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干戈 ...
-
雍正四年。
血雨腥风。
正月初四日，先帝九阿哥胤禟因以密语与其子通信被议罪。
正月初五日，先帝八阿哥、原廉亲王胤禩，先帝九阿哥、贝子胤禟及苏努、吴尔占等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
正月二十八日，胤禩之妻郭络罗氏被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二月初七日，原廉亲王胤禩被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
二月十八日，皇三子弘时因事得罪，交与胤禩为子，帝谕：“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庭，是以令为胤禩之子，今胤禩缘罪撤去黄带，玉牒内已除其名，弘时岂可不撤黄带？着即撤其黄带，交于胤祹，令其约束养赡。”
二月二十二日，简亲王雅尔江阿因“专惧胤禩、苏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亲王。
三月初四日，帝命胤禩、胤禟改名，旨曰：“尔等乘便行文楚宗，将胤禟之名并伊子孙之名着伊自身书写；胤禩及其子之名亦着胤禩自行书写。”
三月十二日，胤禩自改其名为“阿其那”，改其子弘旺名“菩萨保”。
五月初二日，禁锢贝子胤祯，其子白起甚属不堪，着与胤祯一处禁锢。
五月十四日，将胤禟改名为“塞思黑”。
五月十七日，帝召诸王大臣，以长篇谕旨历数胤禩、胤禟、胤祯等罪。
六月初一日，帝命将胤禩、胤禟、胤祯之罪状颁示全国，议胤禩罪状四十款，议胤禟罪状二十八款，议胤祯罪状十四款。
除了宗室引发的动荡外，朝堂大事迭起，极不平静。
初，云贵总督鄂尔泰数次上书﹐奏请立即推行改土归流。
五月，平定贵州长寨土司的叛乱，设立长寨厅。
不久，原隶属四川的乌蒙、镇雄、东川三土府划归云南。鄂尔泰派游击哈元生领兵摧毁了叛乱的乌蒙土知府禄万锺、镇雄土知府陇庆侯的势力，改设乌蒙府、镇雄州。
而这一切，明面上，都和康熙无关。
满人守孝二十七个月，他便一直在郑家庄深居简出，偶尔应个卯。
即使过了热孝期，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或帮衬着弘历弘昼探视一些重病的年老宗亲，以示帝皇恩宠。
更何况，雍正四年，对于康熙，儿子的同室操戈，或者说单方面的痛下杀手令他心力交瘁，而哪怕他真只是弘皙，亦是难捱。
小小的灵堂，呜呜咽咽的哭声。
康熙看着几乎一夜白头的钱氏——胤礽的妾侍，其八子的生母——也只能是叹息。
这个出生在咸安宫的孩子，说是十二岁，但满打满算来这世间也不到十一个年头。
钱氏鬓发散乱、涕泪横流，瘫软在地上，儿一声肉一声地哭诉着对这个孩子的期盼、这个孩子生平的点点滴滴，哭诉着这个她唯一的儿子的不孝，几欲泣血。
胤礽的几个侧福晋、妾侍也在一旁劝慰着，想把她搀扶起来，可她几乎成了一滩软泥，除了自己的哭号对周围一切都无知无觉。
弘皙的福晋带着几个侧室也在帮劝，钱氏的哭号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几个女子赶紧把她搀扶起来，让她歪坐着靠墙的蒲团之上，拿了茶水喂她，钱氏也仿若傀儡地任人摆布，却是不肯离开。
众人也只得随她，中年丧子，着实令人唏嘘。
触景伤情，康熙不禁更是难过。
曾经，草原上，小十八不幸早夭，其母王氏也是这样哀伤难止。
再想想身陷囹圄的八、九、十四，更是心烦意乱，脸色也是阴沉。
见康熙进来，理郡王妃赶紧迎了上去，除却年长一辈的，其余人等也是赶紧行礼请安。
异变突起。
钱氏本是靠着墙壁死气沉沉，脸色灰败，此时围在她身边的人少了，她竟蓦地暴起，一头撞向了旁边的圆柱。
几个女子惊呼尖叫，有那反应还算敏捷的慌忙去扯她，可没想到她刚刚还是一副烂泥样，这会儿却仿佛有九牛二虎之力，哪里拦得住？
只听一声闷响，人一下子软倒了下去，血色晕染开来。
这个钱氏在胤礽的后院差不多是个隐形人般的存在。
在康熙的记忆中就是低眉顺目、温吞寡言，出身也不高，姿色也就中上，把她指进咸安宫，看中的不过是她好生养。
若不是胤礽被废了，这样的女子，怎可能出现在他的后院？
汉人三从四德教养长大的女子，一贯安分，可谁想她居然有这么大的气性？
庶福晋范氏、刘氏和妾刘氏、朱氏、裴氏大放悲声，她们也都曾经生儿育女，可惜儿女都夭折了。
尤其是庶福晋刘氏，生育两女。可七格格六岁而亡，十一格格好不容易长到八岁，虽说胤礽一逝，她们母女失了依靠，可毕竟是出了圈禁之地，弘皙又惯常厚待几个手足，以为有了盼头，可女儿也在胤礽百日里没了。
她本就物伤其类、感同身受，伤心不已，这会儿看见这惨烈一幕，也无声无息地软倒了下去。
一时间，纵使康熙久经风雨，也怔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可两军厮杀、生死无算。
