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辞》浮生踏雪

5、宫院深似海（阮无痕）

　　用青色丝带将头发仔细的绑好，整整身上淡青色的衣裙，我撇撇嘴，这宫女的裙子也里层外层的，我还怎么上墙攀檐啊。拿起铜镜端详端详，一身宫女服饰，在黄黄铜镜里面映的黄不黄青不青的，只怕入宫之后人也变得不像自己了吧。

　　“无痕，好了没有？”门外传来大师兄的声音。

　　我放下铜镜，打开门，门外站着大师兄，还有衣饰华贵的四皇子。大师兄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禁微微一愣，眼中充满了迷茫，似乎回忆起什么东西，大师兄从来不和我们讲小时候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回忆起什么来了。

　　我跳到大师兄面前，挥挥手：“喂，大师兄，你不认识我啦。”拽拽衣裙，咬着呀瞪着大师兄，“你不许笑我啊。”

　　大师兄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好很好。”回头看着四皇子。

　　“讨厌，你果然笑我！”我伸手去拍大师兄后背。

　　大师兄头也不回，反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腕，拽到四皇子面前，说道：“四殿下，你看这样可还使得？”

　　四皇子对我点点头，拱手对我道：“那就有劳阮姑娘了。”

　　大师兄轻轻拉着我的手腕，没有放开，我瞧瞧大师兄，看看四皇子说道：“你别谢我，要谢就谢大师兄吧，我是看在大师兄的面子才帮你的。”

　　走在宫里的路上，拐来拐去的，果然十分复杂，而且一路上连棵树都没有，看来以后进出要十分小心才是。好在宫里房屋很多，屋檐房梁无数，只要我穿了黑衣，晚上想找到我也不那么容易。我暗暗留心路线，记在心里，以方便日后行走。

　　大师兄让我帮四皇子，有点莫名其妙，大家谁都不认识谁，江湖上和朝廷之间也没什么太多往来，大师兄怎么认识四皇子的呢？

　　四皇子让我扮成宫女进宫照应穆姐姐，看来，上次在白马寺四皇子看上穆姐姐了，可惜穆姐姐现在做了皇妃，不知道心里有没有四皇子，万一真的他俩互相喜欢，又隔着宫墙，那真是太残了。转而又想，如果穆姐姐喜欢四皇子，我一定要护她周全，日后找个机会偷偷送她出宫，也算是办了好事一件。

　　我摸摸揣在怀里的信，那是临出来的时候四皇子让我转交穆姐姐的。这个四皇子神神秘秘的，叮嘱我在穆姐姐面前不要说出他的身份，只叫做‘车’公子。这些皇家的事情，真是麻烦，做个事情束手束脚如此不痛快。就好像这宫女的裙子似的，我拽了拽裙子。到现在，我有点明白了穆姐姐羡慕‘快意恩仇’‘纵横四海’的江湖生活。也是，只要我自己放的下一些事情，确实是自由自在的，可是，我真的放的下吗？

　　为了掩人耳目，这次一共来了四个宫女，四皇子安排我顶替了一个宫女，名正言顺的进来了。转过几个弯，出现一个红色的宫门，上书‘蘅慧宫’。从偏门进去，里面倒是一片郁郁葱葱，和外面青砖高瓦不太一样。院中一汪碧水，湖中一个凉亭，挂着轻纱遮阳，亭中传来一阵琴声，一个宫装女子坐在轻纱中弹琴，只能看到背影。

　　我自然看出那是穆姐姐，几个月不见，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宫中是不是真的那么难熬，当下心急万分，立时就想跳进去相认。那领头的太监将我们带到桥上行礼道：“娘娘，端午将至，内务府补发宫女，这四个宫女以后就服侍娘娘了。”然后转过头来说道：“你们还不给娘娘行礼？”那太监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听的人头皮发麻。我混在宫女中磕头行礼，心道给结拜姐姐磕头，也不算太亏，只盼着穆姐姐能够回过头来看到我，也好摒退众人相认，把信给她。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穆姐姐并不回头，只是答应了一声，继续弹琴。

　　我登时一滞，却也无法，只好跟着众人唯唯诺诺退下。蘅慧宫管事的嬷嬷叫做芸娘，听说是穆姐姐的奶娘。芸娘立时就分派了众人，我被分到小厨房帮忙，心中乐得不行，我最喜欢偷吃，去厨房正和我意啊！

