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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玉凤琴(穆云深) ...


  •   时间如沉香屑一般,渐渐积淀在七孔的玉炉里。我偶然捻起细灰,听到窗外月下不绝的蝉声才想起,已是夏日了。
      星夜,坐在园中,月明无声。看着她忧郁的脸蛋失去平日的光华。
      我明白无痕心中的苦楚,纵然是千般难过却总是要强的,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车公子在信中的话我没敢告诉她。即使知道瞒不住,至少也让微笑在那红润无暇的脸上能够多停留些时日。     

      把酒倒如嘴中,心里悄然一赞。好酒。
      虽是入了咽就没了辣味,但是缓缓流进体内时却极暖。如同心中有了渐染血腥的温度。残忍快意,美妙至极。
      又猛灌了一口,居然有种酒要涌出眼眶的错觉。
      伸手一拂,才发现泪确实是挂着的。

      突然听见:“皇上驾到——”远处一声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
      我们迅速对视而后慌张地整理了一下状容。跪地等待,听见脚步再行叩礼。
      我双膝着地,跪在亭外的石板上,没有那个男人的准许,不能抬头。我知道他在看我,我能感觉到那种目光,高远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窘迫。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沧桑缓慢的声音从上降下。却是在问他身边的太监:“蘅慧宫有多少伺候的太监、宫女?”
      “启禀皇上,宫女一十八,才人八人,美人六位;内官十位,内侍八人。”

      他“恩”了一下,才冷不丁地说:“穆淑仪,朕冷落你了。”

      我回道:“是臣妾粗劣愚钝,不得喜爱。”
      又是沉静。

      他说:“抬起头来。”

      于是,我缓缓仰首,因为醉酒而如蔷薇般熏染的脸颊。
      第一次看见了这个成为我夫君,权握天下的男人。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年轻一些。岁月纵然无情地在眼角嘴边留下痕迹,五官依旧挺拔的。眼中充满了智慧,须发已经斑白,却梳理地纹丝不乱。
      我看着他。而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却不发一言。半晌之后才说:“你起来吧。”
      于是再拜。
      叩谢。
      起身。
      酒意有些上头,一阵晕眩。
      看见无痕暗中柔了柔膝盖。眉头微皱。这里确实是不适合她的。不知道车公子为何会要她来保护我,宫廷中的尔虞我诈哪是她能明白的,倘如真有什么事,我如何能够让她身处险镜。

      他坐进亭中,问道:“听说你入宫三月以来,不曾出过这蘅慧宫?”

      我低首道:“臣妾自小个性冷清,不喜热闹。”

      “那平日做些什么?”

      “臣妾,喜禅,喜琴,喜书。”

      “哦?禅?”他回问了一句,似乎有些惊奇。

      “是。盛世繁华,力求心如止水。”

      “好一个心如止水。”他不明语气地重复了一下。又是一阵沉寂。让我也不知道说的是否失礼,就让他当自己确实是一个索然无趣的女子吧。除了答问无法多言一句。

      稍许又问:“爱读谁人的书?”
      “喜我朝‘太康之英’,陆士衡。”

      “陆机?我记得他有段咏我洛阳的诗句,写得极妙。”语罢,看我一看。

      我立明其意,念道:“暮春春服成,粲粲绮与纨。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洛水澜。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

      “一代才子,丧于八王之乱,很是可惜。他本是英才将相,东吴名门之后,其祖父陆逊乃孙策之丞相,父亲陆抗为大司马,从父陆凯左相,陆喜吏部尚书,皆系重将名丞,万丈殊勋。可惜了……”他感叹一声,很是惋惜。

      其实,我也只是恰巧记得那篇《日出东南隅行》而已,却没想到居然引出他这么多感慨。
      直到后来,我才听说原来晋惠帝太安二年,皇上尚为少年楚阳王时,曾与当年拜为平原内史的陆机,有过一面之缘。当然也有人说是,楚阳王因为仰慕陆机才华特去拜访。这是后话了。

      又听他道:“方才有人在朕面前说,穆淑仪在蘅慧宫阴酒、疯语,不成体统,故而来看看。”

      我一惊忙跪下:“皇上恕罪,臣妾只是品酒赏月,触景生情思念父兄,偶有失言。不敢丢皇家颜面。”

