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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初雪鸠酒(穆云深) ...

  •   空中一轮冷月,万籁寂静。
      芸娘掌灯与我在蘅慧宫的镜湖边守侯。
      “小姐,我们先回房吧。夜风凉人。”
      我浅笑摇摇头:“再等会儿。”
      寒风袭来,灌进芸娘手挑的宫灯中,烛火四散摇曳,让周围的景致忽明忽暗。
      远远一个人影从宫墙上轻轻跃下,看到此处的灯光就对我喊:“穆姐姐!”随即跑来紧握住我的手,笑盈盈地:“我就知道你会等我,所以一到洛阳立马就来了。”
      芸娘插道:“阮姑娘,先进屋说话吧。”
      她点头。不知道是因为连夜赶路还是缘于别的什么,脸色异常憔悴,却强装笑颜,边走边兴奋地说:“还是洛阳好,雁门又冷又穷,东西也难吃死了。”

      芸娘在后面轻轻和上门,把暖炉烧旺了些。
      我将桌上的点心递给她:“你和你大师兄……”一提起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她避开我的目光,转头看着窗外。
      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降落,倾斜的月光映在她明丽的脸上,漆黑的睫毛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
      她随即回首说:“我不要他了。”语气淡若清泉,眼眶中的泪水逐渐涌现,在要滑出的一刻又止住,深吸了口气,叉开话题说:“姐姐你都不晓得,车公子这些日子没有收到你的信,饭都吃不下。”然后呵呵一笑:“不过,也确实很难吃。”

      她又想到什么问:“姐姐,皇上怎么了?”
      “九皇子夭折后,皇上就久病不起,本来慢慢调养些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哪知前几日,突然就恶化,整天不醒人世只是偶尔清楚一小会儿。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只怕是……”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难过。
      “三师兄来京城了,他医术高明,让他来给皇上瞧瞧?”无痕嘴里吃着点心问。
      “好是好,就是你三师兄也算是四殿下的人,又是来自江湖,永王他们不会轻易同意。”我顿了顿,想想又道:“不如一会儿,我写封信给我爹,由他出面妥当些。”
      芸娘也赞同地点点头。

      一提到永王,我便问:“你们回来途中可有异样?”
      “还好,一路平安,皇上有旨,所以侍卫们加上我也不过十个人,都是高手。”随即一笑,道:“但是那个张腾却另备了一小队人马,远远跟在后面,不知道是护送还是押送。”

      我眼波一闪。皇上命人拟旨时,我也在场,并无此条。那定是永王假召害怕有变,让张腾暗中押送司马轩回京的。
      无痕继续道:“而且每到一站似乎提前就有人知道,来迎送,倒是好吃好喝的招待。”
      我说:“这队人马明里护送,其实是暗中监视。想必过一站就将‘平安折’送到京城。若你们一路稍有异相,就活着进不了洛阳城。”
      无痕冷笑道,说:“车公子在雁门就料到会如此。只是,这十个护卫也不好打发。”
      “他也不敢难为你们。不过,那张腾来接四殿下兵权时,恐怕也是让他手下的五万山东军严阵以待,只要殿下稍微忧郁便会兵戎相见。到时候,朝廷将在平阳供给的粮草一断,你们在雁门不过饿兽,兵败如山倒。不但死无葬身之地,还背个逆谋弑君的千古罪名。”
      司马轩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吧。

      无痕蹙眉问:“这都是永王的主意?”
      “不。永王调不动张腾,而且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他只能用监国之便从中做点手脚。是皇上。”
      “皇家的事情真麻烦,做皇上的儿子真倒霉啊。”
      我替她擦了擦留在嘴边的点心屑:“天家没有父子情,不然皇上膝下九子哪至如今只剩三个。明日,皇上趁着还能说点话,要传召所有皇子,听宣遗命,等候传位诏书。”
      无痕目光炯炯的盯着我说:“穆姐姐,你有事情让我做?”

