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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   天色将明。山气潮湿,水声沥沥。鸟鸣幽幽,最初的明亮湮没了已然微弱的营火,远山近廓渐渐明晰。
      他的睫毛一动,缓缓醒来。身体仿佛无比沈重。
      山间的清晨带著些许的凉意,然而身上却是暖暖的。思及此处,他微微一愣,发现身上盖著一件宽大的外衣。玄色的长衫上绣著精细的纹路,手感细腻,一看便知是非常人所有之物。
      四下空无一人,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恩怨纠葛,唯有无止息的风在高处游荡。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迷惘而怅然,只是那衣服上依稀还带著主人的气息。熟悉的感觉挥洒不去。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谁曾经来过。
      他站起来,看著那件外衣随著他的动作无声地飘落在石阶上,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可惜那只是短短的一瞬。
      沿著山路而上,那是一条漫长而崎岖的道路。青石板叠叠层层,似乎无止境地蜿蜒上去,就像他的命运,杳然而不知其所踪。
      不断地遗忘、拾取,记忆里辗转,来来回回地反复。天上的星辰,空中的浮云,大海里的潮汐,在不经意的每一刻都在变幻著轨迹。无论做什麽,似乎都在被恶狠狠地嘲笑,却又放不下、不得不,究竟该何处何从呢?
      唯有信赖脚下的路了。
      走过了一线天,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太阳升起来,纯粹的光线洒落在宁静而宽阔的湖面上,微风吹过,泛起点点碎金。
      苏焕立於水边,身影削瘦发丝轻扬。风拂过柳荫草间,吹起他的衣袂。左边的袖子空荡荡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落寞。
      听到身後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地转回头寂然相望。还来不及久别重逢的喜悦,云舒注意到他左边残缺了的手臂,心中一动,然启唇无语。
      苏焕却平静地说:“我等你很久了。”
      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当初意气奋发的青年,因为那条空荡荡的左袖一直刺眼地提醒著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云舒微微一叹,道:“对不起。”
      苏焕看著他淡淡笑了一笑,摇摇头:“你没有错,我反而该感谢你。当年一战之後,我终於看清楚很多东西。我在做什麽,渴望的是什麽,直到你走之後我才明白过来。”
      云舒缄默,半晌之後他说:“你还是恨我的吧。也罢,若是我回得来,我所欠下的,自当负荆请罪任你们夫妻处置。”
      苏焕看著他:“她已经死了。你知道,昭帝来过了,而她竟然愚蠢得企图在昭帝面前杀你。”
      “他还对你说了什麽?”
      “什麽都没说,我也不打算问他,他来过又走了。他在上面等著你回去。”
      云舒垂下头。沈默不语。
      苏焕静静地注视著他越发单薄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你始终不肯信我。只不过这一次,请允许我追随你。我同你一起上去。”
      “一起?”云舒愕然地盯著他依旧平静的神容,皱了皱眉,断然否决,“不,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必要再把你们卷进来了。”
      “我们都逃不了。我已经不想再做那人手下的棋子,既然早已被卷入了你们之间的纠葛,我希望有我自己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起码不再是随波逐流的盲目了。”他注视著他,“何况,你知道上面守卫关卡的人是谁麽?是柳轻鸿和苏莫南。以你现在的状态,可以闯过去麽?”
      “但是……”
      “我也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请让我与你一起吧。”
      对方伸出仅存的那只轻轻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手掌坚定而厚实,隔著薄薄的衣衫,缓缓地渗入另一个人的体温,感觉接触的那一面依然温暖如昔。他的眼睛灼灼而坚定,沈著而勇敢,看久了仿佛就是另一个人。
      那是还在青云崖之上的青越。
      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会保护你的。不管你是谁。那个孩子曾经这样坚定地说。不知道被信赖的人背叛之後身陷囹圄,他的心是不是还能保持著最初的纯粹呢?
