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年华》阿金宝

72、薏英

　　我和得胜哥几天后便去了台湾，除了寻找敬雨的下落，顺便将手里的茶园卖了。台湾的茶金时代早已过去，我也该将钱收回来。
　　办理手续的这几天，我与得胜哥去了基隆。
　　这里的港口早已恢复正常，人们来来往往，仿佛海难从没发生过，我们找到当地警署，说了此行的目的，被告知当初无人认领的遗物在舟山市，于是我们俩又连夜赶往舟山，而舟山那边的档案室工作人员今天还没来上班，无奈我们便在当地过了一日，转天才联系上那位工作人员，可又被告知只有持相关手续才能去档案室看。
　　相关手续操作起来极其麻烦，只有警署同行才能拿到，我俩都没办法，得胜哥想到还在台湾的同僚，干脆又跑去台北，通过战友互助会，提上礼物挨个拜访，总算在老战友的帮助下，通过层层关系，找到舟山当地的一位熟人警察，这才成功进入档案室。

　　那间档案室很大，一排排的货架上放满了各种物品，还套着塑封袋，仔细看全是行李箱一类的，还有各种证件，都已十分老旧。
　　“这是遇难者名单，”档案管理员打开一本厚厚的名册；“您自己找一找吧。”
　　我和得胜哥一起接过来，开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找，看到一半时，我的心里就有点支撑不住，看不下去了。遇难者实在很多，回想当初港口拥挤的人潮，是人们千方百计向往的生路，可谁知那艘船却带他们走向了死亡。
　　“找到了，”得胜哥指着一个名字道；“卢敬雨。”
　　我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过去，头等舱遇难者，卢敬雨。
　　是这三个字。
　　我谈出一口冷气，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敬雨果然在这艘船上，他真的走了。
　　我本来怀着一线希望，又带着万分不安，希望他活着，好好的活着，这就够了，现在这个名册彻底将我打回现实，告诉我，我们之间的遗憾是一辈子的。我伤害了敬雨，只能下辈子偿还了。
　　确定了人名，工作人员又去货架翻找，抱过来一个老旧的手提箱；“这应该是卢敬雨先生的遗物。”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得胜哥问。
　　“箱子上有名牌，”工作人员展示了一下，名牌上的字已经模糊，隐约能辨认出卢和雨字。
　　我们俩带上手套，打开手提箱，箱锁已经坏了，锈迹斑斑，里面也没几样东西，两套旧衣服，一个泡的发黄的笔记本，两支钢笔，再没其他的。
　　我来回翻看，说实话，认不出这是不是敬雨的东西，我想大概是他去上海当副站长以后的吧。
　　“怎么这么少？”得胜哥说出我的疑问；“这么大个箱子，就这么几件东西？”
　　“能拿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先生你不知道啊，当初海滩上好多被冲上来的尸体和行李，等我们收到报警赶去的时候，里面值钱的东西都被附近的渔民拿走了，你看这个锁是坏的，就是砸开的。”
　　“证件也没有？”得胜哥继续问；“那些渔民连这个都要？”
　　“这我就不知道了，学长归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们看看东西对不对，对的话就拿走吧。”

　　最后我和得胜哥提着一个轻飘飘的大箱子离开了警署档案室。
　　“想不到啊，这家伙真是倒霉……”得胜哥站在门口点燃一根烟感慨；“咱们三个都有那艘船的船票，结果就他上去了，哎……虽然当初挺希望他死掉的，但是现在知道他真的死了，心里还有点难受。”
　　我擦了擦眼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遗体，有没有墓碑……我记得他在乡下还有个老娘，现在估计也不在了……”
　　“哎……客死他乡，还尸骨无存，真他妈的可怜，”得胜哥提议道；“咱买点纸，去港口烧给他吧。”
　　我点头答应。
　　我们找了家寿衣店，买了些冥币，拿到舟山的一处海滩边烧。
　　当天正是傍晚，风很大，打火机被吹灭好几次，我们俩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冥币点燃，灰烬和火星飞被刮的满天，迷的我睁不开眼，得胜哥替我擦掉脸上的灰，嘴里念念叨叨的烧着，还将一根烟点燃放在地上。
　　“打仗的时候，我们都这样，兄弟死了就地一埋，有条件的就撒点酒，点根烟，全当上香了，”得胜哥说完叹口气；“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用的到这个传统，虽然我不喜欢那小子，不过……哎，挺可惜的，挺有能力一个人，死的这么憋屈。”
　　“跟他崇敬的那个副局一样，都死于意外。”
　　“咱们好好活着吧，”得胜哥将冥币稍晚，拍拍手站起来，然后有些吱唔道；“那个……我想……来都来了，我也想看看其他人……”
　　“行啊，去看看谁？”
　　得胜哥眼望远方，低声道；“我听说……薏英也来台湾了，所以想着也去看看她，不过你放心我跟她没有感情，就是听说她自己带着儿子，又不享有政府津贴，怪难的，想着……”
　　“她有儿子！？是你的吗？”我一愣。
　　“不是！”得胜哥赶紧解释；“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没有怀孕！这点我敢保证，就是今天来给敬雨烧纸我想起她了……你看死人咱们都看了，活人不看看吗？”
　　我想也是这个道理，没理由我可以看望敬雨，得胜哥不能看望薏英，便同意了。

