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铜雀台上,蓑草深处(阮无痕) ...

  •   邺城城外,晋军大营。

      天色将晚,我拿着从副将那里赌来的匕首,美滋滋的回帐篷去,这是一把不错的匕首,精钢打制,削铁如泥。今晚三更,石勒约战铜雀台,好兵器不嫌多,多预备一些,就多一些胜算。我已经准备了七把好刀,三个短剑,现在营里有好兵器的将士都怕了我了,见了我就跑。本来,我是不介意武器质量的,能用就行,打不过就跑,可是这回不成了。

      远远的,看到大师兄站在我帐篷外面,一袭白衣,长身而立,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漾起笑容,跑了过去:“大师兄,你怎么来了?我听说石勒的用的是宝刀,你来看看我准备的刀剑!”说着就拉着大师兄的袖子进去。

      进到帐中,我翻出一个包袱,哗啦一下抖开,里面的刀剑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是我收集的成果,“看,我弄了不少好兵器,回头决斗的时候不用心疼刀坏了,尽管用。”

      大师兄却不看地上的兵器,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我,眼神深邃。

      我心里嘭的一跳,大师兄这是怎么了?他好久没这么认真的看我了,总是刻意在回避什么,可是现在……他温柔的眼波直看到我内心深处,似有千言万语,却终说不出口,仿佛看我一眼少一眼一般,那目光渐渐转为不舍。如此静默了一刻,我的心狂跳起来。

      “无痕,”大师兄终于开口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忽然一阵灵台清明,大师兄要说什么仿佛全在我心中,我甚至能感到他心思的转动。“大师兄,如果你要我让我留在这里不去铜雀台,我不答应。”

      “无痕……”

      “大师兄!”我打断大师兄的话,有点无奈,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不要说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这些与你无关。”大师兄道:“无痕,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前发生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朝廷,内宫,平叛,这些事情你本不应该搅进来,现在你退出还不晚。这一战生死未卜,我不能让你冒险。”

      我看着大师兄清亮的眼睛,大师兄,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吗?一丝微笑浮起在嘴角,我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大师兄,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我凝视着大师兄的眼睛,两人眼波在无言的流动,大师兄看着我,眼中闪着痛苦和无奈,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他双眼一闭,转过身去。

      “不!我要说!”我望着大师兄挺拔的背影,一字一句的说:“大师兄,我喜欢你!”
      大师兄的脊背突然紧了紧。

      我绕到大师兄身前,盯着他的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今天要把话说完,这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我怕过了今夜就没机会和你说了。”

      大师兄转身要走,我抓住大师兄的手,“你笑话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我就是要说出来!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

      大师兄抽出手,蹙眉道:“无痕!你还小,不明白!”

      “我不小了,我明白!”我抓着大师兄的袖子,“大师兄,好多年前我就开始喜欢你了,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喜欢在后山那棵梨树下练刀,那时我就喜欢远远的看着,夕阳照在你的身上,把你的白衣和梨花都映成金黄色,就像仙人一样!那时候.……那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无痕,”大师兄扭过头去,缓缓道:“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已经娶妻。”

      “你明明喜欢我的!我感觉的出来!你总是找各种借口出现在我身边,我有危险,你总是第一个冲上来保护我,发生事情,你也总是第一个想到我,是不是?”

      “无痕!”大师兄打断我,“我当你是妹妹……”

      “骗人!”我怒道:“如果我和青玉同时遇险,你救谁?”

      “我知道你救得了自己,青玉没有武功。”

      “如果我也没有武功呢?”

      “这个假设是不存在的!”大师兄转过来,看着我,“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子,没有我仍然能够活的下去,而且能够活的很好。可是,青玉不行,没了我她一定活不了。”大师兄的声音充满压抑。

      我退后一步,冷笑道:“原来坚强是一种错误!”

      大师兄摇头道:“无痕,不要这样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你!你应该坚强的活下去,忘掉你曾经有一个师兄,忘记这里发生的事情,重新去过无忧无虑快乐的日子……”

      “这么说,你今天晚上是不打算活着回来了?”我冷哼一声,蹲下去收拾那些刀剑。

      身后微风轻晃,我信手向后一抓,切住大师兄手腕脉门,无奈笑道:“大师兄,你以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吗?”

