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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持佩问先师 断剑安可知(下) ...

  •   王如锋却说:“既然主人对我疑心颇深,一再质询我要谋权篡位、与幼主争锋,那我也只好再次自证。主人曾经夸我是用剑的好才,这一点不像王家人,反而更像谢家人,”他站起来,他背后背着那柄他自己的谢剑,是二百年间谢崔鄩对他口传身授时,他所使用的剑。

      剑用了很久,练得很熟,上面每一寸纹路王如锋都摸得清清楚楚。

      王如锋说:“也许就因为我剑用得太像一个正统的谢家人,所以主人以为我不甘辅佐少主,意图取而代之。主人曾说,王家以前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只会铸剑,不会用剑,但是后却将诺言违背——”

      王如锋取下剑。王如锋拔出剑。

      “那就由我来找回这份信任。我纵有幸得主人真传,但身为王家人,亦此生不再用剑,”他拿着剑,看着谢崔鄩,说:“我这一生一世,永不用剑。”
      语毕,左右手分握剑面,同时向下极力一折,沉闷一响。断裂的金石震宕哀吟不止,他的手也血流不止,竟是徒手掰断了他的剑。
      已有自绝之意,纵金石不能阻拦。

      断兵弃刃,虎符还上,王如锋以这种几乎算是自断双臂的方式,惨烈地证明了他自己的忠诚。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正中下怀,可谢崔鄩依然看起来很难过,甚至更难过了。谢崔鄩忍不住说:“何必如此,何须如此。”

      王如锋坚持道:“您身为我的救命恩人,我自当如此。”
      他演得太像,自己都要信以为真。

      “又有何恩?又是何怨?”谢崔鄩一声震动胸腔的长叹,几乎将肺腑都叹出来。这次他已经不等王如锋的回答,匆匆转身,一步踏入镜中,离开这如梦似幻的隐虚天。

      王如锋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一次就是真的道别,只以为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直到隐虚天崩塌,王如锋才恍然悟到:先宗真的出事了。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先宗,竟然也会出事。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出去探听,才知道:谢先宗已经在恶金中,化作一道剑风,化作这围护太白的绝代沟壑。

      王如锋想起来,再次拿出先宗给他带的那根穗子,拆开包穗子的精致包袱,才发现:那里面不单有一根穗子,簇新束严的新穗旁边,分明是谢崔鄩的剑佩。

      剑佩上用息流附刻了一句话,王如锋触摸的时候,谢崔鄩的那句留言就传进他的髓海,让他不能忘怀:王姓,原名已捐弃,我赠曰如锋。不忺,请自取无碍

      谢崔鄩终于将这个在他心头如疮疤一样不能触碰的姓,还给了王家的孩子。

      王如锋悟了,谢崔鄩那次来,不单是送穗子,还将自己的剑佩送给了他、将本应该属于他的姓名,还给了他。他拿着这个陈旧的剑佩,一瞬间才有真实感:原来当时谢崔鄩说他有恶兆之感,大限将至,不是说笑或试探。

      谢崔鄩甚至提前将自己的剑佩托付给了王如锋,将姓氏还给了王如锋。因为人死便做不到这些事,所以生前最后时刻,他将其一一办妥。

      王如锋最后并没有做成他打算做的剑佩,因为他的剑已经在见谢崔鄩的最后一面时,被他亲手折断。既然没有了剑,就不需要什么剑佩;但是他手里现在,分明又有了一块剑佩。

      别人的剑佩。

      王如锋将那根新穗拴在了谢崔鄩的剑佩上。他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一种新生的怅然。他渴盼自由已久,他期望雪恨已久,他等了数百年眼下这个场景,可是当他真正站在这里,呼吸天地之间的空气时,竟然不知道何去何从,以前一切明晰大计,都糅作一团,模糊朦胧。

      他竟然真的就像一个失怙的孩子那样无措。
      他演了那么久,演得那么像,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想法。

      王如锋此时坐在受业府,身在九重天上,看着谢崔鄩的剑佩,又想起来了当年种种,历历在目。

      他说:“师父,你让我替你问一问天尊,为何天道不再顾谢家……去年我不敢冒进,于是终于没有找到机会问出口。今年来看,去年不问倒是对的。
      我去年要是问出口了,他一定发觉我想助谢家,且属意谢琅,然后他会立刻将我归为谢家相关的‘死水’一类。他早就放弃了那些死水,见我也身在其中,自然以为自己错找了明之变化,不会跟我说后续那些话。”

      他笑了一下,说:“谢家确实是天尊的弃子。他去年宁愿扶持一个来路不明、一无所有的我,也不愿意试一试谢琅。恐怕他以为谢家大厦难扶,索性放弃;但是今年,我又让他在谢家身上看见希望了,于是他又转而预备帮助谢琅了。”

      王如锋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又在什么立场下有的成就感,想了半刻,向着剑佩自嘲说:“先宗,我这算不算一种仇将恩报?”

      他复杂地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不去想了。他又想起来楚霄说他“五十年前出现”一话,十分感慨:“师父啊师父……你究竟为隐瞒我费了多少心?”

