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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   六.

      从绿疏那出来的时候已过晌午,小白的右眼一直在隐隐跳动,似乎昭示著不祥之兆。
      他不顾众人的婉言相留,推了段清誉的品茶邀请,匆匆忙忙赶回家,寻了一屋子没有看到少年的影子,正心焦,倏然发觉原本堆在桌上的草药不见了,这才知道原来是送药去了,顿时松了口气。
      他以为送完了便会归来,谁知他一下午翻完大半本医书又下厨做了几道少年最喜爱的菜,等啊等,一直到满天华星万家灯火,竟然连人影都没见到。
      此时,他才终於发觉不妙。回忆起昨夜少年说过的话,他的脸色骤变,也不顾其他便匆匆忙忙起身开门出去,没想却被两个人堵住了。
      丫头笑嘻嘻地挡在门口,说:“小白,我们又来嗟食了。”
      杜子暄在一旁搓手:“小白的手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如此佳夜良辰,怎能不好好享受呢?”
      两个人不由分说推著小白往屋里去,急得他满头大汗,却有无计可施。
      “阿青不见了,我要去找他……”
      丫头却一面推一面看似无心地道:“阿青麽,他好得很呢。”
      小白立刻停下了挣扎,紧张地问:“你见过他?你知道他去了哪?现在人在何处?”看他如此关心,杜子暄扬手敲了丫头一记,坏坏一笑:“我们确实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必须等我们吃饱喝足才能告诉你。”
      “你……”
      “放心吧,他肯定不会有事。你就安心做好菜去吧。”小白瞪了那一大一小半晌,确定两人是打定主意不吃饭就不说了,心忖如若青越出了事两人断不会这般优哉,无非是嘴馋了想蹭顿好的而已。如此一想也就稍稍宽了心,只得忿忿转身做饭去。

      红烧肉,煮芋艿,葱烤鲫鱼,白菜豆腐,一小碟脆花生,一碗炖得透透的鱼头豆腐汤。
      面对色香味俱佳满屋子飘香的家常小菜,两兄妹食指大动你争我抢,恍如台风过境风卷残云。
      丫头握著筷子还不放,一边满嘴含糊招呼看呆了的小白:“小白一起来吃呀……啊,臭老哥,不许抢我的!”
      杜子暄快速地把抢来的花生米丢进嘴巴,却以一幅很哀怨的姿态以手托额,低低叹道:“如此佳肴,以後若是吃不到了,我可怎麽办呀……”
      小白哑然失笑,提醒道:“慢点吃,小心鱼刺。”
      “就算是鱼刺,这麽好吃我也要把它吞了!”
      “你真丢人……”
      “别抢我的!别趁我说话把筷子捞过来,我咬你哦。”
      两个人狼吞虎咽终於把桌上所有的菜扫得一干二净,四只眼睛又贼溜溜地在周围搜索了老半天,直到确定再无遗漏总算丢开了筷子。
      “啊……吃小白做的菜真幸福,”丫头满足地叹息,“要是能一直吃到就太好了。”
      小白微微一笑,便说:“你们想吃就随时过来吧,我煮就是了。”
      “……”
      若是平常那两人早就欢呼连连,可奇怪的是那两个人却低著头一言不发。沈默了会儿,丫头犹豫地看了杜子暄一眼。兄长收到妹妹的目光,摇摇头,怅然而叹:“只怕以後是再也吃不到了……”
      小白一惊,虽然不是完全明白对方所指的深意,心里面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你们……”
      只是他话没说完,那一大一小对视一眼,缓缓起身,後退三步单膝著地,姿态卑恭,脸上寻不到丝毫往日嬉闹散漫的玩世不恭。
      两人低头抱拳,齐声说:“属下参见云舒公子。”
      小白一下子慌了,连连摆手:“我怎麽会是云舒公子呢,你们一定认错人了,彻底搞错了……”
      像是早已知道对方会这般否认,丫头抬头,朗声道:“公子不必掩饰。可知当年您机缘巧合来到这里,经过了他们多少次精妙的计算安排。您的去留皆在昭帝的计划之中,就连村中的人物都由昭帝亲自挑选培养。我们又怎会认错人呢?”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却犹如晴空霹雳。
      当年他被视若兄长的昭帝背叛,一夜之间恩师被囚权位被夺,那人甚至还企图将他禁锢在身边一世。他心灰意冷,立誓下山,历经千辛万苦,自以为逃离青云崖之後终於找到一块安静的世外桃源度此余生,再也不问世事,谁知一切竟然都是一个早已设定结局的陷阱,只等那人慢慢收紧手中的长线,他便不得不束手就擒。
      由此看来,那青越的意外闯入这里也是棋中重要的一步。那人故意利用自己当年的无心之语迫使清韵山庄家毁人亡,又将唯一幸存的少年放置在自己身边,无论是负疚还是日久生情,他早已算定以云舒的性格必定不会丢下少年独自逃走。只是那青越,爱憎分明少年心性,却无端端因为自己无家可归,又在无意中被人团团摆布,若是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他究竟会怎麽看待自己呢?