      大师兄任右手脉门被我拿住,眼睛却定定瞧着我,我看得出,他的眼波在挣扎,他的心也极乱。

      “你想点我的穴,是不是?你以为这样我就不能跟你去铜雀台了,是不是?你现在想左手且我右手脉门,逼我放开你,然后右手趁势点我璮中穴,是不是?你心里其实很犹豫,是不是?你觉得我们一起死在铜雀台也很好,是不是?可是你心里更舍不得让我死,是不是?”我每问一句‘是不是’,大师兄眼中的痛苦就多一分,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到。“大师兄啊,你的犹豫太多了!”

      大师兄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霎时一片清明。他轻轻抬起左手,切向我右手脉门,我松手,他右手顺势点向我璮中穴,我侧身躲过,左手去格他的右手。两人在帐篷中争斗起来,用的都是近身擒拿,大师兄招招不离我周身要穴,我却腾挪格挡,心中思量如何是好。如此斗了一刻,大师兄渐渐着急,他没有料到我能坚持这么久,每到危急之时,我总能扭身滑开,身法滑溜异常。

      其实我心中也十分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真和大师兄打起来吧?敌人还在虎视耽耽,自己这里先打起来,这算怎么回事?正思量着,大师兄渐渐加上了内力,压力陡增,我心中一急,一掌击出,大师兄伸手来格,却被震的倒退几步,一脸惊骇:“无痕,你……你什么时候练的这样高的内功?”

      我也吃了一惊,懊悔不已,赶紧扶住大师兄,道:“你没事吧?受伤没?”

      大师兄摇了摇头,疑惑道:“不碍事,只是你怎么长进这么快?你的功夫我知道,可是现在你至少和我相当。”

      我叹口气,去探大师兄脉,只觉跳动均匀沉缓,应是没有内伤,放下心来,瞅着他道:

      “大师兄,其实,两年前我功夫就这样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大师兄沉默不语。

      我苦笑道:“师父曾经说过,我是练武的奇才。我的功夫,都是你陪我练的,如果有一天我胜了你,你就再也不会陪我练功了。所以,两年前,当我发现我能胜过你之后,就再也不曾出全力与你打斗……后来我行走江湖,也不愿真心实意与人相斗,故意装作武功平平,甚至故意遇险,让你来救。我只是……我只是希望能常常见到你,觉得你关心我,我就满足了。”我坦然向大师兄看过去,一吐胸中之话,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

      大师兄叹口气,转过头去:“无痕,就算你武功真的高过我,我仍旧会陪你练招,你遇到危险,我仍旧会去救你的。”

      我心中一阵温暖,握住大师兄的手,柔声道:“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完全不懂武功,这样,就有足够的理由留在你身边。”

      大师兄转过头,温柔的眼波看着我,这一瞬,我觉得自己十分幸福,哪怕立刻死了都高兴。
      忽而,那温柔的眼波中泛起一抹痛苦,一抹隐忍。

      “你又想起大嫂了,对不对?”我问道,“大师兄,我们不要管这些事情了,我们这就离开这里。我们离开中原,忘掉这里的一切,过快乐的日子,好不好?”

      “无痕,你又孩子气了。”

      “我没有!在你眼里,我总是孩子气!”我负气道。

      “无痕,你听着。”大师兄握住我的手,郑重道,“明日一战,生死未卜,若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我心中一喜,握紧大师兄的手。

      大师兄又道:“若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心中一又是一酸:“你让我照顾大嫂是不是?我才不管她呢,你要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大师兄叹了口气,“西门烨是个不错的人,我相信他能够好好照顾你。”

      我冷笑,“我不要人照顾,你要死了,我跟你一起死!咱俩死在一块儿!”