　　下午，找了个机会，假装勤快端了一碟八宝梅子给穆姐姐送去，平常我最懒惰，可是现在不是懒惰的时候，心中暗骂大师兄，臭大师兄，给我找这么个差使。走进凉亭，穆姐姐正在读书，身后侍立着两个宫女，旁边一个小桌，摆着一架古琴，地上一个小香炉，发出袅袅的青烟。

　　有宫女在，我不好贸然相认，将碟子搁在小桌上，道：“娘娘请尝尝这个八宝梅子，天热时食用，清凉爽口，很是怡人。”

　　穆姐姐果然放下书，向我看过来，目光一震，立刻便了然，取了一块梅子，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奴婢姓阮，叫做无痕，娘娘管奴婢叫无痕就行了。”我假装恭恭敬敬的回答。宫里规矩极多，在四皇子府上已经有人告诉过我，可我哪里记得过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看你模样周正，人也伶俐，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穆姐姐不动声色的说。

　　“奴婢刚刚被指派到小厨房，还未熟悉，去服侍娘娘，只怕不妥。”其实我是舍不得小厨房的美味食物，这八宝梅子我刚刚就偷吃了两块，果然好吃。

　　“没关系，慢慢就熟悉了。”穆姐姐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对身后那两个宫女道：“这里太热，你们先回去，帮我准备沐浴，我一会自己会回去。”那两个宫女应声退下。

　　我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一块梅子送入口中，道：“真是麻烦啊——”

　　穆姐姐微微笑着瞧着我：“妹妹好久不见，你怎么进宫里来了？”

　　“你叫我无痕就行了，妹妹听着太别扭啦。”我一边吃梅子，一边把四皇子怎么将我送入宫来保护穆姐姐的事情说了，不过四皇子嘱咐我不可说出他来，我只好说了个大概。

　　半晌，穆姐姐迟疑道：“可是，这人我又不认识，他何必费心费力的让你来护我。我已是皇上的妃子，他这样做，可谓大逆不道啊。”

　　我取出四皇子的信，递给穆姐姐。

　　穆姐姐迟疑了一下，接过信打开看。只见穆姐姐脸色先是煞白，然后忽又泛起红晕，最后手竟微微发起抖来，喃喃道：“是他，是他......”我心中大疑，不知那信中写了什么，正要伸手去拿，穆姐姐却把信纸揉了，塞入香炉中。穆姐姐看着那信纸化为一股青烟，缓缓升起，眼中又是欢喜，又是痛苦，辗转落下泪来。

　　自那以后，我便行走在四皇子府和皇宫之间，十天半月的来往一次，两人每次看过书信都立刻烧掉，不留半点痕迹。我瞧在眼里，叹在心里，真是一对苦命的人啊。不过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暗下决心，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护着穆姐姐周全。好在宫里最近没什么事情，日子平平淡淡，穆姐姐也不着急，每日看书弹琴，刺绣种花，倒是把我闷的不轻。进宫一个多月了，我还从来没见过皇帝，就是客人也很少来，终日就是些太监宫女来来去去。

　　武功是不能搁下的，老不用，就退步了，所以我常常穿了夜行衣，晚上在宫里乱窜。那些侍卫也是好手，可是比起我踏雪无痕来，还差那么一截，开玩笑，我师父是什么人那，我还是练功的奇才那，就算再不用功，功夫也是跟着大师兄拆招练出来的。

　　今天晚上，我打算去皇后那里看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皇上呢。我在层层迭迭的屋顶房檐上起落，悄无声息的落到景泰宫顶上，那是皇后的寝宫，里面还亮着灯火。从梁上倒悬下来，我隐在柱子的阴影里，伸出手指将窗纸捅了一个小洞，向里面看去。

　　皇后斜倚在一个贵妃榻上，应该是三四十年纪，不过保养的很好，看不出老来，依旧明眸皓齿，艳光逼人。皇后对面坐了一人，穿着藏蓝袍子，头发花白，背对着我看不清脸，想必是皇上了。这皇上也该四五十岁，应该是头发花白，我点了点头。

　　只见皇后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幽幽道：“你许久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我心道看来皇后不得宠啊，身为皇后都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

