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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同学少年都不见 ...

  •   有个人在他每一条不负责任的横线后面,都认认真真地写上了本该填进去的内容。他知道他的生日和星座,知道他最喜欢哪本书哪部电影,知道他的座右铭和最喜欢做的事……我不由莞尔。再看对方一手清清隽隽的小字,一点一画态度都极为认真,大概也是个暗恋他的小姑娘吧。

      然而我把整本同学录都翻遍了,却再也没见到过与这一模一样的字迹。取而代之的是不少男生放肆的留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仿佛闭上眼就可以看到少年时代的仁王雅治大敞着领口在立海大的走廊上乱晃,有时是几个男生勾肩搭背,背影结实而霸道,占据了窄窄的走廊,沿途的女生一半嫌弃一半娇嗔,说着他们真是麻烦心中却咚咚咚咚小鹿乱撞;更多时候,是他规规矩矩地穿着学生制服,扣子扣到顶,浑身缠绕着莫名的禁欲之美,靠着墙沉默地在阴影中前行,和阳光普照处叽叽喳喳的同学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罅隙,我一脚跌进去,爬不出来。

      他好像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我们共享同一片大学回忆有着交叠的朋友圈,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他和不认识的人出门鬼混,因为他的那些朋友,都和我不要太熟。大家羡慕又娇嗔着说你们真是soul mate,从不吵架从不翻脸,却不知道这个人的灵魂,恰恰对我关上了门。

      可我的未婚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一定也曾为了某场比赛的输赢得失沾沾自喜或耿耿于怀,也曾经历过疯狂补作业或机械做卷子到双目通红的不眠之夜,也曾自负地以为定命不足信到头来却被狠狠击倒——他,也曾是少年。

      我不是没有好奇心的。小野话尾的余音仍在耳畔嗡嗡地响,微微地痒。像水族箱里哆哆嗦嗦的花园鳗。我不得不揪住它们摇摆的末梢,像是在庄稼地里扯掉一株野草,连根拔起,拦腰斩断,连种子都一撒手扔进火堆里。心沉寂得像是泥土,上面长着水稻或麦子,天天年年,茂盛得自在坦荡,连自己都忘记拨开丰收的快乐,去数一数曾经疼过的每一道伤。

      我不是不相信仁王雅治。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然而,然而就在今晚,我的好奇与不甘,再次拔节生长,扶摇直上。小王子来不及画一头羊了,猴面包树在那个瞬间撑破了他的星球。

      因为我在同学录的封底再度看见了那个字迹,那一模一样的字迹,匆忙而怂恿地……

      写着一个地址。

      *

      神奈川县,立海大附属高中,图书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那么忙,难得放个假,却不能安分地待在家里,反而从一个县跑到另一个县,满心好奇,还有点较劲,只是为了探寻一个有人不愿意告诉我的过往。

      年少时在书上看到过,因为人生苦短,属于各人的时间有限,所以理论上,人愿意花多少时间,走多远的路,就代表对一个事物有多重视,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所以王子率万人远征十年,走三万里送给公主一百船玫瑰花,乃是史诗级的爱情;而男孩花一天走三里送一朵玫瑰花给姑娘,大多是国中生玩暗恋。所以传奇里的倾国倾城,要胜于白头到老的寻常男女。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坐半个小时的车,耗费掉一个本该悠闲的午后,去解答我未婚夫的秘密,而秘密的女主角和我之前,隔着整整一个青春。

      后来才明白,那是我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青春。

      现在是四月,高中才开学不久,我进校门的时候学生还在上课。路上遇到一个老师,男的,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衬衫没能全部塞进裤子里,露出短短一截,那股不修边幅的劲儿,看着就很有亲切感。

      鬼使神差地,我朝他打了个招呼,问他图书馆该怎么走。

      他给我指了路,还问我是不是立海大毕业的。

      我说不是啊。他这才挠挠头说,你和我以前的一个学生长得有点像,弄错了弄错了。

      他急着去上课,我向他道了谢就离开了。然而那话尾的余音却仍然耳边盘旋不去,嗡嗡地响,微微地痒。我像谁呢?会不会像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

      我,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专属于小孩子的莽撞和冲动,想追上去问问他,你知不知道一个叫仁王雅治的学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秒二十六岁的早川四季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将那些歪心思连根拔起,铲平了土,还往上头踩了几脚。

      我从没想过,一个校内图书馆能有这么大。虽然格局比不上市立、县立的那些,但眼前林立的一排排书架已经让我觉得有些棘手了。

      在书架之间徘徊了一阵,我忽然注意到左手边的墙上贴着几块塑料展板,用花花绿绿的彩笔装饰着,卡纸被剪成各种形状贴在上面。最头上的展板已经泛黄,在微风里轻轻作响。

      背后的大窗子有着十字棱角,午后暖阳透过窗照进来,也在墙上留下上长下短的倒十字阴影。卡纸上的字迹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阴影中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仁王雅治。

      他的笔迹从高中到大学都没什么变化。我盯着那潇洒的线条、特殊的笔锋,忽然想起有一次和他一起自习,我看书看得累了趴在桌上倒头就睡,醒来时恰好是下午两点,睁开眼睛,整个世界倾斜过来。面前男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笔下是白纸黑字,每一笔恣意舒展,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喂,”我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拿笔姿势好像不对。”

      他忽然长叹一声,用笔头敲了敲我的脸颊,说你能不能不要煞风景?