      大师兄的眼光镇定下来,痛苦渐渐褪去,深沉无波,定定的看着我,半晌,轻轻道:“好,咱俩死在一块儿。”

      ************************

      三更,铜雀台在望。

      西风萧瑟,满地枯草。我拎着捆成一捆的七把好刀,递给大师兄:“大师兄,有备无患,这是给你的。”

      大师兄微微一笑,任宠溺漾满双眸,手扶上佩刀刀柄,道:“刀不在多。”

      我目光顺着大师兄手看去,那是他平常的佩刀,自我有记忆起就从来没换过,历经百战,刀刃上曾经留下无数细碎刻痕,可始终没有断,大师兄对这刀,也是有感情的吧?

      大师兄的手指轻轻在刀柄上摩挲,白色的缎带,白色丝线锁边,几朵小小的白梅微微浮出……我的心紧缩起来,接着是一股暖流漾开,只觉从小到大,从未这般舒畅开心过。

      大半个月亮自邺城漆黑的城郭升起来,照在铜雀台上一片蓑草上,秋风吹过半人高的蓑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北方的秋,一向是这样萧瑟寂寥的吧?我心中忽然滑过几句古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我握紧手中的短剑,我会回来,我会和大师兄一起回来,我们今后还有漫长的日子要过,远离洛阳,纵横四海,浪迹天涯!

      铜雀台上,蓑草深处,残留着当年的青石板,倔强的野草自青石板缝中生长出来。青石板那端,一个男子身穿胡服黑衣,背向而坐,手持酒坛,于惨淡月光下自斟自饮。

      “好酒!”那男子转过身来,正是张岩——不,石勒。“邺城三里祥的酒,十年窖藏,果然回味无穷!”

      “凌兄弟,阮姑娘,上次匆匆一别,再见面应是朋友,我们喝酒喝个痛快!”石勒取出两只酒碗,倒满了酒。

      大师兄走上前去,我疑心酒里有问题,伸手去阻。大师兄摆摆手,缓步上前,端起一碗酒道:“石兄武功盖世,在下十分佩服,先干为敬!”一扬头,将一碗酒灌下。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是死是活都在一起罢了。我也拿起一碗酒,举碗敬向石勒,然后仰头喝下。这酒入口辛辣,只觉一阵热流从口鼻窜上,直要逼出眼泪来,我拼命忍住,甩手将酒碗抛入远处蓑草中,咣啷一声碎了。

      “好!”石勒喝一声,也不用酒碗,拎起酒坛,仰头便喝,须臾,一坛酒便底朝天喝了精光。“好!同是江湖人,却各为其主,我也不问两位为何来这里,只要来了,便是赴约。今日一战,必分生死!”手一挥,酒坛抛入蓑草丛中。

      酒坛的碎裂声响彻夜空,石勒拔出刀来,猱身而上。大师兄身形一闪,白衫形成一团白影,夹着雪亮刀光,映着白惨惨的月光,迎向石勒。

      我在一边静立观看,石勒所用兵器是一把弯刀,与大多数马上胡人一般,只是那刀更加的弯,就如初生的新月,据说削铁如泥。刀体漆黑,不带一点光亮,仿佛现在的月亮便是被他的刀挡住了一块。石勒黑的衣服,黑的刀,舞成一团黑影,带着凌厉的内功,带着黑色的狂傲,和睥睨天下的气势,向大师兄步步进逼。

      反观大师兄,面色肃穆,刀光如水,小心的缠斗于石勒身周。两人自从出刀,到现在都没有一次兵器撞击之声,反衬的这夜色无比压抑寂静。

      石勒的内功比大师兄高了不少,刀法凌厉刚猛,让人无法正面相迎。大师兄却施展身法,如行云流水一般和石勒缠斗。

      江湖上,并不是内功高绝,便能够天下无敌的。大师兄行走江湖已久,也不是没碰到过比他内功深厚的对手,也不是没打败过刀法比他精妙的人,高手相斗,靠的不仅仅是实力的比拼,更多的是两人智慧的较量。

      面对石勒势不可挡的进攻,大师兄辗转腾挪。弯刀袭来,大师兄举刀去格,却中途手腕一翻,让开弯刀的刀锋,将刀面轻轻一触,两下内力一弹,弯刀悄无声息滑开。所谓以柔克刚,已被大师兄发挥到了极至。