      人生无非爱恨,生死转眼飞灰湮灭。只是活著的时候,还能哭著笑著,还能思念,还能长久地记住某段时光、某个瞬间,心心念念纠缠不舍。
      爱介於长明灯与烛火,事到如今,那孩子还能依旧理直气壮坦然坚持下去麽?他欠他了,就要还他,哪怕是一辈子。然後长长久久地把彼此遗忘,人各天涯俩俩相失,纵然相见亦不识。那是补救之後最完美的结局。
      只是,若能忘记就好了。
      “走吧。”
      云舒叹了口气,随著石阶渐行渐远。苏焕看著他远去,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又倏然回复了平静,随後便提气一纵,悄然追了上去。

      晴空下,山岚阵阵,群碧起伏如无垠的海。苏莫南反手执剑,望那人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衣衫殷红繁花点点,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的样子真狼狈。”
      云舒的视线从他的肩头穿过投向远方的重峦,凝神不答。
      苏莫难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扫了眼那人身後的男子,语气淡淡:“苏焕,你背叛了帝的信任。”
      苏焕的目光直视著他,答:“你也背叛了他对你的信任。”
      对方但笑不语。
      苏焕说:“让他走,这是我们两个背叛者之间的决斗,就让你和我亲手来了结。”
      “苏焕。”
      他听到云舒叫了他一声,目光一动,迎上了那人不满的表情,神色中颇为责备他的独断。他对他微微笑了一笑,道:“你还有你要做的事情呢,怎麽能在这里耽搁呢?”
      “於是你就要一个人逞强?”
      “云舒,你这麽不了解麽我。你以为我失去了一条左臂从此就软弱无能了麽,如果是这样,我又凭什麽赢得守护青云梯地席位呢?”
      “……”
      “你就不必担心了。走吧,你想见的人就在上面等你了,还犹豫什麽呢。”
      云舒盯著他看,眼睛里隐隐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终於咬了咬牙,大声道:“好,到时我在上面等你回来。”说罢,他毅然提气纵身离去,不再回头。
      苏莫南见势欲追,身形一转却被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我说了,这是两个背叛者之间的决斗,你想跑麽?”
      苏莫南一愣,渐渐地脸上挂起了一丝冷冷的嘲讽之意:“好,我奉陪。”
      苏焕也不客气,但见他右手取下腰间长剑,然後轻轻一抖,长剑从剑鞘中嗖地飞了出来,他手掌在剑鞘上一拍,剑鞘就飞向苏莫南那边,然後刹地抓起剑炳,疾抖手腕的同时,脚尖用力离地,飞攻向了苏莫南。苏莫南此时距离苏焕还身隔一丈多,就已经感到他的剑气扫来,直扫得他脸面隐隐作痛,他见对方来剑如此凌厉多变便斜下里一剑划出,剑过之处,犹如飞雪满天。这正是苏莫南拿手的卧雪剑法的第一式“寒江夜雪”,优势在於剑光如雪纷纷,眼花缭乱,出剑令人防不胜防。只是使剑者只出了七分力道,这一招的杀伤力便差上了一截。
      你道为何苏莫南不愿全力以对?原来,那苏焕在白云舒未下青云之前曾是门派第三高手,因拦不住他离去而自断了左臂之後,虽然这些年隐身而居不断研究武学,但比起当年的盛况还是打了折扣。而苏莫南作为昭帝一手培养的新秀,虽不轻易显山露水,但在新一代青云弟子中几乎是数一数二的。向来自视甚高的他,在这次算不得公平的比试中自然不会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苏焕手腕一转,长剑便在他身前划起了一个圆屏,果真是滴水不进,更别说剑来。那苏莫南来剑未至,见苏焕这守势妙极,轻笑一声道:“果然好剑法。”因此立收轻视之心,运劲右臂,长剑一轮,一道银光划向苏焕胸部,剑出一半时,分为上下六式,每式抖起层层形若浪尖,直取对方的六六三十六处要穴。