他也曾下令将犯事的官员满门抄斩，可毕竟是有因有果，那些犯官也不过罪有应得。
朝堂后宫的重重血色、扭曲阴冷他从来都知道，可他只需在富丽堂皇的乾清宫听着奏报，或笑或叹或嘲。
可现在，却是……
好不容易安顿好这一团乱局。
刘氏还好，静养便无碍。
钱氏哀伤过度，身子亏空了，虽说是决意赴死，可力道不足以致命，但人几无生念，流血过多又高热不退，颇为凶险。
康熙把女眷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了弘曣与弘晀。
他本意是一个不留，这两个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熬夜毕竟对他们身子不好，可哥俩却是执拗地一定要留下来。
说起来，八阿哥也算幼殇，按理不能停灵，可……
兄弟几个默默无语，不时往火盆里丢着纸钱。
仆从们都被打发到门口守着，门窗都开着，夜风习习，吹得纸灰打着飘儿，火光明明灭灭。
已是盛夏，促织鸣唱此起彼伏，间或还能从远处的荷塘传来模糊的蛙声，即使停灵又能停多久。
康熙拿了铁钎拨了拨火盆里的纸灰，只觉得前景也如这纸灰一样，纵使炙热，也不过终归沉寂。
冷眼看了这几年，他已经死了在朝堂上大展拳脚的心思。
康熙末年，胤禩屡遭申斥，一方面是为了给老四铺路，一方面也是警告，由他这皇父出手剪了老八的羽翼，总不致于老四为难。
也还想着，若是自己磨平了老八的性子和野心，老四日后亲政恩威并施、徐徐图之，老八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既保全这个血脉，也能让老四得手足相帮。
熬鹰驯狼皆是不易，可一旦驯服，却是良助。
可惜，老四一登基却是立刻把老八他们挂了起来。
纵使老八满朝举荐，实在让人膈应。
纵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可这个时机，选得实在是不好。
身为弘皙，能做的真的很有限，小心翼翼地周旋也不过是白费力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强护住孙辈的那些个。
也幸好太祖视幽弟杀子为憾事，早已言明不得遗祸子孙，更不得骨肉相残，“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以开杀戮之端”。
老四啊，你眼中不揉沙子，可这至尊之位，称孤道寡，哪是那么泾渭分明的？
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折了……十五封了郡王，却是被你丢去守陵。
剩下的，不是说他们没本事，可你来了这么个请君入瓮，除了一个十三，有几个再敢倾心尽力、一展长才？不过是敷衍罢了。
无论满蒙，还是汉人，都道多子多福，你说是为甚？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纵使兄弟多了，难免龌龊，难免树大有枯枝，可毕竟血脉相连，同理连枝，声气应和，才能家族兴旺，才能帝业永祚。
若是太祖只得太宗一个独子，他焉能打下大金疆土？
若是太宗不用兄弟，没有勇武善战的诸子，焉有这万里河山？
皇父早逝，兄弟单薄，朕当初的忍耐忍让还不是因为手足俱年幼，朕无人相帮，独木难支。
朕为君父。为君，朕得意于文治武功，为父，可不就得意于你们兄弟众多？
太祖十六子打下大清江山，朕得天所佑得你们二十余子岂不是更能创一个繁华盛世，使得大清永享太平、诸国来朝？
可到了暮年，胤褆胤礽圈禁，你们兄弟……
也许，朕真的错了，不该把你们囿于国内，可秦皇汉武隋旸殷鉴在前，朕怎敢不先安内……
低低的抽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弘眺毕竟年幼，刚才撑着男儿流血不流泪，现在只有两个哥哥，再也忍耐不住。
他和八阿哥年纪最近，感情也最好。
胤礽薨逝之时，他还懵懵懂懂，不是真的明白什么是死别，可现在……
弘曣也是眼圈红红，眨掉眼中水雾，只不停地拿袖口抹着鼻水。
康熙把哭得打颤的弘眺揽过来，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拉了弘曣，这个孩子已到了可以指婚的年纪，成家，立业。
叹气。老四不用胤礽一脉也好，这个孩子满心恨意，若是让他得了实差，怕是会惹出祸事。
父子天性，弘曣怕是因着胤礽恨上了老四、老十三。
康熙更加烦闷。老四，你竟把弘时给了老八，皇子只剩了弘历、弘昼、福惠，万一，万一……
纵使强汉，也落了个承祧继位，一个个儿皇帝尽皆早夭，女子弄权，宦官当道，最后……
低垂的眼眸暗沉，还是趁着这一团乱局，加紧准备吧。
胤字辈的，尽人事、听天命，弘字辈的可是得抓牢了，毕竟，老四也不年轻了，这天下，终归是要传给他们。
还有……也得加快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