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辞》浮生踏雪

17、眼中无泪（阮无痕）

　　雪下了一夜。

　　明黄的火焰将纸钱烧卷，扭曲变形，转瞬就变成黑黑薄薄的灰烬，顺着火焰的热气升到空中，在蘅慧宫空旷的大殿中无目的的飘散，化于无形。

　　我再掂起一张纸，轻轻投入火中，看那火舌无情而迅速的烧掉纸钱，就好像命运无情的吞噬掉生命一般。火光一闪，纸钱燃起明亮的火焰，那种毁掉自身燃起的火焰，短暂，却无比凄美。

　　我眼中无泪，手上重复着这个动作，周而复始……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四皇子拿到了虎符，雁门的十五万驻军应该已经收服。穆甄应该是帮四皇子的罢，这样京齑一带也可保安定。永王虽然掌管禁军，但他本人也和四皇子一起在乾泰殿，穆老丞相老成持重，皇上的侍卫守在一旁，永王也不敢轻举妄动。看来……事情应成定局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雪下了一夜，外面应当已是一片冰天雪地，连老天也不忍了，是吗？

　　我又投了一张纸到火中，向门外看去。

　　月白的缎靴，月白的雪衣……是四皇子，不，皇上，带着两个侍卫，正绕过小湖，缓缓走来。

　　他身形憔悴却很有精神，步履疲惫却兴奋，他是最后的胜者。万里河山尽属他一人，此后，他便可以大展宏图，指点江山。

　　只是……今后他真的可以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吗？

　　我缓缓将纸投入火中，火光明明灭灭，正如命运波波折折……

　　皇上将侍卫留在外面，快步走进殿来。

　　然而，蘅慧宫冷冷清清，再没有穆姐姐坐在窗边抚琴，没有秉烛夜读，没有月下那幽幽的叹息……

　　蘅慧宫此时是灵堂！穆云深的灵堂！

　　一座棺木停在正中，设了灵牌香烛，白色的幡布昭示着逝去的生命，而我，坐在灵位边给穆姐姐烧纸。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月白缎靴上的雪开始融化，在地上湿成一小滩。

　　我无动于衷的烧纸……

　　半晌，那脚步终于开始挪动，地面上留下一串足迹，湿水的锻靴向前迈去，足迹越来越浅，终于化于无形。他立在了灵牌前。

　　“中宗皇帝淑仪穆氏之灵位。”他终于开口，喃喃念出灵牌上字迹，眼神迷茫，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见。

　　一张纸投入火中，火光一亮。

　　他的双手渐渐握紧，血管浮起，忽的白衣一闪，绕过灵台，要去掀棺木！

　　“司马轩！”我喝了一声，也不管是否直呼其名大逆不道，缓缓抬起头来。

　　他停下来，扶在棺木上，双手微微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皇上。”我换了一种语气，恭恭敬敬的说。

　　稍顷，他抬起头来，脸上极为平静，眼中却再没有往日的温和，痛苦而锐利，隐有杀机。

　　“怎么回事？”他开口问道，声音不似以前清朗，竟十分沙哑，饱含压抑。

　　“鸠酒。”我平静的说，又低下头去，送了一张纸进火中。

　　“为什么？”

　　我唇边挂起一丝冷笑，他真的不知道吗？“秘旨。”

　　火光一闪，他双眼一闭，转过身去，良久，叹出一口气来，道：“我终是来晚了。”

　　“来晚了和不来没有区别。”我冷冷的说。

　　他的身形凝立不动，衣角却微微颤抖，道：“她……有没有说什么？”

　　我又冷笑起来，道：“她说皇上终于得承大业，可以大展宏图，成就一代明君了。”

　　“不会，她不会这样说。”

　　我苦笑，道：“穆姐姐是不会这样说，但皇上是不是这样想得呢？”

　　他背着身没有回答，双手却渐渐握紧。

　　“不过是棋子罢了，”我依旧烧纸，道：“只不过穆姐姐比较不幸，注定做了这样一枚棋子，便是注定的结局。”

　　“不，”他说道：“结局是可以改变的。”

　　“没错。”我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和大师兄那样相似，不过我的心已经不会感到痛了，痛极之后，心便死了，至少麻木了。“如果让你在皇位和穆姐姐之间选择一样，你选择什么？”

