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初/玉崔嵬）玉未央》折翼

13、第十一章

　　玉崔嵬是在郊外的山上找到康琼的。
　　据说那座山叫云深，在山顶的时候能瞧见全开封最好的景致。这是出门前他向施试眉问的，而结果表明，十年的相处绝非白费，他的确了解康琼的喜好。
　　云深是开封最高的山，昨夜里下了雨山道湿滑，今日便显得格外清净了。
　　山顶有座供人歇脚的凉亭，康琼却只在外头抱臂站着，远远看着那座似乎永远热闹非凡的古老皇城不言不语不知所想，轻风拂面，静如参禅。米色的幼兔被他放在脚边的草地上，却不知是怕冷还是困顿，只蜷着身子贴在衣角旁不愿动弹。
　　“米糕没长大呢。”
　　俯身将幼兔捞入掌中，玉崔嵬屈指摩挲着柔软的绒毛，语带笑意。
　　那只被唤作米糕的幼兔还是如一个多月前那般能在他的手掌中蜷着，既没有变重也分毫没有长大的趋势。依旧安静弱小依旧柔软可爱，令人奇怪的静止方式。
　　“打算留在汴京？”似是早就知晓玉崔嵬会追来，康琼虽是闻声开口，却并不曾回头。他从不打算干涉玉崔嵬的决定，这次依然相同，即便此刻他站在这里。
　　“暂时而已，办完事我就回去。”
　　抱着兔子走到康琼身旁，玉崔嵬远远看着那片山下的景致心中有些唏嘘。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从不曾像现下这般好好看过这片热闹非凡的皇土，这里对于圣香或许意义非凡，于他…却从来无足轻重。而此时此刻，看着这片风景静默不语的康琼心中却又是作何想法的呢？他不知道。
　　他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康琼内心所想，即便他对他一直都很好。
　　“阿琼呢？为什么出寺。除了小梅，你已经很久不曾出外行走了。”
　　“……只是有些事情想要亲眼见证罢了。”出乎玉崔嵬意料的，这一次康琼沉默了稍许方才开口，而那个答案也并不如他平日习惯的那般简洁却明朗。
　　他没有解释，只是随后便转开了话题：“你受伤了。”
　　“抢了人家的宝贝，难免要付些代价。”
　　简言意骇的交代了原因，玉崔嵬不太在意地歪了歪脑袋。他一向都认为结果比手段更重要，能达到目的便足够了，至于其中过程…享受与否取决于心情如何。例如现在，他更想好好吃一顿康琼做的饭，而非站在山顶抱着兔子吹冷风。
　　“阿琼，我饿了。”特别是被李陵宴派人一路追杀的这半个月，还要带着行动不便的莲渚千里，他几乎就没有能好好坐下吃顿饭的时候，“我都快两个月没见你了，成天追在李陵宴后头餐风露宿很可怜的，你瞧瞧，是不是瘦了好一圈？”
　　“想吃什么。”
　　“梅菜焖面烫干丝鼎湖上素玉叶卷，最好再来个一品竹荪汤。”
　　“都要些功夫，能等？”玉崔嵬很少会开口去点些什么菜，通常都是康琼做什么他便吃什么，所以遇上这种难得的时候，康琼大多都会尽量满足他。
　　只要不是荤菜。
　　“阿琼做菜，多久都能等。”妖音说过，即便回到过去，能插手改变的东西仍然不会太多。人力是永远争不过天道的，他依旧会死，只是方式大约会不同。
　　所以，他剩下的时间恐怕不会太多了。
　　他并不后悔，也不惧怕死亡的来临，只是这剩余的时间里，他希望能再多看康琼几眼，多吃几次康琼做的菜。这样…或许他便可以再安心不过的接受那注定一刻的到来，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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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
　　施肩吾写的好一首《少年行》，诗里写的好一个恶少年。
　　二十年的宠爱终究抵不过突然生起的猜忌，他如今在太宗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恶少头子，聚众闹事横行街坊的恶少年。圣香知道，在那碗灵芝宝露前就知道了。
　　正因如此，被赶出相府是一早计划好的事。即便不曾遇到玉崔嵬，他依然会用别的理由让自己被赶出去，如今也不过是正好借了十一门派逼杀的当口和…他二哥的助力。所以当这件事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并不太觉得难以接受。
　　毕竟皇上要他死，他不想死又不想连累家人，唯有想法子让自己被赶出去。
　　只是伤心却是再所难免。
　　开封今年雨水不少，故而初冬的夜风便已带了些透骨的阴寒。圣香一步步走往曲院街的方向，他不想走得太难看，可心口却疼得让他几乎无法维持正常步伐。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发作，额头滑落的冷汗甚至有些模糊了视线，这或许与方才他爹重怒之下抽在他心口上的一板尺有关，但如今原因已经并不重要了。
　　百桃堂与相府的距离并不算近，他走不动了便也只能扶住墙稍稍休息一下。
　　一会儿之后，他索性坐在地上看起了月亮。不能走的时候他从不勉强自己，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养成的好习惯。
　　玉崔嵬不知去了哪，五天前又再度出现的屈指良却被他留在了百桃堂里。
　　因为莲渚千里的缘故，屈大剑客这次显得特别安静，甚至有些说不出的乖顺。就像只被摸顺了毛的野兽，收起了危险的利爪与獠牙。
　　他其实没有兴趣太过探究这两人间的关系，但在与容隐聿修商量后他们一致认为，尽管并不打算控制屈指良，但这柄杀人利刃也绝不能落在有心人手中，特别是如李陵宴这等心机深沉之人。保护好莲渚千里一天，他们的危险便少一分。
　　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康琼，他们也不会次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至于那串没有解药的执手偕老，在一开始便已交由容隐设法销毁了。
