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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   七.

      白云舒上到第七道关卡的时候,曲立风正在望云出神。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是被选中的未来支柱,是要出人头地叱吒江湖的一代侠士,就算听说过白云舒的种种传奇,却不曾学会高山仰止。被挑选之後初进村庄时,各人猜测纷纷神色不一,唯有他泰然自若。他们集体抽签选定了扮演的角色,过了一段时间,终於有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个虚假的世外桃源。
      那是一名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青年男子,憨然而喏喏。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捡到了那人不慎丢失的一本医术,那人喜出望外对他粲然一笑,他便被那双眼睛所吸引了。那是双与本人气质完全不符的眼睛,灿若星辰过於灵动。他偷偷地观察了很久,一直到命令传来,他才得知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白云舒。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打那以後,一直都是隔了张面具观察那个人,从那双眼睛里猜测面具底下的容颜,想象著他的那些传奇,总觉得不可思议。他以为要这麽猜测一辈子了,然而风波再起,再见亦难。
      “立风,立风。”
      他望著天上的白云长久地陷入回忆,耳畔忽听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抬头看见石阶之下,一位陌生的雪衣公子临风而立,固然身前血迹尤未暗淡,却依然流云挽袖,翩若惊鸿。一折身,衣衫猎猎翻卷,随意而动。山林呼啸衬托著他的卓然。阳光下,他的长发流光溢彩,倾泻而去。
      他知道那是真正的白云舒。他用尽一切方法赢得这次守护关卡的机会,只为了能亲眼见识到真正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够折服整个江湖,现在,他终於明白了大半。
      曲立风一愣神,终於轻轻叹息:“我就知道你很好看。”
      对方苦涩一笑,只是说:“出招吧。”
      曲立风用力一驻手中的长枪,大声说:“我的武器比你的剑长,不过我就拿这个趁手,等下可不要怪我投机取巧啊。”
      他大言不惭得这麽说的时候,云舒正扬起脸审视著他。见曲立风英姿飒爽一杆长枪,恰是好男儿热血满腔立志报国的情态,云舒不禁莞尔。
      曲立风瞪著眼睛看他:“怎麽,这样难道不适合我麽?”
      云舒笑答:“正是因为太合适的缘故。”
      曲立风讪讪,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地道:“我也想跟你一起上去啊,可惜我老娘的小命还握在他们的手上呢。你要是能见到我娘,就替我问声好吧。”
      对方沈默了一下,缓缓地抽出了佩剑。晴空下,那抹雪光璀璨得叫人无法直视。
      “开始吧。”

      开始的简单,结尾也便得简单了。曲立风始终没能赢过那个传奇,因此他输得也很爽气。
      云舒已经走开一段距离了。曲立风筋疲力尽躺在地上,肩膀渗出了大片大片的殷红。他冲著那人的背影大咧咧地嚷嚷:“白云舒,没想到能那麽快见到你。其实,我一直羡慕你,现在终於可以说了。”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那人的手在身侧握成了拳。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指甲陷入了柔软的掌心,那里与他一同流著血。

      山里的黄昏容易让人想起往事。
      乌啼空山,没有会想到这里是青云梯的第五重关卡。白云舒站在竹亭前,良久注视著里面那名正专注抚琴的男子。
      琴声幽咽,铮若清泉,离不断剪还乱。恰似这砖红色的余晖落在两个人身上,肃穆了离愁,悲凉了重逢的喜悦。
      一曲终了,抚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看他,轻轻叹道:“你见了韶帝的诗便早该逃了的。”
      云舒看著他,道:“我不曾见过他老人家的诗。”
      段清誉讶然地抬起头:“那孩子没有交给你麽?”他蹙眉略一沈思,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了,必定是那孩子醋上心头便瞒了你,只是想不到铸成了如此大祸。”