      我欲言又止,话到嘴边也咽下,实在是难以让她一个女子去冒这个险。
      芸娘看出我的忧郁就立即接道:“小姐想请阮姑娘去直庐兵部盗调兵虎符一用。”

      “虎符?”无痕站起来,看着芸娘。

      “不错。目前朝局不定,明日若宣诏后传位于平燕王,就算有遗命也怕难抗永王势大。万一永王翻脸不奉宣诏,平燕王以雁门刘腾的十五万大军也是后盾。”

      “可是车公子都当皇上了,拿兵符做什么,还怕调不动刘腾?”

      芸娘解释:“雁门距此骑兵急行也要三、两天。夜长梦多,早作准备。”

      无痕又问:“如果不是传位给车公子呢?”

      芸娘看我一眼说:“那对我们小姐来说是最好不过。”继续道:“只是到时不幸在盗符中留下蛛丝马迹,还请阮姑娘独自担当。一旦牵扯上平燕王,恐怕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只能就此了解。”
      虽然话亦如此,但听见芸娘从口中说出,我还是全身一颤。突然想到了许先生,此时芸娘眼中的冷漠与她是如此相似。

      无痕站在原地,怔了怔。

      芸娘说:“阮姑娘。着是奴家与许先生再三权衡后的决定。一来你身手不凡,二来你又是江湖中人,假如失手……”

      无痕突然应道:“我去!”

      “无痕你不要勉强。”我也站起来,“直庐是兵部重地,戒备森严,万一……”声音哽咽。

      “要能拼上性命帮上穆姐姐与车公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反正我也是个无牵挂的人了。”说此话时脸色更加憔悴与苍白,我泪掉出来,上前抱住她的肩头说:“别去了,别去了。就当我们没说过。”

      她拥住我一会儿,却轻轻扳开,朝我笑:“姐姐忘了我的本行了?连大内皇宫我都来去自如还怕什么兵部。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把皇上的玉玺偷来让你瞧瞧?”说着,顽皮地眨眨眼睛,让我破涕为笑。

      她走时,又被我叫住,于是回身问:“穆姐姐怎么了?”

      我走到床塌,从枕边的锦盒中取出一只翡翠镯子,交给她说:“这是我娘留下的,本来一对,文端出阁时给了她一只,剩下这个原来想也等着你嫁人……反正你收着吧。”

      她一推:“我还没找到着落呢,以后再说。”

      我苦笑,还是让她留下。

      又调头说:“芸娘,把刚才熬的燕窝给无痕盛一碗来,看她瘦得。”乘机把芸娘支开。待她脚步渐远我才继续道:“将虎符交给四殿下后,不要再进宫了。芸娘也会去我大哥的军营,你们好好一起呆着。”

      无痕诧异:“穆姐姐你好象是……”

      我浅笑:“这几天宫里肯定不平静,你与芸娘来来去去的不安全,再说虎符的事情查起来怎么办?”

      她一时大概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好默认。

      此时,芸娘正好端了燕窝进来。无痕大口喝下,一抹嘴说:“姐姐,我走了。”

      之后,我立即坐在书案前,写信。

      让父亲带无痕的三师兄进宫给皇上看病。芸娘接过想想道:“是否再个信给少爷?”

      “芸娘是说,穆甄目前替陈敬看管的驻颐山大营八千京畿守军?”

      “通知少爷稳定住这几千人马。如果得到虎符先带到颐山,让少爷调兵围城,责令各王奉诏。当然也只是作个声势,无须进城。”

      “可是这样会把穆臻牵连进来。”我迟疑,他是我唯一的兄长,断不可让他为此赔了前程与性命。

      芸娘宽慰道:“如果平燕王得位,这就是勤王护驾,殊当首功。倘若不是就按兵不动,怕只怕少爷为人爽直,那时误领了他人矫诏,反倒为虎作伥。”

      我思量着这些话,又提了笔。接着封妥交给她:“先去家里交给爹。哥哥也许在颐山营中,女子进帐不太方便,你在府里先乔装一下。”

      芸娘笑一下:“知道了,小姐今晚有心事,是担心吗,明天一过什么都会好的。晚上不用等我,早些歇着吧。”

