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年华》阿金宝

73、婚礼

　　隔天，我们便离开台北，前往基隆港口回香港，一路上，得胜哥面色严肃，仿佛一直在考虑什么事情。
　　“怎么了？”我问他。
　　“嗯……没什么，”得胜哥轻描淡写，但面上的神色分毫未变。
　　“你昨天说，你听错了什么？”我又问。
　　得胜哥回忆了一下；“打听薏英的时候，我不是说……是通过互助会吗，互助会里有我几个老同僚，老上峰，他们不认识薏英，只能一层一层的拜托打听，后来说……找到一位还在政府工作，关系十分四通八达的人，这才知道了薏英的住处。”
　　“这人是谁？你见到了？”
　　“没有，别人替我去的，然后回来告诉我地址，说这人不是熟人不见，我一听不需要我接触就没多说，随口问了句叫什么，叫……嗨，扭头就忘，真不记得了，隐约好像……是叫什么光潜……”
　　“卢光潜？”我一愣。
　　“没听清，真没听清，”得胜哥连连摇头；“或者是同名，不然……他死而复生啊？他要是真没死，怎么行李也不要了？以前的名字也不要了？”
　　我解释不出来，便也信了得胜哥的话，是啊，敬雨只可能是死了，不然很多事情解释不通，比如他为什么扔下自己的行李？为什么不跟薏英联系？
　　可如果敬雨死了，花是谁送的？难道真是小宋？

　　我们两人各怀疑雾，回到香港。
　　奶妈得知我们带回了敬雨的遗物，连说晦气，在门口放了火盆要我们跨过去，还点了线香熏大行李箱，嘴里念念叨叨，并百般嘱咐，这东西不能让丽琪碰，怕她年纪小，被鬼魇了。
　　我听了好笑，说就算是鬼也是敬雨，你又不是没见过他，还怕他害人不成？
　　“那不成，”奶妈认真道；“人变鬼以后，谁知道是什么心性呢！而且他这是横死不是好死，万一找人做替身怎么办！老爷你就是太心善！”
　　我拗不过她，便作罢。
　　“敬雨是谁？”丽琪好奇的问。
　　“在南京的时候，他跟我们住在一起过，你不记得了？”我问。
　　丽琪很艰难的回忆，末了摇摇头。
　　“那时候你太小了，还喊他雨。”
　　丽琪还是想不起来，也是，她那时候才1、2岁，不记得正常。
　　“那你最早记得什么？”我问。
　　丽琪说起这个就不艰难了；“你带我去徐州！我记得咱们怎么上车的，还有坐马车，在小屋里挨冻！还有放炮声！”
　　我们听了不禁笑起来；“那哪里是放炮，是枪声！”
　　丽琪听了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是我带着她去乡下过年。
　　因为丽琪，我们坐在一起回忆往昔，从长沙到衡阳，从衡阳到重庆，再从重庆到南京，想到我小半生就走遍了半个中国，最终在香港落脚，许是年轻时坎坷颇多，才换来如今这样平静的生活。

　　在我得知内地脱离了战争泥潭时，也想过回家，回南京回长沙，可我的事业已经深深扎根香港，剧本一部接一部不停歇，而且丽琪要操心上大学的事，于是我将回家的安排一拖再拖，只能与家人保持书信联系。
　　那时候姐姐和小姐夫在上海，有了两个儿子，母亲父亲健在，弟弟似乎婚姻不顺，他遵循父亲的介绍娶了一个小脚老婆，过得并不愉快，结婚几年也没有孩子，最终离婚收场，父子决裂。
　　可渐渐的，我与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越来越难，到后来寄去的信全部石沉大海，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那时候偷渡来香港的内地人忽然多了起来，我得知了越来越不明朗的变化，一场红色浪潮席卷了内陆大地，我希望能把亲人们接过来住，可我找不到能联系到他们的人，所有人给我的答案就是等，等情况明朗化以后再说。
　　我也只能如此，就在等待的期间，丽琪送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吓。