      他站起来一挥袖,对云舒微微颔首,道,“朋友一场,原谅我此身无奈。生死皆命定,难以两全。只是,若是我败了,你就放心去吧。现在,且让我为你弹奏这最後一曲吧。”
      云舒凝视著他,沈默不语。
      对方坐了下来,指尖在琴弦上随意一拂,便划出了一串珠玉落地之声。它在空气中不可觉察地荡漾开去,就像在听者心田深处落下了一滴泉水,湖面涟漪不定。
      式微剑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云舒猛然一惊,企图从靡靡中清醒过来,然而悠扬古朴的乐章正式在耳畔展开了,不忍不听。
      起先是万物生长莺声鸟语,渐渐地曲调转为缓慢而充满忧伤的彷徨。月明星稀,鸦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一直隐居於深山的云舒自然不会想到段清誉不会舞剑,却擅长以琴声催眠。就像这一次他先巧妙地引起听者共鸣,然後利用哀鸟无依的形象来触动同样处境的白云舒。由此看来,他被称为琴仙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此,疏於防范的云舒深深陷了进去。琴声悠悠,情人般悱恻且缠绵不断,不知不觉间,他似乎正站在水面之上往下看,白云瞬息来去,一下子昨日恍如眼前。他在其中挣扎了许久,终於还是陷了下去。
      昨日,他执剑於雪梨树下,与昭墨师兄一同指点著师弟们的招式。
      昨日,他最敬仰的大师兄昭墨正式篡位,数名韶帝亲信被杀,江湖风云突变。
      昨日,他独下青云,抛去一切,亲手割断了与青云崖的关系。
      昨日,他在山野小村隐姓埋名成了一个小小的乡村郎中。
      昨日,他再次登上了青云梯。
      是了,一切都是梦。他一直都是江湖人心目中的云舒公子,只是厌倦了浮华虚荣,做了一个奇异的梦。反反复复,一次次地循环,像真实一样逼真。
      只是,什麽时候醒的呢?
      他垂下手中的式微剑,怅然若失。心里面依稀记得忘记了什麽,却怎麽都想不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步步恍惚。
      段清誉的乐章还在继续。配合拨弦越来越急促的节奏,觉察到主人的失神,式微剑再次微微地颤动起来。云舒停下往前走的脚步,低头注视著不安的式微剑,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疑惑。
      式微颤动得越来越厉害,牵扯到握剑的右手也跟著一起抖动。他奇怪地用另一只手去安抚,谁知带动了手腕上的银铃。银铃一下子响起来。
      铃铃,叮铃铃。
      冥冥中,他听见有什麽在响,寻了半天才发现是这串银铃。那声音如此渺小,却让他的心忽然之间安静下来。
      对面的段清誉在这个时候恰好拨错了一个音。
      於是他蓦然醒过来了。
      段清誉停下,站了起来:“我败了,你去吧。”
      云舒没有指责他的突然进攻,只是淡淡地说:“你这样放水,是死罪。”
      “若是持续下去,你也会自己清醒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反正你已经突破了心魔,我就再也无法催眠你第二次。所以早点认输又有什麽关系呢。”
      他沈吟了会儿,不去点破对方的谎言。已经走了这麽远了,如果为一时的感伤而前功尽弃,他会对不起因他而死的丫头,对不起杜子暄、十娘、曲立风,对不起还被囚禁在青云崖上的青越。
      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段清誉看著他,再次催促他上路:“你去吧。你的路还长得很呢。”

      云舒的身影转入重暮之後,夜色四沈。
      段清誉依然望著对方逝去的方向。没有灯光的夜间,唯有满天的星辰。只是它再灿烂也擦不去内心的阴霾。
      身後有人忽然说话:“我知道你会放他一马,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做得如此堂皇。”
      他错愕地回过身,发现一名高大的男子悄然立於暮色之中,星光下,他的脸上的嘲讽显而易见。
      段清誉一愣,随即安然地跪了下去:“属下办事不力,但求一死。”
      男子微微一哂,对他的态度不置可否:“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我想要了解的东西了。况且,日後还有用需要你出场的时候。底下的那几个人怎麽处置了?”
      “丫头死了,杜子暄带著她的尸体进了山。十娘在任务失败之後就跳了崖,曲立风也选择了自刎。其余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下场。是否要派人去追查杜子暄的下落?”