　　那人说道：“我心中也思念你的紧，只是最近皇宫护卫换了，不易混进来，你不会怪罪我吧。”我心中暗暗奇怪，皇上要见皇后，还要顾及什么护卫？我才是该顾及护卫巡逻的那一个呢。正想着，那人转过身来，坐到皇后身边的贵妃榻上，我大吃一惊——那个宫廷画师！

　　这....这...这...我嗔目结舌，心道这事可不得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慌慌张张从梁上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什么人！”屋里有人轻喝，看来我慌张之下落地不够轻，被人听到了，当即拔脚就跑。

　　那画师从屋里掩出来，身形一纵，向我扑来，出手十分狠辣，我不敢久战，见招拆招，得了机会就跃上房顶，向宫外跑去。

　　我一路跑一路寻思，决不能把这个画师引到蘅慧宫去，弄不好害了穆姐姐。我一路纵跃，却不着急将那画师甩掉，只是遥遥领着他往宫外乱巷中跑，晚间街上无人，我便索性下了房顶，跑到城边偏僻处，深吸口气，提气几下急纵，将那画师甩掉。

　　甩掉画师，我独自在城里溜溜达达，去哪里呢？这会回宫，只怕反而容易被捉，不如去四皇子府找找大师兄，也好久没见他了。打定主意，我辨清方向，摸去了四皇子府。

　　四皇子府在城东，一片高墙大院，周围都是皇亲贵胄的宅子。大师兄住在府后的一个独门小院里面。我翻上墙头，看到月光下大师兄正坐在院子中石几旁，月光透过树木，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我微微一笑，悄悄绕到大师兄身后，正想发声吓他，大师兄却开口道：“无痕，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无奈的撇撇嘴，走到大师兄前面坐下，我这样的把戏很少能成功的。寻思要不要把宫里见到的事情告诉大师兄，想想还是算了，宫里的事情说不清，我们江湖人还是不要牵扯太多的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宫里实在是太闷了。”我对大师兄说。

　　大师兄瞧着我，眼光有点怪，欲言又止的。我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帘一挑，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衣饰简单却精致，眉目如画，那女子走到大师兄身边，道：“凌，这位是......”

　　大师兄退开一步，道：“这是我师妹，阮无痕。”

　　我看着那女子，感觉很奇怪，这地方这么偏僻，可这个女子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人，举手投足都是十足的温文尔雅，倒是和穆姐姐有点像，不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管师兄叫‘凌’。‘凌’是师兄的姓，又不是他的名字，真是奇怪。

　　那女子打量了我几眼，低头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妾身夫君的师妹，青玉有礼了。”

　　夫！君！这两个字在我头顶炸开，轰然作响。我看看大师兄，大师兄不说话，却也不看我。“大师兄！”我张口道，一张口却发现声调怪异，都不像我平常的声音。

　　大师兄看着青玉，缓缓道：“这是你嫂子青玉，和我从小青梅竹马，现今终于找到她了。”

　　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痛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大师兄小时候的事情，大师兄从来不和我说......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没说过我喜欢大师兄。

　　深吸一口气，我平静了一下，回头看看青玉——嫂子，我知道自己显然比不上她。

　　或许，这样恬静的女子才是适合大师兄的吧。

　　给大嫂行了一礼，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大嫂，无痕刚刚失礼了，这一阵我一直在外面，连大师兄娶亲了都不知道，也没带礼物，真是抱歉。”

　　不等她回答，我又看着大师兄，笑道：“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转身跃上墙头。

　　“无痕！”大师兄叫道。

　　我转过头去，朗声道：“祝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我脚下不停，掠过几条街，在一间民房顶上落了脚。星空下，夜风吹来凉丝丝的，四周不知名的夏虫在鸣叫，我叹口气，在房顶上坐下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支着腮帮子发呆，脑中一片空白。

　　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用手一摸，摸到一滴泪水，居然会流泪！大师兄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这是好事，我……居然流泪，真丢脸！心中有些气愤，更有些酸楚，这算怎么回事？

　　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抹了抹脸，才发现拿出来的不是帕子，却是一条细长的白色丝缎，边角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些花边。瞧着这丝缎，刚刚擦干的泪又不争气的涌了出来。算了，哭吧哭吧，哭够了就好了，反正没有人看到。