　　他身形一颤，不答。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穆姐姐进宫之前，你会不会带她远走高飞，做快乐平凡的人？”

　　他半晌不答，双手握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长叹一声道：“我会带她走。”

　　我苦笑起来，“皇上，您犹豫了很长时间。”又投了一张纸入火，道：“您毕竟是放不下。”

　　他也苦笑起来，道：“你不会懂。一个男儿最大的报复是什么？当他能有机会指点江山，造福黎民百姓，创立一个新的盛世，他怎么能轻易放弃？”

　　“所以，”我看着一张纸火光一闪，卷曲而化为灰烬，道：“女子对皇家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他叹一口气，道：“是我对不起她。”

　　我苦笑道：“人总以为自己能够明白一切，掌控一切，可命运是公平的，有所得便要有所失。”

　　沉默良久，天渐渐亮起来，他的背影寂寞而萧索。终于，他转过身来，缓缓走向门口，门口逆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司马轩，”我开口道，“穆姐姐最后说：‘我信守承诺，等到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身形大震，凝立在门口。

　　我又道：“她还说：‘轩，不要哭。答应我不要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出了蘅慧宫门，消失在风雪中。

　　我又投了一张纸入火，屋里瞬间一亮，门口地上有几点晕开的水印，很快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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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了许久的屋门终于打开了，三师兄疲惫的推着轮椅出来。

　　“怎么样？”我问道。

　　“大部分毒已经用银针拔除了，剩下的要慢慢吃药，不是大问题。”三师兄点点头。

　　是的，穆姐姐没死。我盗得虎符之后，担心穆姐姐安全，回宫去看看，却碰到三师兄。三师兄给我一种药粉，他担心皇上赐毒酒，不论是谁，防备一下总是好得。这种药粉乃是压制剧毒之用，虽不能解毒，却能减弱剧毒的功效，暂缓一时。

　　那日，我看到太监来赐毒酒，便将药粉偷偷抹在手上。穆姐姐喝毒酒之前，我抢去酒杯，酒洒了，我趁机将手在酒杯内一转一抹，太监重新斟酒之后，杯中的药粉便和鸠酒混在一起。只是，毒性虽减，穆姐姐却不得不忍受鸠酒之痛，恰似真正死过一回。

　　我没有告诉司马轩此事，因为穆姐姐已经死过一回，再世为人，她应该活的自由，是去是留，由她自己选择。

　　我联络了穆臻，当日便将穆姐姐偷偷送往宫外，城里一处偏僻清净的小院，三师兄正在那里等着。穆臻如今总领禁军大权，兼管京城防卫，这样偷梁换柱的事情，还不是太难。棺木中不能空着，穆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具女尸，装殓之后，放入棺木，重新封死。却不知那女尸从何而来，我望向穆臻，他却一脸严肃，只是匆匆打点好一切，我也只好假做不知，有些事情，不要深究的好。

　　“穆姐姐很快就要醒了吗？”我问道。

　　“现在还不行，再过两天，她就能醒过来了，芸娘在照顾她。”三师兄道。

　　我点点头。是的，芸娘也没死，她如此冷静聪明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那天她送信到穆府，之后便乔装改扮去给穆臻送信，另找了一个丫鬟穿了她的衣服拿了她的腰牌回皇宫。死的，是那个丫鬟。如此一来，永王便以为芸娘死了，穆臻得不到消息，真真假假之间，芸娘办的确实漂亮。

　　只是，我的心却越来越冷，穆姐姐和芸娘没死自然很好，可这个死去的丫鬟，和那个正躺在穆姐姐棺木中的人，难道就该死吗？江湖上虽然人人活在刀尖上，但总归是能趋利避害，宫廷中，却是杀人不见血……这宫廷，才是世上最最凶险的地方。

　　穆姐姐没事了，芸娘和她哥哥自然会好好照料她。只怕我不能等她醒来了，我抬脚向院门口走去。

　　“无痕，”三师兄叫住我，“你去哪里？”

　　“好容易放松下来了，我去走走。”我回头笑道。

　　“没事别出去了，你偷了虎符，还是避一避的好。”三师兄将轮椅转过来，一脸担忧。

　　难道三师兄知道了什么？我脸上不变，笑道：“三师兄，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吧。”