      来势正如狂风啸浪,苏焕不敢大意,将真气聚集到长剑上面,然後将剑尖催转过来,让剑身和剑尖各划起两道圆弧,使其面前出现了两个光环,一阵剑交过後,两个光环分别守住了十八个攻势,苏焕也将对方的此招勉强化解。他不待对方转动剑锋,反守为攻,真气运到那剑尖上,立刻使那剑尖微微颤动,然後他手腕摇动,那长剑便如一道四面摇摆的游蛇,分不同角度反过了过去。苏莫南吃惊之余,雪色长剑立刻游转全身使出“落雪满原”,全身顿如披了一成轻纱,叫对方的剑不得其门。两人斗了数十招,不见孰优孰劣,只是那一功一守转换之快,唯见两人人影和刺眼的剑光在练武场中间飞舞,其他什麽也看不清。
      又过了许久,两人依旧僵持不下。苏莫南自知已经不能拖延,便足尖一点,退至离苏焕尚有数丈之处,蓦地里又纵身跃起,半空划剑,借著这一跃之势,尽力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犹如破空之势。苏焕见他如此决绝,也不再手下留情,遂跟著纵身跃起举剑迎上。两人在空中一挡,金属铿锵不断,刀剑撞击四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这中间苏莫南攻了两剑,苏焕还了两招。两人四足一落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石阶之上,锵声大作,一朵剑花分出数十道剑影,呼风而过的人影丝毫不受阻碍,空气里寒意阵阵。那苏莫南剑法凌厉,迅捷无比,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苏焕不紧不慢,且守且攻,出手稳重却不迟滞。相较之下,苏莫南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不但剑招轻灵,而且刀势沈猛,而苏焕的剑虽慢上稍许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两人以快打快,腾挪闪避,攻守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只听叮叮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难以言描。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苏莫南已是额头微汗,苏焕亦是拙於应招,两人都可听到对方不稳的呼吸。
      两人均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几乎同时跃开。苏莫南立在山石之上,说:“想不到你断了一臂,功力倒依旧了得。”
      苏焕远远站在树荫下听他口气里些许的嘲讽,淡淡回道:“我也想不到你小心翼翼潜伏在他身边这麽久,剑法也不曾生疏。”
      苏莫南神色一暗:“你当初不也是做了和我一样的事麽。何况,为什麽非得回去呢?”
      “那不是能掌握在你我手中的事。”苏焕不再看他,低头观剑,随後轻描淡写挽了个剑花,“继续吧,谁赢了谁就活著上去。”
      苏莫南盯著他的一举一动,深邃如星夜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再次举剑。
      “好。”

      一路风急天高,两岸或红或绿走马观花,乱花迷人眼。云舒匆忙赶路的时候,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顶上有一只白雕盘旋。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无济於事。好歹跟了一段,那雕忽然一声长啸在不远处俯冲而下。原来是到了最後一道关卡了。
      许久不见的柳轻鸿一身淡青色华衫,发丝轻扬,高高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俯瞰来者。那只雄壮的白雕栖息在他的臂膀上,眼神锐利而桀骜。
      他看著白云舒走上来,微微一皱眉,道“那两人就没拦住你?”
      云舒答:“他们正在第十二道关卡。”
      “第十二道?”他稍稍一想,脸色倏然沈了下来,“我就知道那两个死心眼,简直胡闹!”
      停了会儿,他皱了皱眉,道:“你真的要回去?”
      云舒点一点头。
      “就为了那孩子?”
      云舒望了他一眼,垂首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连你也要拦我麽?”