      我在屋檐下,静静张望着直到她的背影淹没在黑夜中。裙摆在冷风中轻轻飘动,直到全身都凉透。脸上泪如雨下,我在信中托穆臻无论如何留住芸娘。

      明日,所有的事情让我独自面对。

      清晨,早早赶到乾泰殿的寝宫。严寒将至,原来一路上嘈杂且清脆的鸟鸣已经绝迹。
      殿内父亲来回轻轻地踱步。
      御塌前,正在为皇上号脉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面若冠玉,白皙清俊,秀美异常,残疾的双腿缺陷却让人有种别样的怜惜。
      他大概就是无痕常提的三师兄,听说他毫无半点内力,只是满腹诗书精通医理的文人。

      父亲看见我,略微颔首算是见过,这种情况也讲不了什么礼数了。
      殿内所有的内官、宫女都谴了出去,他回首,用淡如清风的声音对父亲说:“右相,皇上似乎是中毒。”
      我与父亲同时猛然顿住。
      稍许父亲说:“那你看……”
      他摇头:“毒性不大,但是足以让一个老人丧失神智。我只能用银针试试,不过恐怕也过不了今日。”

      我默默地打量一下皇上,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的皱纹一动不动。随即按照父亲的吩咐出殿让李末去传各位皇子、皇妃来领遗诏。
      回来时,正瞧见在那人的银针下,皇上的喉结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睛,半晌吃力地说:“穆鸣,你来了。今天还要你主持大局,替朕宣诏。”
      父亲伏地叩首:“臣遵旨。”
      皇上伸出苍老枯竭的手,父亲会意跪地上前握住。皇上叹道:“朕这一生错杀了许多人。特别是凌儿的事,至今耿耿于怀。当初不该那么武断,如今这三个儿子就托给你了。有不成器的地方你就多担待些。”
      父亲拭泪道:“老臣一定以死来保取各位皇子周全。”听到此处我也是黯然神伤。

      皇上心里明白,他这一去恐怕司马宗室又是四分五裂。陈敬已还在平阳往洛阳赶的路上。若父亲只凭自己的威望与魄力也难以压制长久。陈敬不在,禁军之权挪到了永王手中。今日假使不是永王承位,他大概不会领旨奉命,以兵围了皇宫,那时是黑是百全任他说了算。只是希望穆甄能够顶住京畿东面颐山的八千兵力,这样西边那少数也不敢妄动。
      却不知道芸娘的信交到穆臻手上没有,不然以他莽撞的性子……

      正琢磨着忽听皇上说:“云深,你同李末去御书房把拟好的诏书取来。”
      我颔首,跟着李末出了门。
      这种时候,皇上是防着每一个人的,不会让我或者李末任何一个单独前往。

      从寝殿去御书房的途中,经过一座不大的园子,秋日浓郁的桂花早已枯竭。阴冷的空中在挂了几天的寒风后,不知刚才何时飘起了小雪。这是今年洛阳的初雪吧。细细的雪花从天而降,一碰到地便化去,让庭院走起来湿滑无比。

      出回廊起步上台阶处,抬头忽见一个月白的衣影匆匆而下。
      他也同时看到我,怔忪稍许。
      雪花落在他的头上,化做晶莹的水滴,肩头湿了一片。比起中秋的见面黑瘦了,却显得更有精神。大概因为在冷风中疾行的缘故,脸颊冻得有些微红,眉目间往日的淡然柔和被另一种疲惫与忧虑取代。