      一想到少年的眼神里可能饱含憎恶,他的心禁不住微微一紧。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镇定下来,不再徒劳掩饰身份,料定青越迟迟不归必定与他们有关,问:“那孩子呢?你们把他怎麽样了?”
      “公子请放心,他很安全,只不过现在大概已经上了青云梯了。昭帝吩咐我们传话给您,若是您想救他便亲自来,只是这次上山的路未必比下山好走了。”杜子暄一拱拳,“属下期待能早日见到公子再上青云。”
      小白──现在应该称为白云舒──默默地凝视著眼前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问:“村中有多少人是昭帝的手下?”
      “属下不能说。不过到时自然分晓。”
      云舒黯然,什麽都没有再问,挥了一挥手,疲惫地转身下逐客令:“你们回去吧。告诉他,他赢了。”
      不知什麽时候,天上起了云。本是月儿明亮,怎奈月牙小,重云绕,层层叠叠,竟使得天色黯淡,星辰无光。
      出了门,两个人忍不住呼了口气。
      丫头心事重重地望了望同样一脸沈重的兄长,忍不住说:“真的要这样麽?这样好麽?”
      杜子暄转过头来,轻轻抚著她的脑袋,默默地叹气:“说了不又有什麽用?我们也不过是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而已啊。”

      夜渐渐深了。
      他对著窗坐了许久。
      对面屋子的灯明了又暗,四下里万籁俱寂,连平日吟叫不休的蛐蛐小虫也哑在了此刻。
      他始终凝神注视著黑暗中的某处,不发一语。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他终於像下定决心般缓缓起身,出去端了一盆清水,用开水和温,取了软布醮了水细细地在侧脸发迹边来回摩挲,如此反复数次,他停下来,只将一手摆在耳根之下轻轻用力一拉,一张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竟然生生地从面部剥离出来。
      他长年带著这幅假面,此时将其撕下让他痛得出了一头的汗。晶莹的汗水沾湿早已凌乱的乌发,有一滴顺著脸庞倏然滑落,滴进水盆中央,荡漾起了一层层的涟漪。水波平静之後,水底那张令人魂牵梦萦的素颜赫然眼前。
      比起昭帝狂傲俊美,野性不羁,浑身散发唯我独尊令人甘愿臣服的霸主气势,水中人五官柔和了许多,犹如临去秋波,只是淡淡一笑,霎那便有了神采,叫人好似沐浴在清风明月之下,却又像一壶极清冽的美酒,叫人欲饮还醉沈溺其中。
      云舒久久地凝视著水中的那个人,心神有片刻的恍惚,依稀地,仿佛清风徐徐,余晖尚带一丝余温,与师门众人三两立在白梨树下,或谈或笑,观落英缤纷,银花素白。他一时兴至,一曲长歌舞剑作乐,而他所信赖敬仰的大师兄昭墨在一旁弹剑相和。心境好似明镜不落点尘。
      那个人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舞至精彩之处,恰好风将长发吹起,云舒看见了那个人的脸。乌发如瀑,随舞与风。眉目清俊,气质有如远山淡水,烟云缭绕,明明近在眼前,却似白云深处,拉开了数重山的距离。
      他只道往事如烟,却不知那烟时时索绕心间不曾散去。只要还是白云舒一天,他便无法忘记。昭帝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深得师长器重得後辈敬仰的大师兄昭墨,而白梨之下也早已人去楼空。