      柳轻鸿一下子怒了,手一扬让白雕飞上苍穹,自己从青石上一跃而下,站在云舒面前。原本张嘴要说许多许多的话,或骂或劝或怨或愁,只是此时此刻全被梗塞於唇齿之间。
      “你走吧,好自为之。”
      他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只说了这麽一句,随即往反方向匆匆而去。

      云舒离开的时候无比留恋地往来时的方向望去,触目是一片郁郁葱葱,一条石阶蜿蜒而下,转弯消失在某处。山岚盈袖。抬起头时无边无垠的苍穹,不远的前方,那只白雕在青空之上盘旋。
      来时的路早已迷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独自离开。阳光下,他的影子依依不舍徘徊不去。就像现实与理想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地面上分外清晰。
      来处来,去处去,人只道青云好,青云之上少烦恼,却原来凡尘遗恨,早已身不由己。再坚强也熬不过弯腰刹那,泪滴不尽。

      剑气缭绕。
      锋芒毕露。
      刹那,苏莫南掌中的长剑赫然撒手,抛向半空,直射对方而去。苏焕纵身凌空一跃,举剑斜挑,将对方的剑更高地挑起,自己身形一动,向下猛刺身无利刃的苏莫南。苏莫南见其来势汹汹,遂後翻一丈,落地时足尖一点身体窜了上去,短短不过眨眼的时间,剑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两人身形若电光火石,形影交错,快得令人瞠目。
      趁著对方尚未回身,苏莫南一记“燕踏平波”再度凌空而起,剑尖唰唰舞动灿若银星,眼光仿佛凭空幻化出无数道光剑向苏焕攻来。苏焕毕竟也是青云高手,在敏锐地觉察身後之比过来的杀气之後,他只是顺著冲势继续往前,然後仿若无其事地硬生生在落地之前旋了一圈,长剑划过形成一道光圈,倏然直奔对方而去。
      苏莫南的这一剑对准的是苏焕的心脏;而苏焕这一剑刺的是苏莫南的咽喉。这场双苏之战的结局究竟何去何从呢?
      只道是生死攸关命运难测,眼前若惊鸿掠影,一道青衫纵身跳入打得不分轩轾的二人旁。半空划过刺眼光芒,三尺剑锋竟似雨打梨花,直挑剑与剑纠缠之处──苏莫南与苏焕长久地相持不下,一碰此强劲之力,竟同时被弹开两丈开外!
      柳轻鸿举著剑挡在两人中间,冷冷地道:“你们两个疯了吗?他已经上去了,你们却有空在这里作疯狗缠斗?”
      听闻此言,苏莫南的剑瞬间调转了方向,漆黑如墨的俊眸中掩不住地焦躁:“你为什麽不拦住他?”
      柳轻鸿任他拿剑指著喉间,只是冷笑:“凭我拦得住他麽?”
      苏莫南对他的反问一声不闻,神色凝重地盯著他的神情,迟疑了数秒终於放下。
      同一时间,苏焕那边穿来唰的一声。斜眸睨去,却见长剑入鞘。苏焕脸色一凛,一转眼已经飘了数丈。
      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眼,亦无心指责,随即匆匆赶上。

      一晃数年。昔日亲手植活的白梨一树繁花早已谢尽,在入夏时节郁郁繁生四下里伸展,根深叶茂遮天蔽日,团如华盖。风过婆娑,叶舞妙曼。
      清晨弥漫山头的云雾已经散去,触目间景物历历,旧地重游。一切如昔的感觉仿佛这些年只是做了个虚幻的梦,醒了便同这雾气一起散了。
      树下备下一青玉案,案上置琴,一旁小鼎焚香,青烟嫋嫋。一华衣男子坐於案前信手拨弦,姿态优雅而慵懒。乌发随意披散於肩,落下几束青丝遮掩了俊美至极的眉目神色。衣带未束,宽大的外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任风吹弄拂摆,也不甚在意。
      曲罢,那名男子斜斜地抬眼睨了他一眼,缓缓地站起,向他走来。云舒注意到他的腰间系著两把长剑,其中一柄浮现隐隐的青光。
      男子走到他面前站定,垂手解下那柄青剑递给他,嘴角扬起一丝不羁的笑意:“你称赞过的。今天它便是你的了。”
      云舒冷冷地站著,既不抬手也不回答。
      男子见他这般固执也不恼,只是似笑非笑地又朝他贴近了一步,企图伸手去触他的脸。谁知还未完全贴近,对方身形倏然一转,耳畔听得利刃出鞘的一声,颈项上便已横了一把雪色长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迟疑。
      昭帝低头望著颈前那剑身映著日光,抬起头打量著对方冷若冰霜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你难得回来,却以此大礼相送?”
