讲的话我还不能完全参透，不知道是吉是凶，应该怎么去用。他说他也不确定，那我就更不能确定了。……明明去年他还能讲得比较直白，今年却几乎什么都不能说。难道今年的变数竟然大到了如此混沌不清的程度，以至于他随口一言就可能将其本末颠覆么？唉，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且又开始瞻前顾后了。”

　　他低着头，眉心攒起，在谢琅面前，放肆地露出烦恼的样子。谢琅轻轻握了握手掌里搭着的，王如锋的手，小小地试探了一下。王如锋对他向来是没什么界限感的，停着没动，那手也没有拒绝他。

　　于是谢琅左手把着王如锋的手，将右手绕着他腰后环过去，自然地捏上了他的侧腰。他比王如锋要高一些，将王如锋把进了怀里，便微微弓背俯身，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了王如锋左肩上，十分照顾似的，让两个人的脸处于同一个平面。王如锋一下忘了之前的思绪，惊得要挣，说：“你的伤……”

　　谢琅说：“你再动，”他搂着王如锋的腰，说：“就压着了。”

　　王如锋只得偃旗息鼓，乖乖给他贴着，只是腰背稍稍硬直些，让自己离谢琅身上尽量远点。他施力绷着肌肉，谢琅的手就好奇似的，有意无意在他腰腹那些线条沟壑里摸来摸去，食指划拉着腹外斜肌陷下的一痕深沟。

　　王如锋被他摸烦了，随口道：“怎么样，好摸吗？练得还行吧？”

　　谢琅手抚在他腰侧，僵了一下，随即反而规规矩矩起来，抓着不动了。王如锋看那张近在咫尺的飞红的脸，心里暗笑他的纯情，嘴上岔开话题问：“小公子，你知道这道界唯一的天尊么？”

　　“听过，”谢琅说：“忘记了。”
　　他对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一向知之甚少，因为根本不费心去记。

　　“给你讲讲这位天尊的传说吧。”王如锋也不指望他回答，想一想，道：“混沌破灭，上浮为天，下沉为地，天地之间，物本无主，精粹神灵所汇百种绪念意志，演变成元初之神。有野火与风雷之神，人身鸟羽，为长风神君；有河流与山川之神，人身鱼鳍，为恩泽神君；而如今的天尊晚生一步，出现在长风与恩泽之后，人身鹿角，在当时是林木与草本之神。”

　　王如锋说着，便觉得谢琅压在他肩膀上的下巴越来越沉，侧头一看，小公子眼皮耷拉下去半边，几乎闭上了，昏蒙蒙，不太清醒的样子。王如锋又想笑了，心知这是谢琅“不感兴趣”的内容，他睡得情有可原，于是说：“困了？困就好好躺着睡会儿吧。”

　　“我没睡，”谢琅立刻把眼睛睁开了，很坚持：“你继续说。”

　　王如锋拗不过他，继续讲道：“天尊在当时因为晚生的缘故，稍逊长风、恩泽一筹，为青木神君。自他之上，是恩泽、长风；自他之下，是更后化的神，多为人应天时修成，身无兽徵，能力、地位更是低微，称为人神，或者后天神。而青木神君就卡在这青黄不接的当下，不如长风恩泽一般名正言顺，也不能跟人身的后天神混同……”

　　谢琅的眼睛眼看着又闭上了。但是王如锋稍一停顿，他马上见缝插针地“嗯”一声，表示自己没睡着，还在听。

　　王如锋只得继续道：“但是在混元逆生终结之后，青木神君却被长风神君托付了自己的神徵。

　　上古神的权掌本是相对相反，绝不互涉的，如恩泽与长风就是水火不容，谁也不可能身上同时有两面极端。长风临终寄托给青木以烜离羽徵，人神皆惊，以为最后一个有兽徵的天成神仙这下也完了，肯定要被焚烧殆尽了。

　　但是更加令人大开眼界的是，青木神君竟然承下了本不属于他、且相克于他的神徵，烜离羽徵在他身上，化作三簇紫极之火，一簇在角，一簇在瞳，一簇……如此，兼收两仪，他竟然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完满的神了。

　　而这紫极之火，正是荧惑之中最高火。荧惑之火分五阶：赫赤、丹橙、明照、青靛、紫极，但紫极之火却不在荧惑，只存在于天尊身上。我祖上其实也是荧惑流至太白的，据家学说，那时候的太白……谢琅？”

　　谢琅蹭在他肩头，直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王如锋真的忍不住笑了，他仰着，屈指碰一碰谢琅颊面，说：“这么困了，干什么不去睡。”

　　谢琅轻轻地、有些埋怨地说：“我不睡，还不是因为想跟你说话。”

　　“你……”王如锋一时被他这记直球打愣住了，缓一缓，笑说：“你这是怎么了，哭过一场，变得这么腻人了。”

　　“不是你先说要跟我说话的吗？要腻也是你先。”谢琅果然中计，恼怒起来，找出旧账，翻脸不认人道：“你不说就不说。我睡了。”

　　他赌气撒开王如锋，自己卷了被子，向里边睡去了。

　　他本意是等王如锋来哄，但是因为真的累了，所以没有等到，头挨了枕眯一下眼就不自觉睡过去了。王如锋坐在边上愣了一会儿，察觉他清浅鼻息，俯过去，轻声叫：“谢琅？”

　　没有回应。真的睡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了，大家周末愉快~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