　　两天后，我们来到了台北，几经波折，打听到了薏英的住处。
　　薏英没有与退到台湾的那些人住在一起，她跟曾经的圈子划清界限，自己在台北郊区住一栋老式公寓。
　　当我们俩敲开薏英房门时，她看着我们俩愣住了。
　　得胜哥有些尴尬的打了声招呼，将手中的礼物放在她门口，薏英警惕的看着他；“孩子不是你的！”
　　得胜哥愣了愣；“我知道，我不是为这个……最近我们俩是来台湾找卢敬雨的消息，就……”
　　“我不知道，我来了以后没有跟他联系，”薏英赶紧解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他死了……”我告诉薏英；“我们俩……在舟山领了他的遗物。”
　　薏英意外的看着我，她看着比过去老了许多，也憔悴许多，身材有些臃肿，可能是养孩子费心导致的。
　　“你们进来吧……”或许是看在敬雨的面子上，薏英一歪身，将我们请了进来。
　　薏英的儿子正巧去上学没在家，只有薏英一个人在，不过只她一个人也显得屋里很满，到处都堆放着生活用品。
　　得胜哥略带尴尬的跟她寒暄，说着家长里短，不过几句后薏英就等不及了。
　　“你们怎么想到来找敬雨？太平轮事件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
　　我与得胜哥对视一眼，很有保留的告诉她，就说是我收到了不明人士寄来的信件，所以怀疑是敬雨，谁知找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薏英半信半疑，我庆幸她不关注娱乐八卦，不然我这套谎话她一眼就能识破。
　　“敬雨去世的话……遗体应该埋在当地，或者台北的集体墓园，我真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其实这次退居台湾，不少人都失踪了，谁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但我相信敬雨不会跑，他不是那种人……如果他还活着，一定还再为政府效力……”
　　“是……”我陷入了追思；“他这个人……很一根筋，特别执着，我记得他最崇敬的就是副局，以至于对新上任的局长各种看不惯，可最后还是妥协去了上海，他是一心为了副局留下的事业。”
　　“什么妥协，那是因为你！”薏英忽然道。
　　“我？”
　　薏英看了得胜哥一眼，道；“他那时候已经下野，可势力上斗不过得胜，所以他跟新局长妥协重回位置上，被分配去了上海，可谁知道你不跟着他走，他这个站长真是白当了……而且刚去上海没两年，上海就解放，他这个职位不得不跑……”
　　这一番话下来，当年的种种浮现在眼前，我几乎无地自容，那时夹在二人中的我必须选一个，这就导致另一个必受伤害。
　　“他还留下了什么……”薏英伤感的问。
　　因为我们住的地方离薏英不愿，得胜哥便跑了一趟去拿东西，期间只有我和薏英两人，薏英给我看了她儿子的照片，我也得知了她来台湾后的生活。
　　原来在得胜哥离开南京前，就与薏英办理了离婚，之后她仍留在南京，后来解放的消息陆续传来，她碍于曾经军统的身份，也倾家荡产来到了台湾，只是台湾早就没有她的位置，于是她便去同乡的饭店里打工过活，期间认识了一位当地教师，二人不久后便结了婚，生下现在的儿子，可惜几年前丈夫病逝，只留下她与儿子两人艰难生活。
　　我掏出钱来想帮助她，却被制止；“我现在过得很好，有家有孩子，不需要你可怜，等我孩子毕业，我就享福了。”
　　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我比那些还在军统的人过得好多了，虽然他们到了台湾，听说还要继续任务，有的至今还潜伏在内陆，既不能见家人，也不能来台湾，想想也都40多岁的人了，还要冒这个险……”

　　得胜哥将整个箱子拎了来，薏英急忙打开箱子挨个看。
　　我看得出她很动情，其实我早猜到她对敬雨有情，但是迫于内部安排嫁给了得胜，想来她也是被害惨了，好在后来有了归宿，现在还有孩子陪在身边。
　　“只有这些？”薏英问。
　　“只有这些……证件什么的都没有，档案馆那边的回答是等他们接到报警赶到时，很多东西都被当地渔民捡走了，”我回答。
　　薏英打开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里面的字迹早就被泡花，只模糊看得清几个字，大概是工作日记。
　　薏英叹口气，将东西整理好放回去，眼含泪光；“想不到……他最后只剩下这点东西……”
　　“我们已经在舟山港口给他烧纸了，他肯定收到了，他最放不下的肯定就是小金和你，现在你俩都挺好，他就放心了，”得胜哥安慰道。
　　“他关心我什么！”薏英忍不住哭出来；“他是个冷血动物……根本不懂的关心别人！他是个混蛋！”
　　薏英痛哭不止，我默默帮她拭泪，最后薏英擦忍住哽咽，对我说道；“其实……他的真名叫卢光潜，敬雨是他进入军统后自己改的……”
　　我笑了笑，从名字就能看出他对副局的崇敬之心。
　　“光潜？”得胜哥皱了皱眉；“卢光潜？”
　　“嗯……”薏英确定。
　　“怎么了？”我问得胜哥。
　　“还有人叫这名吗？”得胜哥问。
　　薏英含泪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得胜哥低下头，似乎在回忆什么，最后一摇头；“没事……我可能……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