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雪倾情》浮生永夏

15、淡色山水凝沉香

　　此时，阆风阁中，虽然略有风势，但还好阆风阁和周遭的建筑物相隔甚远，火势未曾蔓延到周遭，加上大雪漫天，遇火即化水，不到一个时辰，火势已然被慢慢熄灭。
　　大伯安排宾客各自住下，便同名剑一同赶到清辉楼。十五已然服过药，灵眸还是昏迷不醒，问过各自情况后，名剑、大伯便同芊芊、悠云，一同坐在外间。
　　“今天的事情，明天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庄主有和计较？”大伯首先开了口。
　　“查，不但要查，还要查的水落石出。”名剑隐隐动了怒。
　　“查是一定要查的，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山庄一共十五位公子，现在一死一伤，伤者生死未卜。且众多武林同侪都在此，一定要给大家一个交待，否则，日后传入江湖，尚不知会被编派成如何样子。”大伯又朝向两位姑娘，“两位姑娘，这次也牵涉到两位，芊芊姑娘的婢女已然葬身其中，怕是只有悠云姑娘的婢女苏醒后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灵眸醒来过后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悠云从现在起就把灵眸交给庄主和大伯照看。”悠云首先开口，她辨的出，大伯这句话下，暗藏的深意。
　　“我知道绮秀今天为什么在阆风阁。”芊芊突然开口。
　　房中各人都是一愣。
　　芊芊顿了顿，仍是继续说了下去：“绮秀是去见六公子的。六公子每次来梨花院听曲，都是绮秀伺候他茶水，绮秀偷偷告诉我说，她喜欢六公子。今天我就准她进了山庄之后，不用伺候我，想来，她定是等开席之后，将六公子叫回阆风阁的。”
　　听完这些，悠云的心就更沉重了一分，那么灵眸，你为什么又出现在那里？
　　大伯点点头：“现在绮秀的东西仍在梨花院中？可否由名剑山庄的人点查一下？”
　　芊芊一一应了。
　　悠云立刻说：“那便也请清查一下灵眸的东西好了，就在我闲云居的外间。连着其他伺候我的婢女，包括我的房间，只要能帮助揭开今晚事情的真相的，都请随意清点。”
　　“嗯，让他们各自去查，今晚，我另安排一处小筑给两位姑娘休息，事出仓促，只能委屈两位姑娘了。”大伯说。
　　“我今晚要陪着十五，他一定要好好的。”芊芊又微红了眼睛。
　　名剑此时不由一声长叹，同大伯一起出了门，各自安排去了。