      “不必了。”男子无声地凝视著云舒消逝的远方,眼眸深邃。前方看不见那个人,只有无止境的台阶与清冷的碎星。黑夜里的云变成了阴影。过了许久,他才低头扫了眼尚且跪在地上的段清誉,轻描淡写地道:“你知道为什麽我要把他们几个放在最开始麽?”
      “属下不知。”
      “你不必装傻。就凭你是那老鬼的亲信这一点,我就不会急著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麽?”他的嘴角慢慢地扬起一丝极为讽刺的笑意,“从他走出村庄的那一刻,我就在赌他回来的决心。赌注是我的耐心,还有你们的命运。在这个赌局之中,谁都有权利退出或者重新选择方向。我只是命令你们去驻守关卡,拦不住他会死,拦住他也不一定能活著,只是你们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杜子暄他们立誓一辈子效忠所以不能违背,曲立风以为我会迁怒他的亲人所以不敢反抗,连你都只敢偷偷放水而不是选择追随他而去。责任、誓言、威胁,统统都是借口。你们只会顾念著有什麽缠住了你们的手脚才会身不由己,没有一个人决绝。所以,最後赢的人只有我。”
      段清誉不语。
      男子睇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在用沈默抗议我玩弄人心麽?”
      “不,属下不敢。”段清誉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只是……这样把他逼得太紧了。”
      男子不答,半晌才望著远处悠然而叹:“那又算得了什麽呢,这只是开始。反正他就要回来了。”

      大片的浮云掠过,星辰暗暗明明。
      他在夜色幢幢之间独自前行,脚下却平稳一如心中的明镜。忽然山路陡转,绕过一座巨石之後,眼前豁然明亮起来。
      原来,层层铺设的石阶两岸架起了简易的竹制照明台,熊熊燃烧的烽火驱散了无境的黑暗,引来数不尽的飞蛾扑火。而这火光又顺著台阶逐次延伸上去,像唯有在夜间绽放的花,纯粹而奢华,似乎绵绵无尽。一路走过,听见的火把燃烧时劈劈啪啪的轻响。
      他迟疑了不过数秒,随後又举步向前。在火龙的尽头,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交接中,终於见到一名绿衣女子正举著火把一一点燃两岸的烽火。夜岚散漫中,女子自顾自低眉动作著,衣袂飘飘,神色从容,从她平静的脸庞上寻觅不到过去的任何蛛丝马迹。
      云舒站在风口看了她半天,终於轻轻一叹:“我没想到你也是。”
      听到有人说话,绿疏缓缓地抬起头看他,隔了一会儿,她说:“本来站在这里的是另一个人。只是我还有一句话始终没有对你说出口,因此我写下生死契换来了这次机会。”
      云舒摇头:“你没有必要这麽做。我会上去,而你也不必下来。”
      “那时就太晚了。”她淡淡一笑,“在村子里,我扮演的那个故事,其实是真的。你还记得苏焕麽?”
      对方沈默了一下,回答:“我记得。他就是上一任守护这道关卡的人。”
      绿疏放下火把,对他微微一笑:“他就是我的丈夫,故事里那个不幸商人的原型。据说,因为当年没有拦住你离开,那一任驻守青云梯的人无人幸存。我也以为他就这麽死了,所以自愿参与了昭帝的计划。可是一直到前不久我才发现,他竟然还活著。”注意到云舒的动摇,她冷冷一笑,“想见他很容易,从这里上去就是。不必担心,他虽然少了条手臂,却活得好好的。”
      他沈默不语。