      眼神交汇,我低首擦肩而去。他在即将错过的时候停下,似乎有话要说。
      只听李末道:“娘娘,我们走急了,你先歇会儿。奴才在前面侯着。”于是朝司马轩颔首,识趣地走开。
      雪继续掉下,越来越大。其中一片落到我眼睑的睫毛上,他抬手想替我拂去,手指却在途中停下,无奈苦笑,尴尬地握拳收回。
      我说:“无痕的事情顺利吗?”
      他点头:“只是另外……”他忍了忍“另外有些变故,我也作了安排。”
      我浅笑:“那就好。我很担心她。”
      他却凝视我的笑颜,正色道:“我最担心的却是你。”他眉宇微蹙,满含爱怜与疼惜。那目光似乎要把心都化掉。突然有种想扑到他怀中抽泣的冲动,把所有的思念,还有此时脑中的恐惧全都哭出来,让他能拥住我说:“云深,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此时,与他同行背对我们的人催促:“殿下,不可耽误。”
      我掩饰神色随即莞尔一笑:“王爷,你快去吧。”不等他再开口就提起裙边上梯。
      几步之后,才敢回首。
      他已经和那人远去。

      刚上完台阶,一个翠衫的小宫女慌忙冲来,叫道:“娘娘!”近看是文秀,对我喘着大气说:”娘娘,芸夫人她出事了。”

      我进一步急问:“怎么了?”

      “今早洛阳府衙的人在洛合边找到具尸体,有我们宫里的出入牌。刚才叫人去问,是芸夫人!”

      “轰!”地脑中瞬间空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又从石梯上跌下去,亏得李末扶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撑住头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奉了旨有事要办。”

      李末问:“娘娘,不碍事吧?”

      我摆手,定了定神说:“李公公我们走。”心中却似有什么东西在撕咬。是我害了她,只是想借此把她支开却没想到……
      不知刚才司马轩想告诉我的变故是否指的此事,大概芸娘从穆府出来没有把信给穆臻就被截了。那信要是到了永王手中,不只是穆臻,连父亲也有难了。
      越想越焦急,脚步就不自觉地加快,甚至把李末甩在了后面。

      从御书房取了装有遗诏的金锁锦盒回到寝殿时,里面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皇子、皇妃各立一边。
      东面一永王为首。西面是第一个是陈后。几个未嫁的公主也跟在三位皇子后面,全都垂手而立。挨着殿门的几个皇妃都是地位不高的,里面就有温妃。我看她脸色苍白,似乎哭了好久,才止住一会。

      却见皇上被内官撑住,好象突然有了精神,坐在床边训话。声音虚弱得颤抖,衬着空旷的寝殿倒还有回响。
      “朕以前就常说,世祖皇帝二十五子后来仅剩四个。兄弟间你争我夺,江山败落到什么样。当年不是曹丕他刻薄同门,我们司马家能这么容易就取到天下?前车之鉴!那时,朕也双眼一闭是去了,但你们不和,后世会怎么笔墨诛伐?史书可畏啊!当初世祖皇帝就为了这句话,避曹奂禅了帝位,也不敢难为他一根毛发,善待了他三十六年,直到寿终正寝。”皇上大概也说的气促,略停了停,喘了会儿。
      于是,永王、平燕王一同屈膝跪下道:“父皇教训得极是。”

      皇上一点头看见捧着盒子的李末还有我,便说:“承进来吧!”众人闻声回首簌簌地盯牢李末双手捧住的锁盒,神色各异。顿时有了些嘈杂,有的议论纷纷。倒是跪着的三位王爷没有半点挪动。
      李末将盒子放在塌边高几上后,叩首躬身退到角落。
      而我却不知道该哪儿站。皇妃里一排已经没有缝隙,于是干脆回到殿门的最下手站好。

      皇上脸色有写潮红,继续道:“司马家的江山社稷到朕这儿已经是第四帝了。为了平定北方,朕又将京城从健康迁回了洛阳。花了一生心血。外是汉王刘渊的匈奴作乱,内又有吏治败坏之势。你们兄弟再不同心岂不是要雪上加霜,要朕死不瞑目?二十年前,祖狄痛斥朕‘晋室之乱,实由藩王争权,互相诛灭,咎由自取。’在百官之前,朕竟然无以反驳,还得脸上赔笑,夸他直谏不讳。其实朕心中的苦你们知道么?”说时已经是老泪纵横。