      “把那孩子放了。”
      云舒将剑刃逼近对方的脖子,稍稍一用力便有血丝自肌肤之间沿著式微剑的线条溢出。
      昭帝不做任何反抗,只是凝视著那人决绝又深恶痛绝的神情,任那剑越来越深地陷入肌肤,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你知道该付出什麽代价。”
      云署眼神一恸,却又隐忍著,手一松,剑便落在了地上,发出铮的一声。他的手缓缓垂下,不再做无谓的抗争。
      昭帝注视著他收敛了所有情绪的墨黑色瞳孔,情不自禁伸手去碰他的脸,一面轻轻地叹:“我这个大师兄又让你失望了吧?”
      云舒不愿看他,下意识侧脸避开了他的手。昭帝扑了个空,手指索性停在半空维持著轻触的姿势,好整以暇看他,目光沈静。
      云舒略一迟疑,干脆地放弃挣扎转了过去。昭帝的手指在他的脸上额头鼻尖来回反复摩梭,流连,轻柔得宛若一只新生的彩蝶落於花面,仿佛要用指尖来铭刻数年的相思与回忆。
      “你瘦了。我记得我们一起学武的时候,你不是这麽瘦的。”
      昭帝无限爱怜地望著他,过了许久才垂下手,脱下身上的长袍温柔地披在他肩上。双手落在那削瘦却倔强的肩头,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如鲠在喉。他的手滑落下去,然後轻轻牵起对方的手,一步步走向树下的青玉案──曾经的云舒公子最爱的琴正摆在上面。两人坐定,昭帝从背後抱著云舒,让他倚在自己身上,除了脸,其余的全部被隐藏在昭帝宽大的袍子下。
      云舒苍白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任何表情,不哭不笑也不出言。
      昭帝牵了他的手去拨弄琴弦,一面道:“你最喜爱的琴,我一直好好收著等你回来继续弹给我听。”
      云舒的手指虽然落在弦上,却纹丝不动。
      昭帝等了半日,知道他不肯也不强求。他拍了拍手,立刻不知何处飘来数名美貌的少年男女,训练有素地将青玉案连同古琴一同撤下,换上一桌美酒佳肴水果点心。接著飘渺的歌声响起,又有一群身材妙曼的少女自不远处且歌且舞,渐渐舞至两人眼前。走近了才赫然发现,少女们身上穿的皆是禽鸟的羽毛,翩然舞动宛若霓裳;头上金步摇步步轻点,映著少女们云鬓花颜,在眼前一一盘旋不去,恍若谪仙入世便流连红尘久久不去,只觉旖旎而引人心神迷醉。
      侧耳倾听,这悠扬的音乐恰是当年的云舒公子闲暇时自谱的曲子,想不到昭帝却一一收藏直到如今。
      美酒盛宴,歌舞升平,任是神仙也动心。只是昭帝的目光在少女们的身上投注了不过数秒,侧脸观察到怀中人依然展颜不得,一下子索然无味,索性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
      云舒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昭帝压制下内心的怒火,忍不住问:“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的?”
      “只有一句。”
      “你说。”
      昭帝耐心等了他半日,许久之後,才等得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见那孩子。”
      “你!”昭帝大怒,欲拂袖而去,随即又硬生生忍住了,“好,好。我就让你见他。只是你,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承诺了什麽。”

      喀喇、喀喇。
      被囚禁於一间密室的青越正在坚持不懈地企图磨掉手中的镣铐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机敏地停止动作,迅速作出一副恹恹的姿态靠墙而坐。
      门恰在此时打开,段清誉出现在门口,眼底里满是悲天悯人的叹息。
      青越的眼神一霎那凶狠如受伤的小兽:“你也是他们的人?”