      绿疏也安静了下来。她站在上风之处凝视著身形落寞的男子,眼神里种种情绪错杂交织,然而却如流星闪过。只是一弹指,怜悯便散了。
      绿疏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恨你,而我,恰好也是最有资格恨你的人。”
      他不答,只是凝视著光明之上的夜空,蓦然长嗟:“我害得你们离散,也不企望求得你们原谅……”
      “你以为你的错只有那麽点麽?”绿疏打算他的话,本想说下去,对著对方一身凄然,唇边的话在舌尖彷徨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也罢。你上去看到他就明白了。”她抽出青藤长鞭,在空中甩了朵鞭花,任长鞭的尾稍重重地落在地上,带起一片轻尘,“只不过,先从我这里走出去吧。你要小心,因为我那麽恨你,是不会像他们一样股念旧情的。”

      碧枝,如果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必然会对这两个字畏惧三分。
      当年百晓生在他的兵器簿上提到:碧枝,天下第一奇鞭也。鞭身有刺,内含乳白的曼陀罗花汁,远看状若蔷薇蔓条垂落,故曰枝;一挥动便会漾开阵阵宛若碧波的光影,如同置身无垠水晶迷宫,令人心驰神醉沈溺其中,故曰碧。碧枝飞舞时美轮美奂,然却存在极其凶悍的危险。长鞭自身的坚韧、神奇的幻影与曼陀罗花汁结合起来,受鞭之人往往不但得承受皮开肉绽之苦,还将在日後长久陷入与曼陀罗毒性的纠缠,最终成瘾而导致武艺荒废人性尽失。
      因此,百晓生在整整场篇幅介绍之後,谨慎地添上了一行小字以告江湖涉世未深的少年男女:如遇此鞭,若无绝顶轻功,又无利器蔽身,唯有一字下策:避。
      正如江湖传颂的,云舒公子武功绝顶身轻如燕,踏波而行便能一去二三里;他又拥有天下三大名剑之一的式微,没有人怀疑他能躲开碧枝,然而当鞭子呼啸著肆虐在他身上时,连绿疏都愕然了。
      “你为什麽不躲?”
      绿疏质问,对方却不答。她在等待中冷眼看他衣衫破裂之处隐隐渗出来殷红的血,渐渐被刺入的毒花刺渲染成了诡异的粉色;看那人平静地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即使在长鞭落下一瞬也仅仅蹙眉微微一颤,随即又巍然不动,神色坦然。她停了一下,又扬起了手。
      “你以为你不动不抵抗就能改变过去麽?这样未免也想得太过轻贱了吧。”
      高高挥起的鞭子迅猛地落下,撕裂了单薄的外衫。仅仅是无意中带过的劲风也充满了暴戾之气,划破的伤口处鲜血正汩汩涌出。
      他擦了擦脸颊旁流下的血水,依然不答。
      第三鞭呼啸而来,怨恨与恼怒驱使女子用了十成的力量。空气里弥漫开鲜血的腥味,风静树止,仿佛谛听便能感受到某种液体一滴滴坠落最终粉碎的碎响。云舒一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台阶,不觉大大後退了步,终於立住了。火光随风明明暗暗,人影摇曳不定,他的脸隐藏在散落的发丝中,不愿抬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哀然与无奈。
      绿疏握著鞭子注视著对方狼狈的样子:“你还不回手?那孩子呢,你不管了麽?”
      云舒听了她的话沈默了许久,终於缓缓地抬起头,轻轻地摇了摇:“我欠你们太多,本该在这里以死谢罪,可是那孩子还在上面,我不能丢下他。如若我能活著回来,这条命你就拿去吧。”
      绿疏冷笑:“太遥远的承诺我都不相信,你又凭什麽让我信你?”