　　三师兄摇摇头，伸过手来要搭我的脉，道：“要是放在以前，我自然不但心，但是你现在内力全失，凭这点功夫和轻功，我自然不放心。”

　　我赶紧躲开，把手拢在背后，笑道：“武功并不是最重要的，成功的秘诀是智慧！智慧！”

　　“其实……”我神秘兮兮的瞅着三师兄，道：“我要出去，是约了人，已经迟到了好久了。”

　　三师兄眼光一闪，问道：“你约了人？”

　　我凑在三师兄耳边，悄悄道：“西门烨。”

　　三师兄吃了一惊，我又赶紧道：“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趁三师兄怔楞的当儿，我赶紧溜出大门。

　　跑过两条街，我渐渐放缓下来。是的，我是约了人，却不是西门烨，我骗了三师兄。

　　我偷盗了虎符，这本应成为我小贼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何况我还是在内力全失的情况下偷盗的，说出去，在盗贼中也是无人能及了。可是，在我成功拿到虎符回头的一瞬间，我发现房间中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身穿藏蓝色的长衣，如同鬼魅一般站在那里。

　　我不禁暗暗叹口气，内力不能用，听力都下降，人家都走到这么近了我都没发现。

　　“二师兄，好久不见啊。”我笑道，这就是我的二师兄，江湖人称‘铁面神捕’。

　　“你把东西放回去，我当你没有来过。”二师兄沉稳的说，他一向十分沉稳。

　　“不用吧，放回去也会被别人拿走，不如让我拿走。”

　　“只要不是你拿走，抓别人都无所谓。”

　　我叹口气，道：“如果是大师兄来呢？”

　　二师兄明显震动了一下。

　　我笑道：“四皇子对于虎符志在必得，必然还有别人会来。你觉得谁功夫最好能够成功呢？”

　　二师兄沉吟了一下，道：“能够死在大师兄刀下，也算是幸运了。”

　　我摇了摇头，道：“师兄弟相互残杀，师父会不安的。”

　　二师兄沉默。

　　我继续说道：“再说，你觉得让大师兄做贼合适吗？他不是那样的人。这却是我的本行。”

　　二师兄叹口气道：“无痕，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做下这样的大案，我却不得不拿你。”

　　我笑道：“那是当然，只不过等我把这个案子做圆满了，你再来拿我不迟。”

　　我走向门口，他没有出手，出门之前我回头道：“二师兄，三日之后正午，在平安巷等我。”然后我飞身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离开兵部之后，我怀揣虎符，向四皇子府走去。这个小小的铜符，便系着千万人的身家性命？我忽然有种想把它扔到路边阴沟里的冲动。

　　夜风萧瑟，无人的巷口，出现一个白色身影，那是大师兄，进京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他的伤应该好了吧。我径直向大师兄走过去，心中暗暗叹气，他偏爱白色，就算是做贼，也不穿夜行衣。是不是只有穿着白衣，才能让他保留一点当年身为皇子的骄傲，保留那种出尘的感觉？

　　看到我，大师兄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我步履轻松的走过去，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掏出一个布包交到他手中。

　　我保持脸上微笑，与他擦身而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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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期已到，我向平安巷走去，现在已近黄昏，二师兄一向守约，让他等，他必然会等。

　　走进平安巷，这里是京城最偏僻的地方之一，此时却有一个藏蓝色的身影伫立在雪地中。

　　“二师兄，久等了。”我笑道。

　　“你为什么要来？”二师兄缓缓转过身来。

　　“总之我来了。”我答道。

　　二师兄道：“我不用兵器，你若能打败我便逃走，以后不要在京城出现。”

　　我笑道：“铁面神捕，恐怕还没有失手过吧。”

　　二师兄道：“碰到神偷踏雪无痕，也是没有办法。”

　　“我什么时候成神偷了？”我精神一振。

　　“你现在已经名震江湖了。”

　　“可惜我现在又不想名震江湖了。”我撇撇嘴。

　　二师兄沉默了一下，道：“出招吧。”

　　“不，”我耸耸肩，“反正打不过你，跟你走得了。”

　　ps:本章完～
　　过渡章节，比较短。
　　我心软，不忍心让云深死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