　　他有些提不上气，所以他只能看着月亮努力想法子让自己呼吸地舒服些。
　　他的大夫歧阳曾经得意的告诉他，他没事，可有一种心疾是不到人死查不出来的，那叫“左脉”。和闻人暖一样，心头的血脉并没有长错位置，只是那些血从不对的地方流出，所以…是随时都会死的。
　　他知道，所以他很怕死。
　　他时时刻刻都在享受，时时刻刻都想玩，时时刻刻都想更开心一点。
　　甚至他曾经一度以为歧阳对了自己错了，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但后来…后来有一次，他差点就这么死了……
　　这么坐着想着，然后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拖得老长，直到视线被出现在面前的身影阻断，圣香方才面带倦色地抬起头。那是消失了好几日的玉崔嵬正笑吟吟地摇着团扇，在他跟前蹲下了身子。
　　“如何？”精纯的真气被徐徐渡入经脉之中，直至圣香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玉崔嵬方才放开他的手腕。他知晓了鬼王母的人已到开封的消息，十一门派和李陵宴近来动作频频，他原想趁夜里去相府看看圣香，不曾想却先在这儿遇上了。
　　他的记忆中模糊有些印象，圣香本该是在临近年节的时候离开相府与开封的，如今比来…却提前了不少日子。是因为他的行踪大不相同的缘故么？
　　“好多了。”缓舒了口气，圣香看着多日未见的玉崔嵬，笑着眨了眨眼。大玉看起来还不错，他很高兴。
　　“那…可要去我那儿喝碗甜汤？”
　　圣香看起来比他所预料的还要糟糕些，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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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崔嵬的住处在近郊的城北，是汴京城内离市集与皇宫最远的地方。
　　那地方虽说景致不错地也干净，可到底太过偏远了些地价又不便宜，穷人住不起富人不愿去，只有些着实喜欢清静又家底殷实的大户才会在那处置办些读书清修的别院。有时莫说是入夜，便是白日里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影，鸡鸣狗吠更是没有的事，所谓的三不沾大约说的就是如此了。
　　月色的映衬下，那间大门虚掩未挂牌匾的院子显得格外静谧。
　　推门进去，屋中隐约透出的柔和烛光和那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却是让人觉得整颗心都温软起来。若是再仔细去闻，倒是有些像冰糖梨水的味道。
　　“没想到大玉你竟还会煮甜汤，可真是让本少爷刮目相看。”四下打量了眼这甚是干净的小院，圣香笑嘻嘻的调侃，倒似方才相府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知晓大玉会生火会烤黄鳝，只是没想到竟还煲得一手好甜汤。
　　如今想想，在大明山上捉黄鳝烤蛇说笑话的日子竟已似极为久远了。
　　闻言，玉崔嵬却是一声低笑：“阿琼做的。”
　　“高人前辈居然会熬汤？！”声音虽不高，但对此，圣香觉得万分惊讶已不足以表示他此刻所受到的冲击了。而结合初见时康琼那面无表情不动如山连燕窝羹都再嫌弃不过的姿态，这种惊讶几乎已经可以转化为惊悚了。
　　“不输他的武艺。”而对于圣香这种反应，玉崔嵬却也并不意外，“走吧。”
　　膳厅没有人，只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砂锅盛着甜汤在红泥小炉上小火温着，揭开盖，便有一股清甜舒适的香气扑鼻而来。仔细去看，却是一锅滋阴润肺益气安神的银耳雪梨山药羹。银耳浅黄汤色清透，还加了些枸杞点缀，格外的好看。
　　而桌上则放着两碟新鲜出炉的糕点，洒满花生碎的糖汁丸子和蜂蜜枣花酥。
　　“坐。”指了指左侧的位子让圣香坐下，玉崔嵬方才着手盛了两碗甜汤，坐在了他右手边的位置，“尝尝。”
　　那两只碗一大一小，材质也是截然不同。放在圣香面前的，是只薄胎的白瓷碗，稍稍拨一下，还能瞧见碗底似乎有个如意祥纹的图案。而玉崔嵬自己前头的，却是只阔口陶碗，比寻常饭碗要大，却又不比面碗，看起来倒像是药碗。
　　似是瞧出了圣香的疑惑，玉崔嵬笑笑，倒也没遮掩着：“我这儿能用来吃饭喝汤的瓷碗只有两只，阿琼的不能让人碰，只好委屈香少爷你用我的了。”
　　“那本少爷可就不客气啦。”圣香素来是个接受能力极强的人，玉崔嵬既把自己的碗筷给了他便是真心待他，如此自也就没有什么虚伪客套的必要。
　　何况他离开时府里还未开饭，方才一时犯病顾不得其他，现下好些了倒真觉出几分饿来。伸筷子夹了块枣花酥，真正咬上一口才知玉崔嵬对于康琼厨艺的赞叹毫无一丝夸大，外皮香酥内馅绵软且竟没有一点油味，便是宫中御厨的手艺也全完无法与之相比。明明再简单不过的用料和点心，却莫名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而那碗甜汤更是让人几乎连心都柔软了起来，就像是…家的味道……
　　“……我把屈指良留在百桃堂了，莲渚千里行动不便，还是留在那儿更安全些。容容说如今不止十一门派在找你，我不想你死，更不想…看他们冤枉你。”
　　“圣香……”
　　玉崔嵬原想说，如今的他早已不在乎这些，可看着圣香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却又突然说不出口来。那双眼睛他曾见过一次，清澈、透明、空旷、寂灭，就像那里有着一片凌驾于莽莽红尘之上的世界，荒芜而充满灵性，温柔却色泽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