      云舒不语,只是慢慢抽出了腰间的式微。式微铮然一鸣,锋芒毕露,在两岸跳跃的火光中染成了夕阳的垂红。他低眉凝视著手中嗜血的长剑,轻轻地说:“开始吧。”
      绿疏盯著他冷哼一声,刹那间长鞭舞动起来,游刃恣意,刚柔并济,招招向著云舒的要害急攻。云舒不紧不慢信手舞剑,或刺、或挑、或拨,把杀招都一一化解开去。过了片刻,两人停住,旋即连退三尺。白云舒足尖一点,人影一转便倏然执剑掠近。对方见状纵身拦截,长鞭如走龙蛇,漾起横波飞卷长剑。他匆忙提气後跃,避开长鞭所及之圈,回臂一招“举杯对影”,挽起数朵剑花刺向她的脖梗。绿疏大惊,旋即俯身旋腕,长鞭来势汹汹直扫白云舒的腰部,可当此时,对方的剑紧紧相逼,令她不得不仰翻跟斗,鞭走下盘,去绕缠那两人的四足。谁知那人凌空一翻,早已脱了空。
      绿疏目光闪动,趁他尚未落地,立刻向前疾扑,手上血鞭朝上弧挥,隐隐渗杂著啸风声,宛如狂风骤雨般连续进攻;云舒双臂一展,剑啸骤起,银光飞窜,随即破空而至。两人一上一下来来回回,碧枝鞭在刀光剑影的夹击下舞动如风,漫天飞叶被卷入旋涡之中,更吹得两岸灯火明明灭灭摇曳不停。
      只见青光霍霍,白芒遍遍,充斥於天地间。式微剑在瞬间产生出多道残影,来势汹汹锐不可挡,极速飞向绿疏。绿疏见状,连挥数鞭,彷如数条柳枝於空中倏扬飞舞,乘鞭比剑长的优势,不给对方有靠近的机会,却料不及逐影剑法威力非比寻常,当鞭与剑接触的刹那,眼前幻化出数百道白光,道道剑气直逼,竟然无法分辨出真伪。绿疏自知不妙,随即甩鞭,自身以一百八十度横回旋转,企图与式微剑擦身而过。只是稍微慢了一步。“刷!”火花耀眼,清亮的剑声骤起,使得绿疏如同白玉般脸颊被白云舒划过,一道约莫三公分长的剑痕乍现。
      失手的云舒见状,心中大愧,掌中长剑却趁机便被对方的鞭子卷住。两人都往自己怀中纠力,鞭与剑呲呲作响。绿疏情急之下催动内力,谁知正在这时,猛觉长鞭那头一股热力透鞭而来,不霸道但却来势汹汹。赶紧停止攻击专心发力相抗,但觉得排山倒海似的劲力透胸而来,想要撤回已由不得她自己了。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一震,长鞭便脱了手。她急急忙忙旋身退开,却来不及。白云舒的长剑直指她的咽喉,剑尖离皮肤不到一寸。他看著她桀骜敌视的神情,固然赢了,却无法感受到丝毫胜利。
      “你……”
      他胸中涩然,可启唇无语。正要说些什麽,忽然之间眼前剧烈晕眩起来。原来是之前的运功已经驱使著进入血液的毒素迅速地扩散至周身经脉,加上接连地战斗,凭借现在的精力已经压抑不住了。他咬了咬牙,竭力想要清醒,然而精疲力尽,眼睛一黑,竟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叮的一声,式微失控地丢落地面,发出清脆的铿锵。
      一切早在绿疏的意料之中。她依然站在原地,收敛了表情看了看昏过去的男子,夜色的掩映下,那双如水的眼眸中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乍然又恢复湖面如镜。
      她走过去到他跟前,缓缓蹲下身,长久地注视著对方因为失去知觉而平静的脸。虽然看不到眼睛里的痛苦,却还是能从眼角眉梢隐隐觉察到忧伤与无奈。连他本人都不曾发现,那其实是一道微弱的求救信号,被发出却无人接收,在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便轻易被忽视了。
      活著太痛苦,因为没有办法逃脱责任与思念。他是,而她也深陷其中。她知道那人的无奈,却怎麽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他被毁掉的幸福。积聚的恨意日日沈重,一直盼到了今天,她终於可以报复了,却发现下不了手。
      她不会忘记在那个虚假的世外桃源中,这个人是怎样温柔。一遍遍耐心的安抚,一个个温暖的拥抱,那些缱绻在无声眼底的目光慢慢指引著她学会忘却痛苦。在她失落的世界里,他比她更坚定。或许,他和她都是一样的,都是不得不、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他们都心灰意冷了,才会渴望永远的宁静。没有硝烟,没有欺骗,没有争权夺利的斗争,没有流言蜚语的纠缠,只想安安静静地寻找属於自己的世外桃源,不再过问世事。
      然而谁都没有成功。自由可望而不可及,脚踝上始终被束缚著一条无形的长线,以为飞远了却一点点地被收紧。
      不如,就此帮他解脱了吧。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滑落,轻轻拾起了对方掉在地上的剑,将剑尖对准他的心脏,一点点地刺下去。
      式微再度发出嗡嗡的铮鸣。绿疏猛然觉得手上原本轻灵的剑忽然变得异常沈重,怎麽用力都不能再往下深入一分。她停下来神色复杂地望了昏迷的青年一眼,咬咬牙,又复刺下去。
      叮!