      安阳王抹泪哭道:“父皇,儿臣一定和哥哥们好生相处,光耀晋室。”
      其他有人也跟着低声哭泣。
      而另外两位王爷却低头不语。

      皇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把金制的钥匙,对父亲说:“爱卿,你宣吧。”
      父亲双手接过,将几上的密盒打开,似乎不止是一道诏书。拿起明黄的圣旨,展开轴卷,站在中央,轻咳一声。
      我与殿内所有的人都一同跪下,双手伏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父亲铿锵有力地念道,四周安静地可怕,加上回响让父亲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朕即位二十八年,建都健康后迁洛阳,平定内乱,西御匈奴,虽治国平庸也鞠躬尽力……”
      所有人都一字不差地细细听着,惟恐一不留神就丢了什么。
      突然外面传来盔甲与佩剑的卡卡碰撞声,我恰好在外侧回头,已经有三十来个禁卫军全身戎卫守在殿外。
      于是,里面的人又有了些慌乱,我从远处发现永王不安地动了一下。又看到父亲镇定的眼神,似乎是他遵旨安排的。
      心稳下来继续听。
      “朕膝下三子,均甚为喜爱。但皇四子司马轩乃文后嫡出,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位于皇四子司马轩--钦此!”

      父亲停顿后,到处寂无人声,门外的侍卫也安定下来。门外吹着夹着雪花的寒风,袭得人心里发颤。里面的暖盆却爆地嚓嚓作响。
      排在后面的皇妃公主见前面的人都没有开口,故而不敢发话。
      沉默良久之后,皇上“恩?”了一声。
      突然,永王直腰说:“儿臣不服,有话要奏!”
      皇上一怔,脸色刹然紫红。
      永王更加肆无忌惮道:“文姬乃是先后,而且是死而追缢。若论嫡长应该是七弟。”
      皇后瞬间惊讶,她没想到这个死对头居然站出来替自己儿子说话,于是也壮了胆,第一个公然没有领旨就从地上站起来说:“对。皇上为什么不立卿儿,而且老四当年就该跟那个贱人一起赐死!”
      惠妃也起身附和:“不错,皇上。”
      原本水火不容的他们此时竟能站到同一立场上。

      司马轩依然跪地,未曾半点言语,正该是主角的他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皇上用手指着永王的鼻子,激动地含痰骂道:“你这……不肖……”手止不住地晃动,然后说不出话来。李末见他好象已经支持不住,又焦急地扶他躺下。皇上呆凝地盯着帐顶,半天挤出几个字:“穆鸣,继续念。”
      大家这才发觉也许盒子里不只一道诏书。
      于是父亲从李末那里又接过一轴,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陈氏与贵妃惠氏,后宫干政,专横跋扈,着废为庶人,禁居康月房——钦此!”
      惠妃与皇后顿时吓惊了脸,冻结在原地,一时没了言语。
      父亲正色道:“还不领旨,谢恩。”
      惠妃才猛地恍过来,哭着想跪过去求情。好不容易拉到皇上的手,却被旁边的太监揽住。于是,她放声嘶喊。

      皇上却只直直盯着御塌的帐顶,没有反应。
      李末一疑惑,上前,将手放在皇上的鼻前。刹那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惊恐地喊:“皇上……驾崩了!”
      顿时,殿内殿外哭叫声乱成一气,真哭的假哭的,此起彼伏不成章法。我在人群的最外面,膝下冰凉象是要把身体都刺痛了,又空落落的。安阳王伏在皇上的身上哭得已经岔了气。

      远远看到司马轩的背影。他跪在乱作一团的人堆中,直直地一动不动,象是一尊雕塑。他在哭吗?此刻的他还在怨恨他的父亲吗?后悔了吗?
      同样在这种局面中清醒的还有一个人,永王。
      他起身,一声不响地移向殿门,无非是想讲皇上已崩的消息传出去,然后出宫搬兵。
      瞬间,父亲从悲痛中惊醒,一抹泪吼道:“永王殿下止步!”急速有力。
      外面的守卫闻声便齐站在门外,有礼地拦住永王,盔甲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哭声,只有少数人还在继续抽泣。
      永王一怒回首:“穆鸣,你!”
      父亲语气严肃:“殿下还未领旨谢恩。之后以礼应听新帝下诏方可离去。”说罢,瞅了一瞅跪地不言的司马轩。