　　里间的床上，十五半趴着昏睡。原本血肉模糊的背后，都经戚大士的妙手，包裹妥当。此时的十五，额间浅浅沁着汗，芊芊坐在床边，青葱般的手指，托着药盅。
　　长夜漫漫，此刻却不是一般的难熬。
　　“那些琴谱，不是我要送你的。”芊芊突然开了口。“是十五要我送你的。”
　　悠云一愣，“为什么？”
　　“十五没有说，他只让我一定在腊月二十三送你。”芊芊轻轻地说，“十五一定很喜欢你，才让我这么做，十五喜欢的人，芊芊也就喜欢。”
　　悠云竟是呆了，这句话，十五也笑吟吟地对她说过“芊芊喜欢的人，十五也就喜欢。”原来，世上仍是有这样简单的信任与喜欢。
　　“你喜欢十五吗？”芊芊无助地抬眼问她。
　　“十五待我，一向是极好的。”悠云只得这样答。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我问的是个简单的问题，也只要个简单的答案。”芊芊仍是追问。
　　“若是男女之情的喜欢，那便是不喜欢。我当他是待我极好的朋友，我便也会尽量待他好。”悠云心底泛起的，是另一双眼睛。
　　“我是极喜欢极喜欢十五的。十五总是笑嘻嘻的，好像永远没有长大，他十八了，他只是不想长大。我却从很小很小开始，就是喜欢他的了。我要永远在他的身边，等他爱上我。我一直是放心的，因为除了我，十五从来没有对其他女孩子这样好过。悠云，十五待你是不同的，他要我送你琴谱，那本来是他辛苦搜集送我的。十五，你要醒过来，哪怕你爱上的不是我，你要醒来。”芊芊几乎要哭出来。
　　悠云从没想到，这样美的不可方物的芊芊，可以把天下男子随意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女子，要的不过是最最单纯的感情，爱上的，不过是个最最单纯的男孩。
　　“十五曾经帮过我一次，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芊芊喜欢我，芊芊喜欢的，十五便也喜欢。”悠云轻执起芊芊的手，认真说道。“今夜还那么长，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芊芊泪眼婆娑的抬头，虽然意外，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自小便在南宫家长大，南宫家虽然是武林世家，南宫家的孩子不但习武，也要学文，专请了先生，日日有早课学习。从先生的书堂回我和我娘在南宫家的住所途中，要经过一方池，叫做沉香湖，处的角落极偏，只经过我和我娘的居所，平日也无人来扰。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一直以为南宫世家最美的地方就是这里，沉香湖日日都是美的，春季有杨柳拂岸，夏日有漫湖荷花，秋天有银杏金灿，唯有冬时，有的只是安静，院落空旷，湖水幽绿，满池残荷，湖心一方小小的亭，万物安安静静的凝成一幅淡色山水。我从六岁开始，就爱极了沉香湖的美，总是日日最爱经过这方池，闲来无事便在池畔读书写字。
　　我十二岁那年，我娘在沉香湖的湖心亭练舞，因为不过几日正月间，就是我爹的大寿，那是南宫家的大事，每房妻妾或是其儿女都必然要在宴会上有所表现的。无奈我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娘便从柜底寻了她往日的舞衫，日日去湖心亭演练。
　　那几日，看着我娘练舞辛苦，我便早课上着意用功，先生看着高兴，把他平日极稀罕的一支湖州笔赏了我，我便欢欢喜喜日日带了湖州笔在身边。一日下了早课，我去看我娘习舞，我娘是极美极美的，穿了舞衫，红色轻纱，风中宛若仙子，迎风一舞，风华绝代，不是自矜，怕是世上再无几人，有那样舞艺。亭边上一碟小小的桂圆百合糕，我漾着笑边吃边看。便是我，也看得醉了，大声喝起来彩来，我娘便笑意妍妍地看我，颊上带抹微红，一点点羞讷，一点点得意。”悠云不觉嘴角微微泛起笑，幸福从唇间慢慢荡漾出来，连芊芊也不觉听的有一点点痴。
　　“忽然，二太太带了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姐，背后跟着两个粗使丫头，气势汹汹就闯进了沉香亭，二话不说，直接一巴掌甩到了我的脸上，我口中当时还含着半口桂圆百合糕，和着我的血，一起滚落了出去，我吓呆了，哭还不曾哭，我娘已经扑到了我的面前，跪着挡在我面前，第二掌便直接落在了我娘脸上，二太太手上的宝石戒子，便伤破了我娘的脸。我娘忙牵我的衣袖伏下身求饶。
　　二太太骂：“穷人家养出来的女子就是一幅贱样，这桂圆百合糕夹了鹿茸衬底，用了参水清蒸，是我一早备下伺候老爷的，一个转身，就被人从厨房偷了，小贱人，好的吃不到就偷，南宫家的家规都被你败坏了，走，和我见主母去。”二太太说着就要拉我起来。
　　我娘忙伏在二太太的脚边求饶，只求不要带了我去，旁的话也不曾说。二太太轻飘飘的说：“饶了小贱人也容易，当娘的没调教好，受罚便是，只是这是你女儿自己做错了事，闹出来也不好看，你自愿领罚，罚过了便过了，以后少在老爷和主母面前嚼舌头。”我娘忙谢二太太。
　　二太太只把指头向沉香湖一指，说：“你自己跳下去，今日的事便过去了。”我娘想也不曾想，直接投进湖去。我还没来得及牵住我娘的衣角，她就那样跳了进去。二太太见状，转身便走，我哭喊着：“我娘不会水！”她们连头也不曾回，就那样走了。
　　我看着我娘在湖中挣扎，快不见身影，我虽也不会水，仍是急得要跳，被人拦住了，他救起了我娘，把我们娘俩送回了房，我的皮肤贴着我娘湿透的衣服，一直冷到心里去。天气是极冷的，江南的冷，不像塞上这样大雪纷飞，却因为潮，也是沁人心骨的凉，但最凉的，是我娘冰冷的皮肤，暗紫的嘴唇，眼皮似乎是透明的，但却任凭我怎样呼喊，也不睁开。那个冬天，我娘大病一场，对外只说，是在沉香亭失足落了水。”
　　芊芊听的呆了，悠云脸色是平静的，口气也听不出情绪，眼神涣散，思绪沉浸在回忆之中，但握着芊芊的这只手，手心里已然汗湿了。悠云顿了一顿，仍是讲了下去。
　　“这些，都是我的错，那盘桂圆百合糕，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娘备下的，是我大姐偷来放在亭边的。她要的，不过是我得到的那支湖州笔，趁我们娘俩乱作一团的时候，从我身边拿了去。如果我没有拿到那支笔，如果我没有吃那盘桂圆百合糕，我不会害得我娘投湖，那场病，留了病根，每年到她落水那天，她都全身痛楚，极不好过，那一天，就是腊月二十三。”
　　悠云收回她无神的目光，看向芊芊：“我不知道十五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故事，但是他托你送琴谱给我的意愿，怕也不过是，可怜我一个孤女子，想宽我的心，十五待人，真的是极好极好的。”
　　芊芊眼里一点点微微的泪光，她从不知，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女子。
　　她们也不知，清辉楼外，一个沉默的影子，听完了这个故事，默默退得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