      这般下去,两人便是消耗内力之战,想必石勒深知自己内力高于大师兄,也不着急,只消等大师兄手脚酸软,便是石勒取胜之时。我看着黑白斗成一团的两条身影,嘴角微微上翘:石勒忘记了,大师兄不是只有一个人……

      月上中天,邺城城外,铜雀台上,蓑草深处。黑白两人在决斗,我仍在观战。

      大师兄动作依旧迅速,头上却有微微的白气升起。两人双刀也不再悄无声息的一弹既散,而是会发出“叮叮”的碰撞声,有时又有刺耳的金属相磨的声音。反观石勒,一身内力仿佛永远也用不完,依旧刀风凌厉,内功慑人,在黑夜中如同狂性大发的黑豹。

      是时候了吗?石勒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我暗暗握紧了手中短剑。

      大师兄周身渐渐升起雾气来,刀随心走,将浑身罩住。石勒黑色弯刀如毒蛇一般上下游动,企图寻找大师兄任何一丝破绽,两人兵器相交,发出细密的‘叮叮’声。大师兄渐渐不支,刀光守护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露出一个破绽。石勒弯刀疾上,砍向大师兄左肩,大师兄回刀来防,却看似手腕酸软,终于慢了那么一分。

      石勒大喜,将招式使老,全力向大师兄左肩砍过去。

      就是现在!

      石勒招式使老,空门大开!我短剑出鞘,运指弹去,将短剑用作飞刀!

      短剑快似流星,在半空滑过一道光亮,向石勒心□□去。我拔出第二把短剑,猱身而上。

      只听“当”的一声,那快似流星的短剑不知被什么击中,偏离了方向,擦过石勒身边,没如蓑草丛中!

      石勒被短剑惊了一惊,手上刀势略缓。大师兄已撤身横刀,劈上石勒的弯刀,又是一声“当!” 大师兄的刀应声而断,石勒的刀却完好无损!

      石勒大笑起来,再次挥刀砍向大师兄,这回大师兄刀已断,无物可防。我却离他还有三步之遥,当下不及多想,手上短剑再次弹出,却是去阻石勒的刀。又是一声‘当’,短剑也在石勒刀下断成两截!

      石勒刀势阻了一阻,大师兄撤身躲开。我带来的那些刀此刻放在五步之外的地上,大师兄没有机会过去,索性抛掉手上的半截刀,运掌向石勒攻去。我拔出第三把短剑,终于加入战团,心下却暗暗吃惊,刚刚是谁打偏了我的短剑,救了石勒?看来铜雀台上还有石勒的人!

      石勒没料到我武功如此厉害,之前和大师兄游斗了半天,此刻又受两人夹击,心下恼怒,刀势不似先前那般严谨,却越发疯狂,狂风骤雨般攻向大师兄,似是看出大师兄强弩之末,欲先除掉一个。我自然不能不管大师兄,短剑在手,处处封住石勒的攻势,还要当心最后一把短剑断掉。

      石勒渐渐看出我对大师兄的担心,只要放心去进攻大师兄,就不用担心露在我面前的破绽。石勒大笑一声,挥刀直砍,弯刀携风雷之势劈向大师兄,我别无他法,内力贯注短剑之上,迎上前去,以硬碰硬。

      终于最后一把短剑断了,石勒却刀锋一转,放掉大师兄,向我劈来。那黑色的刀锋如黑色闪电一般横劈过来,我立时觉得呼吸一滞,下意识扭身,却如何也躲不出他挥刀的范围,心里大呼:死定了!

      一双胳膊围了过来,将我护在中间,一阵旋转,两人重重滚跌在地上!

      我抬起头来:“大师兄!”

      大师兄的后背被刀滑过一道长长的痕迹,从右肩而下,深可及骨,鲜血涌了出来,将半边白衫都染红了。他清亮的眸子盯着我,微微一笑,道:“你没事就好。”

      那笑容却扯的我心中酸楚,给大师兄点穴止血,却觉得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石勒!”我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心中杀气陡增,全身内力聚于双掌,向石勒攻去。

      石勒急急侧身躲过,手腕一转,弯刀向我袭来!