      司马轩从地上站起来,一切动作是那么沉缓,接着转身,面对大殿,顿了顿。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他用那种清淡的神色扫过所有人:“父皇传位予我,我也不会推辞。”又对父亲说:“穆大人,从此时开始严防反贼做乱,着兵部下牌将洛阳暂时封闭,天下兵马非奉旨不得善调一卒,违者斩。”
      话音刚落,听见远处有刀剑搏斗的锵锵声。可是所有人又谁都不敢妄动。

      有名护卫急闯进门,禀道:“有一队禁军人马从皇宫东面未阳门硬闯。”
      司马轩文丝不乱地谦问父亲:“右相看是否先让女眷回后宫再说?”由于在进宫之前,三位王爷都不得私带随从。于是此时能用的也只是宫中原有的防卫以及父亲事先安排好近卫军。
      父亲一拱手:“一切由圣上定夺!”
      司马轩点头,传进在外守卫的三个近卫军副将。
      沉声对第一人道:“你带十人,护送诸位娘娘公主各自回宫,不得随意外出走动,派人维持继续巡逻,谴一人回来缴命!”
      走到第二人前,将腰间玉佩解下给他道:”选十个艺高胆大的人,从东面承宏门出,前往平燕王府通气,他们自会安排!”
      又问第三人:“殿外还剩多少兵力?”
      那人拱手回道:“二十一人。”
      司马轩沉吟片刻道:“留守乾泰殿!”缜密地部署一切,而在说话间看了一下门口的永王,似笑非笑。
      想必永王与手下约好,如无消息出宫定是有变,便要几刻之后杀进来。只是兵虽杀至,他却未得脱身,一时被困在乾泰殿,居于下风。

      旋即,三员武将一共回道:“遵命。”便急行出屋。

      于是女人们有序地退下。

      皇后与惠妃再凌厉,也是女人。听了那废事的遗诏,看见这刀剑来去的,也犯软。没有任何异议就被人搀着回了宫。
      我从稀疏在身前的人流中,碰见他投来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想把我留下,又怕这里不测的混乱吓到我,神色忧郁不绝。
      我朝他嫣然一笑,浅下轻轻作福。扶着几次差点哭来昏过去的温妃,缓缓转身。
      他是当今的皇上了,而我不过和这里所有的女子一样只是大行皇帝的一个妃嫔。

      路过宁湖的岔口,与温妃分手,绕进了高墙内,独自走在回蘅慧宫的路上。偶尔看见那些近卫军在分派人手来来回回,气氛紧张地让人窒息。
      想到嫁进来的那日夜里,路过此地的情景,红绸明灯喜庆鼎沸,几月之间就晃如隔世。而心情又如此地相似。

      突然听到来路上有了尖叫:“来人啊,温妃投水了!”
      我立刻停住,然后慌张地往回跑,跨了几步被脚下的裙角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肘弯磨破了一大块也顾不得。
      跑到宁湖边,她已经被路过的侍卫捞出了水,脸颊如白面一般无色。放在湖畔的残雪上,雪沾着她身上的水一下子化掉不少,显得更是残败。
      那侍卫探了探鼻息,无奈地摇摇头。发丝粘在她的腮边,夹杂着湖底的水草。肚子因为灌水而涨得老高。
      方才还在我肩头嘤嘤抽噎的女子,竟然就这么死了。于是,我想到了今早洛河边的芸娘,想到曾在我怀中的司马辙,想到皇上驾崩后定住不动的眼睛,想到娘病势时含糊不清的呓语。我连退了几尺,再也不敢停在那里,匆匆离开。