      猛然一声金属撞击的铿锵,绿疏猝不及防之下,式微剑倏然脱手而出。她惊愕地抬头向远处望去,意外看到从夜的雾霭中行来一名高大的男子。虽然那人步履悠然,却还是不等走近便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周身散发出强烈的狂傲不拘唯我独尊气势。
      她敏锐地注意到那人的腰间同样佩戴著一把型色古朴的剑。只是长剑已出鞘,落在被格飞的式微剑附近,入石三分。剑柄上有两个书写恣意的小字──扶苏。
      她一下子知道那是谁了。

      “想不到你如此恨他。”昭帝走到她跟前,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何必这麽狼狈呢。”
      绿疏大惊,知道已经失去了先机,一时情急之下拿起碧枝鞭企图强行下手。然而昭帝仅仅扬手一挥,她便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凶狠的掌风迫使她在跌落之後猛得喷了一口鲜血。
      昭帝面无表情收回手:“行了。没有在我来之前杀了他,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知道从昭帝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其实报复已经没有希望了。擦干嘴角的血渍,她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冷冷地看著昭帝,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我杀了他,所以我事先在鞭子上混合了朝阳草与曼陀罗的汁液。就算你现在阻止我又能如何,毒性早就渗进他的体内,从今往後将会随时发作,他得饱受毒性的折磨一直到身体衰竭。就算你现在救了他,也不过是让他苟延残喘而已。”
      昭帝原本低下去观察云舒的眸子慢慢地转了向她,微微一动,里面寒冽得如同冰原雪地。他眯起眼睛打量著这大逆不道的女人,开口吐了两个字:“解药。”
      绿疏毅然仰头答道:“没有。就算有也已经毁了。”
      昭帝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阵,又回过去凝视地上的那个人。他躬身去碰触他的脸,却犹豫著落在了散乱的长发上。似乎被那微凉而细腻的发丝触动了心中的往事,他一遍遍地轻柔抚慰著,小心翼翼万般珍惜,仿佛那是脆弱的水晶,生怕一不小心跌落便碎了。
      过了许久,他才停下手,漠然地对现场的另一个人开口:“你是自己领罚,还是自行了断?”
      大势已去。绿疏冷眼看著昭帝冷漠的神态,知道自己即使反抗也只是苟延残喘。她冷笑一声,步履蹒跚,一步步走到前方不远处的悬崖边。正要一跃而下,忽听耳畔风声,下意识一抬手,手里已经多了一支鞭子。
      “让它陪你吧。”昭帝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你去吧。”
      绿疏站在悬崖边上,不再去看那两个纠缠了十几年的男人。在她眼前,夜色依然深沈,深不见底的山谷像张开口的巨兽静静等待著吞噬猎物。
      死亡其实并不痛苦。起码比那个男人好多了,因为死去了便能放下了,再也不用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事、物、人。唯有始终陪伴她的碧枝,才是最真实的。
      她忽然微微一笑,旋即便如柳絮一点,飘然坠了下去。

      昭帝注视著女子消失的平台,眼睛里仿佛夜阑般深邃而不可捉摸。良久,他低下头凝视沈睡中的男子,倒映著的眸子渐渐目光缱绻,写著满心满眼的怜惜与不舍,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躬身碰触他冰凉的脸,拨开他凌乱的额发,悄无声息地在那上面落下宛若蜻蜓点水般的吻。随後,他俯视著他的脸,摇了摇头,轻轻脱下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严严实实捂好,小心翼翼生怕那人受了凉。做完这一切,他才低低叹了口气。
      低沈的嗓音在夜色的掩映下彷佛能触动心弦。
      “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了的。”
      他缓缓站了起来,长久地凝望那人苍白而疲惫的脸,终於狠下心转身沿著山路向前行去。一直到他萧索的背影淹没在黑暗中,那个人始终没有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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