      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却已经熟得和老朋友一样——然后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不知彼此底细,只清楚对方的爱好和各种忌口,这样到底能不能称之为老朋友?

      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回忆的时间距离当时有多遥远,更取决于,我们两个人最终的结果。或者说,我这次一意孤行,究竟会得到什么。

      我摇摇头不再乱想,走上前认真打量,才发现这些展板的主题是读书,卡纸上的内容包括书籍介绍和读后所感,类似于大学里做过的研究报告。那时我们几人一组,自己查资料、设计版面、誊写装饰,在特定的日子里把它背到学生中心一楼,其它学院的学生也会来参观,还有不同的教授进行打分。

      几块展板的上方,贴着用彩纸剪出来的巨大标题:历年“读书日”活动优秀作品展示。而仁王介绍的书本是……

      《高中数学精编》。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秒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真不明白为什么凭着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他们的小组也能脱颖而出并跻身优秀作品之列,难道他真的靠着美□□惑了评委?

      些许光影在阖上的眼帘前晃动,温暖的红色缓缓淌过,我的脑子忽然转动起来。

      图书馆,仁王雅治,我最喜爱的一本书。

      这本书会不会就在这间图书馆里?既然它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与仁王有关的线索,那么不妨一试。毕竟喜欢一个人要投其所好,以仁王的个性,那个暗恋他的小姑娘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搜索引擎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我舔了舔下唇,走过去,在屏幕上输入《高中数学精编》这几个字。

      凭着女人的直觉,在跳出来三个结果中,我选了2012版的那一本。眼前的小圆圈缓缓转动了一下,加载完成,系统显示它在教辅类-高中数学书架上,标记为G42,三排五列。

      真应该感谢图书馆分类法,我找到那本书用的时间,比刚才站在展板前发呆的时间短得多。一晃神,书已经被抽了出来。铺面而来的味道和新书完全不同,像是丢进火里烤过,又被大雨浇湿,淡淡的霉味,混杂着散发出的墨香,讲不出是好闻还是难受。

      一本复杂的书。和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心底忽然腾升起一股莫名的笃定,仿佛自己已经找到了隐藏在仁王雅治纷乱过去里的那个线头,轻轻一抽,绕成团的毛线就能解开。即使曾经的高数测验,全班都蒙C的情况下我一眼相中了B,义无反顾,并且毫无头脑,最后卷子发下来时被仁王当作梗笑了大半学期,每每提起都吐槽我蒙题不讲策略居然会靠直觉,真是比掷色子更没道理的方法。

      女人啊女人,他说,耸着肩。

      这个动作从记忆里倔强地跳出来,他的语气,他的表情,熟悉之余又让我不由惶恐。相处太久,我们都深深侵略了对方的生活。至少对我来说,从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想到他,并不太难。

      然而我真正害怕的,是这个朝夕相处、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并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深黑的夜里他的每一次翻身,也许想着的是遥远过去里的另一个人,那让棉絮陷下去的体温,只能让我的心一点点的冷下去。

      我担心自己抽出的不是线头,而是百尺高楼的一块地基。那幢我们耗费七年心血建起的大厦,也许是建在一团豆腐渣上。我们从未以吵架这种激烈的方式来测试它是否抗震,也就不知道在危机真正来临、大地开始怒号的时候,它能撑上多久。更不知道,我这一次轻举妄动,是不是推倒它的第一个动作。

      我把鼻尖凑近书页,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难以形容那这本书的味道,反而觉得自己这样像个变态。

      一凝神,就看见页码边上写着一行字,铅笔印本来就很轻,被手背无意间蹭过,就变得更加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如烟般散在虚空里。

      “2012.9.17,他语文课上睡着了,我们办公室拿作业的时候,语文老师臭着一张脸瞪着他。连同我也像是被那两道X光般的视线扫描着,有些无所适从。”

      女孩子的字迹,和我在同学录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往后翻了一页,没想到还有。

      “2012.9.18,这题上次考试考过,我还奇怪他哪来那么多正确率高又简便的方法,没想到这本书上都有,到底是晚看了一个星期。”

      “2012.9.19,再过十几天就是海原祭,他们班报上去的项目是鬼屋。他肯定是要扮演吸血鬼的,我几乎能想象那天他们教室门口参观者爆满的场景了。”

      “2012.9.20……”

      所有铅笔写的字迹都已经模糊,全是一些灰灰白白纠缠不清的记忆,有时候任我百般辨认,也无法看清一个字。

      指尖的书页被很多人碰过,脏兮兮的,摸着都发烫。当年那个女孩子,在她提笔写下这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仁王雅治看到的话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我眨了眨眼睛,翻到书的最后一页,抽出那张硬挺的借书卡。

      这个图书馆窗明几净,所有的东西却都能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错觉。《高中数学精编》后来又推出了16版和20版,这一本实在很旧了,最后的借阅日期停留在2016年10月,然后再也没有人翻开过。

      仁王雅治的借阅记录在第四个,2012年9月7日借出,2012年9月14日归还。

      而紧跟在他后面的那条记录,则是2012年9月14日借出,2012年9月21日归还。

      这个借书的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早川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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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同学少年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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