      弯刀!这弯刀差点要了大师兄的命!

      我双掌一错,不避反而迎着上前,将弯刀夹于掌中。

      石勒撤刀没有撤开,喝一声好,双手握住刀柄,两人借着弯刀较起内力来。

      我的内力和大师兄不相上下,却不及石勒。只觉一股大力顺刀涌来,如泰山压顶一般。此时我一腔愤恨,全然不顾自身内力修为,只是将内功催到极至,那压力越大,我便越拼命推回去,只觉体内气息翻涌不止,难以控制,口中涌出一些温热之物,应是鲜血。

      我咬牙运功和石勒相抗,丝丝鲜血从我夹着弯刀的双掌上流下,却不知道石勒此时也是痛苦万分,先前和大师兄相斗一场,此时他也有些难以为继,遇到我又如此不要命的打法,他抽身也不成,想击败我也是无力。

      “铮”的一声,那弯刀终于受不住两个人的内力,在我手中断裂。我咬牙手腕一抖,将半截弯刀砍入石勒左肩!

      石勒后退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嵌入他左肩的弯刀。

      我压力一松,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翻涌的内息,吐出一口血,坐倒在地。大师兄就在我身边,他右手不能动,左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应该是输了吧……如果铜雀台上还有石勒的人的话。

      我微微笑了,和大师兄对视一眼,大师兄眼中竟然十分平静,甚至有些……满足?幸福?

      旁边蓑草一阵响动,走出一个人来,青衣长衫,容貌秀丽,却掩不住满眼的忧伤。

      东方将白,西门烨缓缓走过来,西风带起他的青色衣衫。

      原来,我会死在西门烨手中,也好……我看向西门烨。大师兄的手握紧了我的手。

      西门烨走到石勒身前,扶住石勒,道:“石大哥,我们走吧……他们赢了。”

      石勒靠在西门烨身上,一开口,吐出一大口血,缓缓道:“他们赢了……”

      我和大师兄握着手,不可置信的看着西门烨扶着石勒离去……

      在他们消失在视线中之前,西门烨回头望了一眼,东方将白,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和大师兄相依坐在铜雀台上,精疲力竭。东方渐渐大白,然后映出一抹晕红,之后灿烂的朝霞铺满天空,一轮红日就在那朝霞的迎接中缓缓升起在山峦。

      四周蓑草依旧,我看看大师兄,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口隐约还有疼痛,思及刚刚一场恶战,忽有劫后余生之感。

      铜雀台上一片火海,我和大师兄互相搀扶着离开。大火过后,不留一点痕迹,没有人知道石勒是死是活,而活着回到城里的,只有我们两个。

      远处邺城城门大开,晋军终于入城。

      ************************

      “三师兄,”看到三师兄从房间里坐着轮椅出来,我赶紧上前询问:“大师兄没什么事情吧?”

      “还好。”三师兄点点头,“我换过药了,早跟你说过了,伤口虽然深,并没伤及筋骨,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坐到屋前台阶上。三师兄居然在邺城,真是让人喜出望外,这样大师兄的伤应该好的更快了。

      “无痕,你没事吧?”

      我一抬头,三师兄的脸在很近的地方看着我,吓了我一跳,“没事啊?就是打架使脱了力,休息休息就好了。”

      “你脸色不对。”三师兄拉起我的胳膊要号脉。

      “没事没事!”我赶紧把手缩回来,可不能再让三师兄号脉了。

      三师兄板起脸来:“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有事没事我说了算,把手伸过来。”

      我乖乖把手伸过去。

      三师兄伸出两根手指很认真的切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他看出什么了,有些我希望他看出来,有些我又不希望他看出来,医术太好了,对人也是负担呢。

      半晌,三师兄道:“那天对石勒一战之后,你是不是再也提不起内力来?”

      我点点头,三师兄果然看出来了。

      “每当你想强行提气,就心口痛,对不对?”

      我又点点头,三师兄不懂武功,他怎么知道?

      “其实你自身行动无碍,只要不运内功,就和常人无异,对不对?”

      我再点点头,“那怎么办呢?”