      他却缓缓笑说:“起来罢,此事朕也是问问,并没有要责怪于你。”此时,语调有缓和些,站起抬头再看,发现他眼神也柔和了。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写庆幸。倘若刚才矢口否认或许会弄巧成拙吧。心里思量着这蘅慧宫里恐怕也布了许多人的耳目,日后只得更加谨慎了。

      他又说:“你歇着吧。”于是从登上起来,要走。
      连身边的内侍都为之一愣,才喊道:“皇上摆驾回宫——”
      踱了几步,他想起什么,又转身:“明日早朝后到朕的乾康殿来坐坐。还有皇后那里,还是走动走动。”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后,这才发觉,额前起了一层冷汗。

      次日一早,昨夜那个内侍来到蘅慧宫,高声叫道:“淑仪娘娘,接旨——”
      “奉天呈运,皇帝召曰,穆淑仪聪慧、娴淑,特赐明月碧玉夜光杯一对,东海夜明珠三粒,南海白珍十串,玛瑙翡翠若干,宫女、内官三十二名。以示恩宠,钦此——”
      叩谢后。那内侍道:“恭喜娘娘了。皇上还传娘娘过去。”
      我点头:“公公如何称呼?”
      他作揖:“奴才李末。”
      “哦,李公公”转身对芸娘说:“带公公去领赏。”
      那李末作若惊样:“娘娘,奴才不敢,这是奴才的本分。”
      “哪里,应该的。宫中很多地方还望公公指点。”
      待他随芸娘走后,我才不经意叹了一下。也许蘅慧宫也许就此就不再平静了。

      无痕问:“穆姐姐,你不高兴?这么多值钱玩意儿。”边说边瞄了瞄数个沉香木雕托盘里的东西。咽了咽口水。
      我笑:“喜欢就拿去吧。”
      她眼睛一亮,想了想随即摆手:“大师兄会……”她说了半句才记起什么,低头,睫毛搭了下去。转瞬又抬起,摇了摇头,对我笑笑:“以后再说。”然后还是很不甘心地瞥了一眼。

      在乾泰殿的御书房外,稍待之后,那李末传了话回来将臂中的拂尘换到右边,躬身说:“淑仪娘娘,请。”
      跨进书房。
      一身华贵龙袍的皇上坐在殿中宽大的案桌后。金铜香炉中的熏香烟雾缭眇。案前躬首站立的人,我认识。是魏迅,他来穆府的时候照过面。当朝吏部上卿。
      听见他说:“皇上,立储之事如若不当,危机百年江山社稷,这惠妃娘娘……”话留了半句,语气是苦口婆心。让我想到进宫前父亲叮嘱的事情。这数月在蘅慧宫也听了些言语。近来皇后失宠,惠妃得势,她持宠拦权。连二皇子永王也拜寄到她膝下。一想来自然也就明白魏迅的言下之意。
      却又不便再听,于是叩首:“臣妾,参见皇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罢了,罢了。”免礼后,他对魏迅道:“魏爱卿,朕会思量的,你下去吧。”
      魏迅对我行礼,对视时,目光深远,意味深长。他与父亲政见相似,也有些交情。想暗示我什么,我怎能不明了,只是……我抬睑望了一下香木龙椅上的男人。只是我也许没有这个能力。

      他在案后说:“淑仪到后殿来,朕有样东西给你。”
      我颔首。
      在御书房左侧供皇帝腆歇的后殿内,卧榻边的小几上放了一个被包裹严密的东西,三尺来长。他用目光看了看。于是李末明了,将它轻放在我桌前。揭开层层锦缎,直到最后,展开。一副红玉木的凤尾瑶琴。年代有些久远,却保存的很好,弦柱光亮如新。
      我不解。
      他捻捻胡须:“听说你琴艺绝妙,昨夜想起这琴,放在这里也是闲的。你试试吧。”
      于是双手抬起,手心先在琴上轻放了小会儿,感受着丝弦冷冷的触觉,再拈手,弯指,勾出第一个音,淌出若水般柔软的琴韵。
      他点头,闭眼,微笑。

      那面容居然让我想起宁山梨花林旁的那个月白男子,是如此地神似。

      一曲奏罢。稍许他才缓缓睁眼。“向谁学的?”