      段清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上前打开了他的镣铐,淡淡地说“你可以走了。不过在走之前,我奉命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青越心想大不了拼著也是一死,索性就死得爽快些。他一面想一面站起来揉揉被拷得麻木的手腕,心里面却又庆幸只是自己一人落难,并没有牵连到小白,心中竟然还有一丝满足。
      两个人穿堂过巷,渡桥越楼,一前一後,行了一阵,在青越快要不耐烦之前,他终於来到了青云崖的最高之处。白云低缠,鸟雀声声,远远地一棵如同华盖的大树下,坐著两个人。那两人互相依偎的画面如此之和谐,隐隐让人生出羡慕之情。
      青越并不知道段清誉带他来这里有什麽深刻含义。然而走近了便明白了。
      日光灼灼,在同一时刻噬咬著他的心。昭帝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含笑逗弄著怀中之人的袍袖,那人虽不抬头,仅凭那淡然的气质,却让他在一瞬间联想到了某个人的音容笑貌。
      看到少年的眼睛始终紧盯著他怀里的男子,昭帝捉著那人的手,似笑非笑地唤他:“云舒,你看,谁来看你了?”
      男子缓缓地抬起头,不做任何辩解反抗,眼睛看著他,明亮得像是月夜下的清泉淙淙。那种温和而恬静感觉根本是刻骨铭心的熟悉。
      “小白?!”
      青越心中隐隐猜到,却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人凝视著他,微微点一点头,说:“在下姓白,白云舒。”
      小白。白云舒。
      青越愣愣地盯著他,一时踉跄了步。原来这两个举止亲密的人,一个正是他恨之入骨的杀人凶手,另一个却是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男人。原来自己认真想要珍惜的这段感情,那人却一直视若弃履。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场梦,只有自己还傻傻地爱上了鱼饵,一颗心痴心不悔。
      被仇恨蒙蔽看不见真实,只见心心念念的人依偎在仇人的怀里,一层层的误会,又一层的陷阱。迷失於其中的少年在这般打击下错愕、矛盾,欲痛骂那人的无耻,却如鲠在喉。他傻傻地站立了许久,最终咬咬牙,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再也不想看到那不堪的画面。
      烈日下,他的背影瘦小却挺直,落寞得无处藏身。
      云舒下意识企图追上去,身後的人却在起身的瞬间紧紧拥住了他。
      “不许去。你要陪著我,这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
      记得记忆中的大师兄昭墨从来不是这麽偏执的。是什麽原因会让他与他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呢?
      他忽然想叹息,然而在闯关时落下的伤口一下子剧烈疼痛,不断地深入骨髓,痛得仿佛很不得连同灵魂一起抽离出去。如同黑夜炸开,眼前漆黑一片。无数的疲倦从身体里倾泻而出,汹涌湍急,又似一群群遮天蔽日的乌鹊,喧嚣中压过了痛楚。
      他努力张了张嘴,企图要说什麽,可惜却在说出口之前便失去了知觉。

      等到苏焕等三人匆匆赶来,恰逢昭帝抱著早已失去意识的云舒离开。
      昭帝睨了神色异样的三人一眼,淡淡地说:“你们都迟了。他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说罢,他怀抱云舒飘然而去。
      苏焕愤恨之下作势欲追,却被柳轻鸿一下子挡住了。
      “来不及了,你去了也於事无补,只有白白送命。”
      “送命也比看著他被凌辱好!”
      “愚蠢。”一直沈默站著的苏莫南丢下两个字转身离去。
      柳轻鸿抬头仰望著天上的流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悠远得几不可闻:“你若是送命了,那麽还有谁能救他呢?”
      苏焕注视著昭帝离去的方向不再说话。良久之後,一点点的殷红从他紧握的拳中渗出,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生成了一朵一朵颓靡的小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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