      三师兄细细问了我那天和石勒比拼的经过,然后沉吟片刻,道:“石勒功力高出你不少,那天你却拼命运功相抗,超出了你自身功力能够承受的限度,你当时应该就觉得心口痛吧。”

      我摇摇头,“没,之后才开始疼的。”

      “那是你那是太专注于比拼,没有注意到。”三师兄道:“石勒功力高深,对你经脉造成极大压力,你又拼命相抗,两下一冲,你心脉首先受不住了。幸好你们收手的快,如果再多一刻,只怕不止是心脉有损伤,奇经八脉都要受损。那样的话你恐怕全身残疾了。”

      我听着出了一头冷汗,道:“还好还好……”

      三师兄皱眉道:“什么还好!你以为心脉很容易医治吗?”

      “啊?我是说幸好没伤到奇经八脉。”我抬起头来,看三师兄一脸凝重。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把握能治好心脉受损的情况。”三师兄缓缓说道。

      “这……治不好会怎么样?”

      “你的内功就全废了,而且以后不能有大喜大悲,不能过于剧烈与人打斗,不能受大的惊吓……”三师兄一条一条的说,眼睛有些哀伤,有些怜惜?

      我笑起来,我从不需要别人怜惜的,“这没什么啊,我以前行走江湖也没用多少内功,也没跟人怎么打架,我从小大胆,什么能够惊吓我呢?没什么变化嘛!”

      “你不觉得失掉内功很可惜吗?”三师兄问道。

      “可惜啊!”我点点头,“太可惜了,我好心疼啊!不过……”我笑道,“能活着回来就很不容易了,人不能太贪心,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三师兄点点头,慢慢转过轮椅走了,出去之前,他回过头,道:“师父留下的医书我再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医治的办法。”

      在邺城住了几天,大师兄渐渐的好起来。四皇子终于平叛结束,邺城也安定下来,街上的行人摊贩又重新出现,城主还是西门一家,只是西门烨带着石勒不知所踪。刘腾带着山东大军很快汇合到了邺城,这个刘腾,前面平叛的时候不出力,现在打完了,他倒是好意思进城!四皇子对他却是十分客气,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反倒有些异常。

      然而这些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师兄已经能够在院中走动了,他本来身体就好,加上三师兄高明的医术,伤口很快结痂。看来,不久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些是非之地,远走天涯了。我看着在院中走动的大师兄,抱膝坐在走廊上,任心绪翻飞,神游四海。

      不几日,大师兄已经能够骑马,我们收拾了简单行李,准备离开。看大师兄将包袱拴在马鞍上,牵马对我微笑,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太幸福了,幸福的有点不太真实。我回给大师兄一个笑脸,上马而行,两人去向四皇子告别,以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了。

      刚刚走进四皇子暂住的邺城府衙,前面内堂走出一行人,风尘仆仆,当先是一个太监服色的人。那些人看了我们一眼,走出府衙去了。

      太监怎么在这里?难道京城来圣旨了?真是不凑巧!我在心里暗想。

      大师兄进去见四皇子了,我在院子里等着,坐立不安,企求上天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老天啊,如果我和大师兄能够远走天涯,就让这院子上空有飞鸟飞过吧!我在心里暗暗赌咒,盯着四四方方的院中天空,寂寥的天空,没有一只飞鸟……

      这个不算,冬天快到了,飞鸟本来就少。

      那么……上天啊,如果我和大师兄能够远走天涯,我就能在院子里找到虫子!幸福不是等来的,要靠自己争取,所以飞鸟不算,虫子却是可以自己找的,我就不信这么大个院子我就找不出一只虫子!

      我开始沿着院角慢慢搜索,果然冬天虫子也很少见,难道我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幸福是自己寻找的!我走到院角,拿出新配的短剑开始挖地,没挖两下,大师兄出来了。

      虫子还没挖到!我有点不好的预感,不过,迷信是不可信的。我微笑,迎上前去,“大师兄,我们走吧!”

      “无痕……”大师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笑容渐渐冷却,或许现在去继续挖虫子能改变什么?“我们不走了?”