　　我任凭眼泪顺腮滑下，不去管它，只透过朦胧的泪瞧着那白色丝缎发呆。

　　这缎子是穆姐姐几日前给我做帕子的，我没舍得，把它裁成了细长，用白丝线细细锁了边，又就着绣了几朵梅花在上面。

　　想起小的时候，大师兄练刀，手上屡屡磨出血泡来，我便拿了白布去裹住刀柄。后来成了习惯，便时时找些好的布料备着，常常给他更换。

　　以后，怕是没机会了。这丝缎留着也无用，不如扔了吧。

　　正要扬手，忽又觉得舍不得，好歹绣了半天，扎了不少针眼在手上，可惜了。

　　叹口气，又揣回怀里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这世上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了的，哭过了，事情就过去了，我还是我。

　　回到宫里，夜已经深了，穆姐姐还没有睡下，坐在湖中凉亭中乘凉看书。见了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眼睛怎么红红的？”

　　我本不想说，自行在桌边做了，拿起桌上杯子一口饮了，发现竟是果酒，入口甜甜的，毫无酒味，一口下肚，口中却微微泛起苦涩来，引得心底越发的不悦。几杯下肚，人有点醺醺然起来，或许这酒本来清淡，不过人有时候就是想醉一醉，借着酒劲说话，什么面子矜持，都可以通通抛掉，回头醒来，一概不承认，道是酒后胡言。

　　“穆姐姐，大师兄成亲了。”我决定单刀直入的说。

　　穆姐姐脸上没有什么吃惊之色，只是点了点头，道：“你知道了。”又给我斟了一杯酒。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我惊讶的看着她，不自觉的拉住她的衣袖。

　　“车公子信中说过，凌大侠找到了青梅竹马的女子，于是四皇子做他们主成亲了。”穆姐姐轻轻的说，“我怕你伤心，没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我苦笑一下，又一口饮掉一杯酒，“不会，怎么会呢，大师兄成亲，我自然十分高兴......”我又拿起旁边的茶盏，自己倒了一杯酒，给穆姐姐倒了一杯，举杯道：“难得今天月亮好，又有喜事，你陪我喝酒，我们不醉不归！”

　　穆姐姐叹了口气，不发一语，拿过酒杯喝了。

　　果酒虽然甜，却仍是酒，入口甜过之后，便只剩下苦涩，逼得人一口一口不停的喝，想把那甜留住，却最后总剩下苦涩。

　　几盏下肚，越发浑身舒泰起来，只觉得天地悠悠，世人渺小，应当及时行乐。索性坐到凉亭的台阶上，穆姐姐拉不住我，也在我身边坐下，两人一杯一盏，一会便将一壶酒喝了精光。

　　“姐姐，这回咱们真成了同命的鸳鸯，你喜欢车公子，可是却成了皇妃。现在，大师兄也娶了大嫂，哈哈...大嫂......”我歪在穆姐姐肩头，喃喃道：“多奇怪的名称啊，是吧？”

　　穆姐姐只是看着静静的夜空不说话，少顷，一颗流星滑过天际，消失在宫墙外。

　　“流星！”我大叫起来，兴奋的拉着穆姐姐的袖子，“快！快！许愿，流星许愿很灵的，大师兄告诉我的.....”

　　穆姐姐摇摇头，一颗泪水竟从眼角流出，我伸手拂去，笑道：“姐姐别哭，我们等着，肯定还有流星的，咱们先想好愿望，肯定能实现的。”

　　穆姐姐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愿望。”

　　我大疑，道：“怎么可能，我知道你有很多愿望，你不说，我替你说。”我换了一个姿势，仰面向天，专门等着流星出现，“我希望你能够和那个车公子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忽然觉得这个话怎么那么耳熟，忽然想起刚刚站在墙头对大师兄说过这句话。

　　扭头看看穆姐姐，她已经泪流满面，我心下大悔，怎么专挑别人伤心的事情来说。

　　我狠狠擦擦自己眼睛，瞪着夜空，又一颗流星滑过天际，高高的宫墙挡住了视线，也不知道那流星落到哪里了。我喃喃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愿望。”

　　我对穆姐姐说：“你看，我们两个连愿望都没有，说明我们很快乐，是吧。所谓无欲无求，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后面三个其实都是自己的心思，我们无欲无求了，自然快乐无边......”

　　“对，我们快乐无边......”穆姐姐轻声的附和着。

　　“皇上驾到——”远处一声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
　　我一个机灵，酒醒了一大半。两人猛然坐起来，赶紧收拾东西，理头发整衣服。这皇上这么晚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