      在蘅慧宫门口,没有见到一个人。从镜湖这边就远远看到那边的太监门。
      我站了站,知道在那里等待我的是什么。迎面吹来夹着雪花的寒风,凛冽的冷气一下子让我清醒了不少。
      走进,正堂中的李末手拿拂尘,还有几个本该守住宫门的侍卫。
      文秀等一干宫女悉数跪地等候,在她身旁的竟会是无痕!她嘴唇苍白,悲伤地望向我。她为何不听我的话,还要回来。
      案上供着一道密诏。前面是一盏金杯的清酒。
      在眼见为实以后,居然会有一种塌实的感觉,嘴边漾出无奈的微笑。

      李末道:“穆淑仪娘娘,接大行皇帝密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淑仪穆氏,自入宫以来,娴良温顺,得朕宠爱,不甚舍弃。着待朕百年之后,赐鸠酒一杯,与朕合葬——钦此!”
      我叩首道:“臣妾谢皇上隆恩。”随即李末右测的一个小太监用托盘将酒端至我面前。

      我低头,从盏中清澈的酒面看见自己眼眸的倒影,平静地可怕。

      许先生的每一句话都一一言中。那日雁门捷报时,皇上问我的话,我就已经知道了今天的结局。只是他到最后都要保护着天家的体面。

      我轻叹一声,伸手去取那酒盏,这时无痕喊:“姐姐不能喝!”也猛地出手,夺过。
      于是,杯倒,酒洒。
      李末对她斥道:“放肆,把这奴婢拿下。”
      接着后面的几个侍卫竟然没有废多少功夫就将她的双手擒住。

      我说:“李公公,酒我不会推辞。只是请你一会还是不要为难她们。”
      李末叹气点头:“娘娘奴才也是奉旨行事,不得已。平时也待奴才不薄,你就放心吧!”
      这时,另一个太监又从细口长颈酒壶斟了一杯酒。

      我端起那酒盏,酒水依旧是那么清澈。我笑笑,平静地喝下。
      入口时异常地甘甜,齿间都还回旋着它淡淡香醇的气味,然后将盏轻轻地放回盘中。

      四周的人似乎压抑着哭声。我想,大概穆臻会气的发疯吧,他那生气发怒的样子着实可爱。不禁想笑,来世要是还能做他的妹妹就好了。

      幼时,我总是幻想,有朝一日我要梳婉转的流苏鬓,戴绮丽的钿花,然后一身紫碧沙纹双裙,遇见一个只会属于我的男子。
      他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又温和明朗。
      然后,眉间含笑地伸出温暖的手说:“云深,我要娶你为妻。”
      于是,我们相爱然后永世不会分离。

      看向堂外,本已停的雪又纷飞降下,如柳絮一般,越来越大。无痕挣开他们的手,过来揽住我。
      我说:“无痕,可以扶我去看看么?”
      她含着泪拼命点头。

      鸠酒的灼烧随着步子的移动,而更加地强烈,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在户外遇到扑面的风雪瞬间冷却。我抬头,朵朵菱状的雪花在风中旋转,自由无束,偶尔一小点粘到脸庞有种冰凉的安逸。
      我用手接住一片。
      少女心中的梦想在现实中却不过是虚妄。

      腹中的剧烈疼痛带来一阵晕眩,让我一下子坐到雪中。喉间有股暖人的血腥味涌上来,从嘴角溢出一滴,流至下巴落到雪中,像一朵红梅,鲜艳地诡异。

      蘅慧宫的宫人们均在一旁低低地哭泣,只是她们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耳廊是空白的沉寂,仿佛只剩下雪花着地的声音。

      我突然看到一双月白的缎靴站在雪地中。仰头,迎着他熟悉温柔的眸子。
      他蹙眉蹲下,看我。
      我笑:“我信守承诺,等到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眼中滑落出泪水,我忙说:“轩,不要哭。答应我不要哭。”边讲边用手想拂去他脸上的泪痕,却在要触到的一刹那,月白的影子就转瞬消失,不见了。

      我失落地苦笑,靠在无痕的怀里,疼痛中感到一片不可阻挡的黑暗袭来,终于失去知觉,不能呼吸。
      手从空中颓然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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