      “是家母。可是家母也曾不要臣妾学琴。”

      “为何”

      “她说,琴是言悲之物。”

      他沉吟:“说起来,你母亲我倒也见过。那时你外祖还是户部上卿。”像是在寻找一段尘封已久的旧事。

      “还记得她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好看。”他低沉地笑起来,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而他的笑眼中却有着难以觉察的悲凄,一闪而逝。

      抱琴辞走时,他提醒道:“皇后与惠妃那里都该去去。”

      走出乾康殿。我在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居高临下地望着延绵的青灰宫墙与琉璃金瓦,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直到盛夏的烈日射在皮肤上发疼才步下白玉台阶,坐进久侯的软轿。

      因为天热的关系,挽起了侧面的布帘。在轿子稳稳抬出乾康殿外的高大宫门时,听见禀报的太监唱道:“平燕王晋——见——”
      我低头注视着怀中的红玉凤琴,轻轻抚摩。眼角隐约注意到几步开外一个挺拔英俊的侧影。轿边伺候的宫女为了避嫌,缓缓地将软帘放下。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人与四抬的凉轿擦身而过。

      后来在蘅慧宫无事,便细细为那尾琴调音、正弦。
      不经意瞥到在琴底边角有一朵细雕的五瓣梅花。花的纹路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模糊难辩。心中蓦然一惊,伸手去摸。

      我突然就记起,儿时母亲总是阴郁地坐在雅木轩的水榭回廊中。一次,她向我说起过一个男子,提了几句却又长久不语。我想那也许和她少女芬芳柔软的情事有关。后来母亲再也从未讲过那个男子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于是,我就以为那只是我孩童时的幻想罢了。

      遵照皇上的意思,最先去是皇后的寝宫。其兄长陈敬便是穆臻跟随的延尉司正,负责洛阳戎卫,地位很是险要,为人倒忠正。
      去景泰宫时,皇后正在绣塌上乘凉,塌前熏着檀香,雍容华贵的女人。侍女小心翼翼地替她捶脚,还有人在一旁扇风。
      她见我时,神情倨傲。或许她只是以一个后宫之主的身份鄙夷我,让我觉得可笑。忽然想起她的儿子,排行最幼的七子安阳王。听说,安阳王生性闲逸,爱好辞赋,在宫外结交了许多文人墨客,乐善好施,除此之外对其它的事情漠不关心。后来,我才觉得也许他才是这宫廷中真正的旁观者。我大婚时,安阳王缺筵,他那日突然去了西川监察。也许他们母子对我的成见是根深地固地。
      我也是一个不喜多言的人,场景就演变成了一种冷漠。景泰宫中好象因为我的到来盖上了一层诡异的气氛。于是,我稍坐片刻就退去。

      而在函怡宫,一中截然相反的遭遇。
      惠妃入宫前出身并非名门,家世寻常,当初也是以才气赢得恩宠。可惜多年来未得子女,便有了永王的拜寄。惠妃持宠几年来,皇上年迈体衰,偶尔让她审校诏书,修正不当稳妥的措辞。于是借机在朝中安插了不少眼线。本来立储其实与她没有厉害关系,只是她与皇后的关系,僵持着,若是皇后得势她必定没有生路。

      派人禀了以后,她立即就笑脸迎到了门外,仿佛很熟络的样子。惠妃与二娘一样有着褪去少女的成熟风韵,一双娇媚的凤眼透着睿智。见她便一福:“给惠妃娘娘请安。”
      她连忙步近,拉起我的手一边进屋一边说:“妹妹怎么这么见外呢,才来看姐姐。我平日里也是抽不开身去蘅慧宫。”
      我笑笑没有接话。心中不免一叹,好珠圆玉滑的女人。
      她如此拉拢我,一来是看在父亲三公之首的权位,二来万一我得宠,至少不想让我与她为敌。惠妃与皇后的争执后宫皆知。
      走到屋内,才发现还坐了一个人。轮廓棱角分明,沉着而有力的一张脸。我怔忪了顷刻。
      惠妃见状笑道:“穆妹妹还没有见过吧,这位是二殿下永王。”
      他起身朝我作一揖,看不出态度。
      我本能地想还礼,却反应过来这是不必的,袖笼中的十指动了动又放下。