      他说得动容,对着已经不在的人,倒是能放下那张恭敬谦卑的面,漏出少年一样的孺慕来了:“我今日面见天尊时,才知道隐虚天之隐,竟然连天尊都看不出我的来处,众口咬定我是五十年前出现的。这中间的两百年,就如凭空削去一般。这般瞒天过海,我才终于得以幸存……”

      “师父。这样为我真的值得吗?我在做的,又是对的吗?我实在困惑……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又有谁可以去问,向哪可以去学?”

      王如锋看一回剑佩,叹息一回,将剑佩收起,蹬掉鞋袜,合衣卧下去。

      床榻窄小,他歪着,顺手将谢琅往里推了推,准备囫囵躺一边,谢琅却被这番动静惊醒,侧身靠过来。他睡得迷糊,但是下意识捉住王如锋的手臂,问:“去哪儿?”

      “我去哪儿?祖宗,我哪也不去,借你的床眯一会儿罢了。”王如锋十分无奈,拍拍他的手背,安抚:“睡吧。我也睡了。”

      谢琅本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新得的剑,睡梦之中,渐渐松开手了,剑掉在床褥上;再一番动作,那剑便从被子里支出来了。王如锋见他睡过去,小心翼翼将那剑抽出来,预备替他放在床头小几上,拿在手里却愣了一下,倏忽有些怀念涌上心头。

      这把剑正是他那日折断的一把,也是陪伴他走过两百余年的那一把。
      那一把他的谢剑。由他锻铸,又由他毁灭,又由他重构。

      他决意帮助谢琅后,曾经预备为谢琅打一把独属于他的新剑,但是他已经再也找不到能给他提供材料、提供场地、提供条件,一应俱全的那个人。

      谢崔鄩。

      王如锋的谢剑是自己所锻,期间无论需要什么,是扶桑枝梢上的露水还是三伏不化的积雪,是上君用过的炉还是天君拿过的钳,是钤山的青铜还是女床的赤铜,是阳磐石还是阴?琈,只要王如锋提,谢崔鄩便寻来,一句不问。至于谢家把控的正统,红光日下生的龙台、鹿首、大小次,矿脉荟萃的中心,期间金银美玉、百种珍奇,更是予取予求。

      谢崔鄩走后,王如锋孑然一身,甚至连大小次的山门都迈不进去。

      一切本为谢家所有,谢家所掌的东西,都被赵、周、冯家缓步代管把控起来,寻常人如王如锋,只能在山外远眺,不得其门而入。

      王如锋思来想去,只能捡起他那把断剑,投入炉中,没办法,这已经是他手头所有的最好的材料。

      他慢慢拆分材料,剥离装饰的金玉、分离已经成型的铜锡,铜中还得分出不同的成分,比锻铸时还要更辛苦艰难一万倍。他在各处奔波讨生计的同时,兼抽空做这件拆解的慢工,拆得叮叮当当,又到处借落脚之处临近的通俗匠坊内熔炉濡化金铁,有时间便敲上两锤。

      百事交杂,王如锋不可能如以前一样安心在禁制内闭关铸造,于是做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安慰自己是慢工出细活。如此,终于赶在去年第一次参与法闻天前夕,弄出来一把差强人意的剑。

      至于他手中所持的铁胚,正是为这把谢剑铺垫练手时淤积下来的废料、边角料之集大成者,王如锋成剑后随意将这些杂物投入炉中,凝成一件大铁块,按了个把手,觉得能握住了,以为可以,便拿着自己用。

      他那时候成的剑,是想象中谢琅的剑;而见过谢琅真正的剑后,他也具体而微地再次小修了数遍那把预备赠给谢琅的剑。王如锋改了又改,始终觉得不甚满意,因为原材料来源于他自己的废剑,而铸锻时候又三心二意,多次才成型。

      他一想起这些过程,虽心知这已经是眼下条件下他能做到的极致,依然觉得十分对不住谢琅。
      但是今天他把剑给谢琅的时候,谢琅用着似乎也还好,于是王如锋也释然了。

      王如锋此时握着那把改头换面的剑,感慨万分,想:宝剑啊宝剑,你前生跟在我手里,我却不姓谢,终究是辜负了;而如今焕然一新,物归原主,也算终得圆满。

      他将剑握在手中,看了一回,将其好好地安置在床头小几上,撒开手去。因为摸了一会儿寒铁的剑,王如锋手心是凉的,看着熟睡的谢琅,突然玩心一起,将双手贴到那段露出来的颀长脖颈里,塞进谢琅的颈窝。

      谢琅睡梦中蹙眉,王如锋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出言指摘;不料谢琅却伸手,将他的手从颈间里摘下来,握在手里拢着,微微抬一下眼皮,斜睨他一眼,平平静静地说:“别闹。”说完,手里握着王如锋的两只手,带进被子里捂着,又合眼睡去了。

      他如此平静,王如锋反而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唐突了。他轻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得认命给他抓着,躺下去,跟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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