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时》有时跳舞

4、第 4 章

　　我和穆约在落日咖啡见面，时间是下午三点半。我三点一刻就到了。我知道他不喜欢等人，我从没让他等过。只要和他有约定，其他无论什么事我都会推掉。我在窗边的卡位，看着窗外的街道。法国梧桐质朴可喜，巴掌样的叶子上的浓密的白色绒毛让人有把脸贴上去的冲动。
　　穆骑着他半新不旧的小绵羊到了。他那么高挑的身材，穿着宽松的毛衣，空荡荡的毛衣下是修长的腿。我不知他将他的的长腿折叠蜷曲在那通常是女性坐骑的小绵羊上在这城市里穿行时，是否会感觉焦躁难耐。只是原本是那么一个不能容忍束缚甚至抛却自制力的人，却如何肯如此委屈在绑手绑脚的交通工具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点了锡兰红茶。他在我对面坐下，多日不见，面容仍然是清淡柔和，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烦躁。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烦躁的事情，大概除了拍戏也没有别的了吧。我忍不住自虐的想，就算我出门遭遇车祸身亡，他又能难过多久。
　　我为他倒茶：“最近在忙什么？”
　　他把烟扔到桌上：“还不是选剧本。”
　　穆抽烟其实只求一个姿态，点燃之后让它在指尖燃烧，烟雾缭绕他觉得就够了。他在包里掏出一本翻得有些绵软的剧本放到我面前。
　　“你是让我看？”
　　“故事我还满意，但写得不行。我想你重写这个剧本。”
　　这个编剧我不认识。翻了几页，故事情节颇有张力，但果然是穆最讨厌的却是当下流行的台词风格，满篇不论男女语尾都是表达感情的叹词。
　　我阖上剧本，向前推。
　　“这不太合适吧。”
　　原作者会怎么想？我好歹也有些名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想给自己也给他惹麻烦。
　　“那你说怎么办？”
　　他说完就看着我，碧绿的眼睛清澈得让人心悸。他每次这样看着我，我就没有了招架能力。
　　“你可以提要求，让他修改。”
　　“他没办法改到像你那么好。”
　　我苦笑：“我不算什么的，这个人，既然有这种构思故事的能力，你应该相信他。”
　　他却只是摇头。
　　任性是他的特权，但却不是我的。如果这是我写的剧本，无论他让我修改一百次一千次，我也毫不犹豫的干了，但这是别人的，我多少还有些文人的自尊，和最基本的法律常识，不能照他的要求胡来。
　　只是我也见不得他一筹莫展的模样，于是我试探道：“那么，我重写一个，故事和这差不多，但是背景、人物什么的换掉，你看如何？”
　　这也是如今编剧业界的丑恶面之一，倘若某个导演，看上某个剧本，但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用那个编剧，往往会另找人重新写一个情节类似背景略有不同人物全换的剧本，让许多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的小编剧们哭也哭不出来。我多少有些名气，主业又是写小说，所以除非别人邀请，我不会特地去写剧本。但这业内的现状，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
　　哪知道他还是摇头。
　　我又想了想：“那么，不如我帮你去和他谈？你需要什么样的，我都知道，我一定让他把剧本改好。”
　　信和不信的矛盾同时浮现在他的眼睛里，我努力向他展开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
　　“那就拜托你了。”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带着些泫然欲泣的情绪在其中。我从今天一见到他，就感觉有些什么不对，这时我更加确信了。我问：“发生什么了？”
　　大约是剧本的事情有了着落，他情绪中的焦躁消弭了许多。他清淡的微笑着摇头，一种又精致又考究的优雅自周身散发。曾经有女评论家写文章说道，穆和他的电影画面一样，是流淌的诗和凝固的旋律。
　　我曾经说过，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很迷人。这也是我总没办法拒绝他的原因。你能拒绝风里传来的歌声吗，你能拒绝潜伏在夜色中的梅香吗。
　　他正微笑着，手机突然响起。我低头翻剧本，示意他随意。他了然的向我笑笑，并不避讳我的接起了电话。电话那端的人话很多，他却只恩恩啊啊的应着，语气与其说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的接受。中途他停下来问我，修改剧本大概要多久。我没办法给出具体的时间，只得抱憾的看着他。他于是又向电话那边的人恳求，用词考究漂亮，语气委婉得宜，停顿、中断的问句、留白的语尾……我并没有偷听别人电话的习惯，但却渐渐以至于完全的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迷人到这个地步。
　　待到他挂断电话，我从不大不小的惊讶中回神，问：“是撒加么？”
　　他摇摇头：“不是。”
　　我想也是，他对撒加说话从不如此，他对撒加也不需如此恳求。他不愿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强逼他说出来。只是我也想不出，他必须要对谁、为了什么事情，如此的放低姿态。他一向是被撒加宠爱保护着的，这些鞠躬弯腰的粗活，自然会有人帮他做好。
　　我向他要了那位编剧的名片，然后招呼侍应来续杯。

　　我和那位编剧打电话，约他和我见面谈修改剧本的事。那位编剧名叫哈迪斯，接到电话之后他掩饰不住的兴奋，满口答应。考虑到这修改可能会反复多次，地点约在我家。第一次见面，他给我很好的印象。他大约比我稍稍年长，不过男人的容貌和女人的一样，对年龄没有多少参考价值。他身材高大，没有隆起的肚皮，却有着紧束结识的细腰，黑发柔软，蓝眼睛温润如水，黑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装束简单得体，甚至在口袋里还有一条手帕，这让我对他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的剧本讲述的是一个□□故事。□□老大手下有三股势力，一股是自己的情妇，一股是之前和他一起出道的兄弟，一股是前代老大留下的中间派。情妇和兄弟之前曾经有过似假还真的暧昧，但老大不相信。老大外出时遭到仇家埋伏全军覆没，帮派向仇家报复，得知有内鬼和仇家勾结。于是所有矛头指向了出事当天唯一知道老大即将外出的情妇身上。情妇出逃，然后经过种种复杂的过程揭开真相，结局出人意料。
　　穆从没拍过□□片，我也没写过同样类型的故事。战争、□□、政治，这都是我们没有尝试过的题材，这固然因为这样的题材不讨好，也因为写这样的故事，需要炙热的灵魂和冷漠的眼睛，需要一些些经历、一些些体会、一些些沉淀，和更多的思考和反刍。倘若没有功力，一时冲动去做，最后的结果必定不会好看。
　　哈迪斯的问题在于，这个明明很有深度的□□片剧本，却因为他语气叹词过多的对白，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同时，某些角色因为话太多，而失去了深度的魅力。我向他说明这些，他表示会认真修改。
　　他比想象中好打交道。因为交流毫不费力，我也感觉轻松。正事告一段落之后，他询问我，为什么会由我出面来和他沟通修改剧本的问题。
　　我微笑着说道：“这完全是基于穆先生的信赖。我只是给朋友帮忙而已，这部戏没有我什么事，你尽可放手大胆去修改。”
　　“原来如此，”哈迪斯点头，“以前就听说，您和穆先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没想到要好到了这个地步。”
　　我垂下目光笑而不答。
　　我当然是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