      大师兄拉住我的手,道:“皇上病危,急召四殿下回京,并且只能够带十人护卫。我们必须回京城去。”

      我看着大师兄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有四皇子,有皇宫,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我在其中占了多少呢?大师兄的眼中映着我身影,可更多的是焦虑……我又微笑起来:“那么,回京城吧,反正我们也不着急走。”

      大师兄握紧了我的手,我却轻轻抽了出来,牵过马,回去了。

      北风呼啸,冬天真的来了。

      我策马走在回京的大道上,离京城越来越近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高兴?这一趟出去,所见甚多,又死里逃生,回到京城,我该欣慰才是啊。不止我不高兴,一行十几人,都面色沉重,表情肃然。四皇子和大师兄策马走在最前,风吹动他们的衣襟,两人都爱穿白衣,从后面看过去,他们的身形竟十分相似。

      今日晚间,就可以回到京城了。那么,旅途就要结束了,梦也该醒了吧,我看向大师兄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一角草亭,草亭中依稀有一人影,是什么人在那里呢?这寒风烈烈,夕阳西下,若是等人,那亭中之人想必已经等了很久。渐渐走近,那人影清晰起来,青色的衣裙,飞扬的长发,举手投足的温婉——青玉!

      大师兄猛的驻马不前,我心一缩。

      青玉已经看到我们一行人,她走出草亭,向我们跑过来,长发和衣裾在风中飞舞,宛若仙子下凡尘。大师兄终于下了马,并没回头看我,而是缓缓向青玉走去。

      青玉和大师兄越来越近,终于得以奔到大师兄身前,投入他的怀中。

      我的心剧痛起来,霎时手脚冰凉,三师兄的话在我耳边想起‘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

      极力不去思考,只是努力压制心痛的感觉,那撕扯却不肯停止。我咬牙伏在马背上,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样子,尤其是大师兄。终于心痛渐渐的缓了,攥住缰绳的手已经掐出血印来,我吐出一口气,发现身边多了一匹马,马上之人,却是四皇子。

      “你没事吧。”四皇子看我面色不佳,问道。

      “没事,四殿下你找我有事?”

      “你随我来。”四皇子策马前行,往路边荒野中跑去。

      跑到无人之处,四皇子停下来,看着我,半晌道:“你一定很奇怪,凌大侠为什么要帮我。”

      我点点头,觉得四皇子要和我说大师兄的事,那是我一直疑惑却不敢问的事情,我总觉得或许把一切都问清楚了,缘分就尽了。

      “凌尘其实是我大哥。”四皇子道。

      我无力的苦笑,是吗?或许我早就应该猜出来了。只是……为什么不是大师兄亲自告诉我?

      “十四年前,大哥还是太子,他带兵平叛,得胜归来的时候遭奸人陷害,被父皇赐死。幸好有一高人救了他,从此他隐名埋性,行走江湖。”

      高人?那是师父吧,我在心里想。怪不得大师兄叫做凌尘,他本名司马凌才是,贵为太子,却贬落凡尘。凡尘?我就是那凡尘中的一粒尘埃啊。

      “我的母亲是文妃,大哥的母亲去世的早,他是我母亲带大的,宫中众多兄弟,我们两人最亲……那时候还有青玉,她是程上卿的女儿,很得太后喜欢,于是留在宫中,我们一起读书玩耍,可以算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我苦笑,心痛吗?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

      “大哥平叛之前,就和青玉定了亲,得胜归来太子就要大婚,谁知却出了那样得事情……”

      嗬,原来他们才是一对儿。

      “程家被流放了,青玉入了青楼,我托人偷偷将她救了出来,那时候我还小,能为大哥做的很少……后来得知大哥没死,我就带他去见了青玉……”

      是啊,他们青梅竹马,大难不死,是应该重逢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呆立在马上,心痛的感觉在一点点啃噬着我。四皇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夕阳西下,北风卷起阵阵黄沙,天地如此广阔,我一个人立在荒野之中,渺小如同一粒尘埃。可是,尘埃也要活下去的,不是吗?能好好活着就不容易了,我长叹一口气,缓缓策马向京城走去……

      本章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