      他就是永王司马烈。
      沉稳、老练,而且不苟言笑。
      也许他们在谈着什么,我来便打断了。惠妃似乎总是能找到适合的话题来问我。蘅慧宫的情况,宫中哪个园子的景致好,那个厨子的手艺不错。
      而永王,只是坐在一边未曾言语,偶尔惠妃转头问他,他就点头:“娘娘,说得是。”仅此而已。
      他是昔日刘婕抒的儿子。他母亲出身贫寒,芳年早逝。永王很小就没了依靠,独自在宫廷的夹缝中周旋生存。也许养成了这种矫情自饰,藏而不露的性格。
      点点滴滴都是芸娘有意无意之间告诉我的,有时我很想问她怎么看的那么明白,知道那么多,无论是在穆府还是皇宫,再想想却又作罢。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聪慧冷静的女子,与母亲刚好相反。

      看出他似乎还有话要与惠妃讲,我不便久留,于是就告辞了。

      夏日的黄昏,皇上有空便来蘅慧宫湖中的青卉亭长久地听我抚琴,并不多于言语。日落之后就走了。

      七月里,朝中爆出一桩官员受贿的大案。震荡朝野的并不是因为那数目的巨大,而是官场中人人自危,害怕惹火上身。皇上令父亲与吏部上卿魏迅,彻查。
      礼部太常司正受到牵连而被免职。于理,应在当职的太宰司正中选出一人接任。可是礼部官卿甚至是其他五部人员大致分成两派。各自举荐人选,轮番向皇上进言。
      明里是这样,其实暗中谁都知道是惠妃与皇后的争端,甚至身后还有更大的干系。太常司正,官居九卿前列,下管商税、地税、财政,乃是要职。

      皇上不置可否。于是吵得不可开交。

      一日,在青卉亭品这消暑的贡菊茶。皇上阖着眼,一动不动地养神,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时而轻轻咳嗽两声。
      本以为他已入神。
      没想到却突然问:“关于太常司正的事,你怎么看?”

      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问我朝政上的事情。

      我想了想,谨慎地斟酌着字句:“此事全由皇上定夺,臣妾不敢妄言。”挤出的是一句套话。事不关己,我也不想为任何一方说话。况且他问得不明语气,确实不敢妄言。

      他眼睛依旧闭着,“恩”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沉默良久,记起上卿魏迅的暗示,我思索后又加了一句:“但是臣妾觉得皇上应早决断,以免伤了朝臣们的和气。”

      他睁眼若有所思地凝视了我一会,没有言语,稍许又闭上。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失望。但这话里面确实没有他要寻找的答案。

      而我心中琢磨的却是它事。
      蒙了这么多年的受贿案,为何在如此敏感的时期真相大白,而且牵连众多,甚至涉及到九卿官员。相信双方的羽翼都有折煞,对谁都不是幸事。除非有人暗中……
      想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让我猛然记起另外一个人来。也许他也如我一样用冷眼注视着朝局中的一切。不,或者他并非只是旁观……

      结果,这件事的收尾在意料之中。立为太常司正的是太宰五位中的另外一人——徐非。他是旧日父亲的门生。有了右相的出面,也就平静了下来。
      然而,湖底却依旧暗潮涌动。

      本所有人都以为了结,谁知却引出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阴影,慢慢笼罩到洛阳的上空。

      从夏初开始,北方天灾,河北已经连降三月大雨。并州等地大闹饥荒,而朝廷负责总管赈灾的人就是此次被彻查的礼部太常司正。他在狱中便服罪自尽了。受贿的大部分钱财即是赈灾粮款,却不知去向。于是一时间国库亏空。
      许多并州地方官员牵涉进此案当中,苛扣灾款,欺压平民。虽然立即查办,却早已种下恶果。百姓得不到官府及时的救助,加之其地处北部边界,局势十分微妙。

      这种氛围让宫中所有人都开始沉默,寂静地似乎连走路也失去声响。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河北并州率先谋反。领头的是个叫石勒的青年。

      每个人都在心中徘徊着这个人的名字,却又无人敢说出来,似乎提一下都是逆谋大罪。

      据说,石勒本使胡人,先祖是匈奴支系羌渠的后代,出身部落小帅之家。但是,当今朝政是完全被士族把持的,加之胡人地位极底,于是家道中落。少时在洛阳他因为武艺与为人侠胆,小有名气,连穆臻也曾因此而见过他,可是由于好为人打抱不平犯了事,逃到北荒并州雁门郡。大概因为天灾民愤,恰好遇到“八王之乱”中司马颖的旧部,于是联合了声势,起了义。

      在这个时候,八月,安阳王也从蜀郡成都返回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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