　　我记得那是丽琪刚刚大一的时候，我送完剧本开车回家，路上意外看到得胜哥和丽琪走在街道上，两人一手一个冰激凌，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两人若是背着我，一准儿没有好事！
　　我假装不知，一路开回家，谁知从中午等到晚上，这两人才姗姗来迟，看他们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看见等在客厅的我，得胜哥一挥手叫丽琪上楼，丽琪低着头跑上去，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声，而得胜哥坐到我面前，十分郑重的抓住我的手；“小蛋羹，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我直觉不对。
　　“咱俩这么多年了，你觉不觉得孤独？”
　　“啊！？”我一愣，这是哪跟哪？
　　“虽然也有奶妈跟丽琪，但是最贴心的还是咱们俩对不对？”
　　我不懂得胜哥的路数了，不敢轻易回答。
　　“你想不想再多几个贴心的人？”得胜哥认真的问。
　　我想了想；“你有亲戚来了？”
　　“也是你的亲戚！”
　　得胜哥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这让我陷入思考，指的是谁呢？
　　得胜哥看把我彻底绕进去了，便不再说字谜，抓着我的手，语重心长；“那我跟你说了……你一定要坐好了，不要摔倒……也不要生气。”
　　我此时只能想到得胜哥在外面弄了个私生子。
　　得胜哥冲楼上瞧了一眼，含糊道；“丽琪……不是交了男朋友吗。”
　　“嗯。”
　　“还是中学时的那个麦克。”
　　“嗯。”
　　“他俩想结婚……”
　　我冷笑一声；“刚上大一就结婚？做什么梦！我不同意。”
　　得胜哥咬着下唇；“你不同意也晚了……”
　　“……什么意思？”
　　“这几天丽琪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我就陪她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胃没有毛病，可她还是吃不下去，奶妈就带她去看了妇科，结果……”得胜哥话没说完，我却明白，整个人仿佛木雕泥塑，一动也动不得。
　　“已经2个月了，我这两天跟她好好聊了聊，她觉得吧……她跟麦克感情也很深了，不想分开，既然不分开就没必要打掉孩子，既然不打掉孩子，就要留下来，既然要留下来，就得结婚……所以你看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得胜哥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直接没声音了。
　　怪不得这俩人回来好像做贼心虚！怪不得丽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上楼！！怪不得！！
　　“丽琪！！万丽琪！！你给我下来！你给我讲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管不顾的往楼上跑，得胜哥赶紧拦住我。
　　“哎哎哎，别这么喊，孩子吓着了……”
　　“我才被吓到了！她才多大！刚上大一！！这就未婚先孕了！？你叫我怎么不喊！！”
　　“哎呀……你看你不也是16岁就搞对象呢……哈哈……”得胜哥陪着笑劝我。
　　“呸！我16岁的时候刚跟你认识！哪搞对象了！！”
　　“哦，那就是17岁，你看比丽琪还小呢……你就别说她了”
　　“那能一样吗！！那时候还打仗呢！万丽琪你给我下来把话说清楚！！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留！你给我好好上学也别想结婚！！”
　　我的喊声把奶妈叫了出来，两人一起劝我，对比的我好像疯子。
　　不过我也的确要疯了，不敢相信还被我当成是小孩的丽琪居然这么早就怀孕，并且要结婚！我本以为她顺利读完高中，读了大学，就能躲过万家的诅咒，谁知还是跟她姥姥，跟她妈妈，跟万家的男人女人一样，走上了被爱情蒙蔽双眼荒废学业的老路……而且根据后面的发展，丽琪很可能还要遭遇婚变。
　　奶妈也对此唉声叹气，唯一有所安慰的是男方家里是正经人，还是青梅竹马，不算太下嫁。
　　得胜哥则是最高兴的，他一直不懂学历这么高有什么用，毕竟我们接触的那些有钱人，没几个是学出来的，很多都跟诚哥一样是苦出身，而那些海外留学回来的都在当公司管理，是我和诚哥都能够呼来喝去的职位，而丽琪刚成年后就顺利结婚生子，书读的也够多，在得胜哥看来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早知道就早让他们结婚了，奉子成婚说出去多少不大好听，不过年轻人，谁没犯过错，赶紧把婚礼补上就可以了！”得胜哥很乐观。
　　“那大学怎么办！这大学可是这么容易就上的！？”我问。
　　“办休学，你看你上大学不也挺顺利的吗。”
　　“那能一样吗！！你不懂不要装懂！！”我冲得胜哥发着脾气；“你总是这样打乱我的安排！你以为你给的是最好的？告诉你丽琪能有今天你脱不了干系！她现在年纪小不懂事，等以后她明白了一定后悔死！！恨死你！”
　　得胜哥吓得不敢出声，奶妈也是，我不管他们，独自回到房间生闷气。
　　而丽琪吓得一直不敢面对我。

　　然而再怎么生闷气也改变不了现实，得胜哥和奶妈轮番对我说教，想让我接受事实，并且强调流产对丽琪身体和心理的伤害，期间麦克还带着礼物来我家请罪，甚至这件事被梦月知道（我怀疑是丽琪告诉她的），梦月专程带着补品来我家，抓着我又是一顿人生大讲堂，讲的我头晕眼花败下阵来，最后在她的撮合下，我终于与丽琪面对面坐下聊天。
　　丽琪面对我十分心虚，一直低着头小声道歉，她这几天茶饭不思，很快清瘦下来，但想要结婚生子的想法坚定不移。看她这样我不由心软，心想既然是万家的诅咒，那无论我如何挣扎也逃不脱，不如就接受算了，只是我心疼丽琪早早就当了母亲，心里不甘。
　　算了，我投降。
　　几个月后，在我的操办下，丽琪与麦克的婚礼在天主教堂举办，费用基本都是我出，连他们住的房子用的车也是我买的。
　　我是不知道，原来丽琪的学校也有穷人，麦克一家四代人挤在一间鸽子笼，全家砸锅卖铁供儿子上贵族学校，还被丽琪一眼看中……真是慧眼识珠。
　　我觉得得胜哥在了解他们家情况后也后悔，但说什么都晚了。

　　仪式时，我挽着丽琪的胳膊，将她交到麦克的手上。
　　麦克穿着一身我买的西服，样子十分帅气，笑的几乎落泪，我想他浑身的优点大约就是这张脸了。
　　丽琪穿着没有腰的大裙摆婚纱，为的是遮住5个月大的肚子，整个人像个大蛋糕。
　　我站在台上，看他们交换戒指，由神父主持说出婚姻誓言，然后亲吻彼此，想到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终究还是出嫁了，不觉间潸然泪下。
　　低头拭泪的时候，我下意识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得胜哥，就在这一瞬间，我的余光看到后几排人在走动。
　　我下意识看过去，扫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男人身着西服，身材瘦高，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正起身要往外走。
　　我盯着他看，越看越眼熟，越看心越提起来，就在他推开教堂大门的一瞬，仿佛心灵感应一般，他回头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我认出了他，隔了这么多年，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冲我笑了一下，推门出去了，我几乎想也不想的走下台，一路小跑的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