      他怔怔地盯著自己看了许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站起来,缓缓地踱到书架前,将左边从上数下第三格的书全部搬空,出现一根极细极细的小绳。慢慢收起小绳,便看到了末端的一把钥匙。他将钥匙从绳上取下,把书放回去,然後以九宫图的形态依次取出各行各格间的医书,最後书架中间慢慢向两边打开,露出一道狭长的门。门上有个莲花状的锁孔。
      他伸出手去,把钥匙对准锁孔一插,虽然轻轻往右半圈,再往左转三圈。喀啦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把晶莹如雪的长剑静静地悬空而挂,寂寞了数年。
      云舒叹息著握住剑柄,一把将其抽了出来。只见一道雪光划过眼际,长剑出鞘。似乎是沈寂了许久终於重见天日相逢主人,冰蓝色的剑身玲珑剔透,盈盈如水光滟潋,在夜晚沁凉的空气里微微颤动,发出欢快的铮鸣。
      流水无骨,铮鸣有声。
      这正是世人对这把名动天下的式微软剑作出的赞美之句。人直道此剑难求,却不知剑的主人宁愿抛却而不是如此时无可奈何。他以为从此能不问世事体味桃源人生,却不想过往皆是一场幻梦。正如此刻,他手执式微,却已然心如死灰。
      这一去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路。
      到最後,还是他害了青越。因他一句无心赞叹,引发了清韵山庄的灭门血案;因他的誓言,少年被设计进入他的生活之後又被当作棋子摆布;因他的愧疚,少年得到的那本书其实是青云崖的秘籍。他指望少年不再愤恨悲观,能好好习武强身,却想不到会让他背上了耻辱的印记。
      因此,他必须要把青越从昭帝手中救出来以偿还自己所欠下的债。若是有可能,他也将还他一个已从江湖中消失的清韵山庄,即便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少年清俊的脸庞似乎还在脑海中,热切地说我喜欢你,只是此时的他大概再也不会对他笑了吧。信赖的宣纸一旦被墨渍浸染,注定了无可挽回的结局。再爱,再喜欢,在背叛面前,统统软弱无力,摧枯拉朽一溃千里。
      黎明时分,他独自一人出了村庄,再也没有丝毫眷恋。数百部医书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彻底断了济世行医隐居桃源的幻想。
      他是白云舒,世人所敬仰的白云舒,而不再是某个偏远小村的采药郎中小白。他将回到他应停留的青云崖之上,重新成为真正的云舒公子,哪怕那不是他的本意。
      只是身不由己。
      他平静地朝某个绝壁走去,途中没有丝毫的犹豫。料到他必然会来,早有人在绝壁上系好了下去的绳梯。云舒怅然回首,望不见昔日生活的家园,眼眸中流露一丝不可辨析的黯淡。但是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是坚决的,平静如水的。
      式微极通灵性,不断地发出轻微的铮鸣,似在劝慰主人。
      云舒长叹一殇,对他的剑说:“重新开始了。我们走吧。”
      山崖之间烟雾缭绕,行之白云为阶,清风缠足。他沿著绳梯一步步地走下去,脚下无声,终於隐没在了云雾的深处。

      日光倾城。
      光线在澄净的空气中传播,折射出无数绚烂的光斑。青天之下,万物纯粹而明媚,犹似沐雨新生。
      他风尘仆仆自远方而来,终於站在了青云梯的最後一阶。长风起,青年如缎的墨色长发以一根素色的带子随意束在脑後,乌瀑般垂散下来,翻腾作鱼龙舞。一身白衣胜雪,在周围的翠色衬托下,更显得超凡脱俗。衣袂猎猎飞扬,几乎凌风而去。
      云舒仰起头,热烈的光线倾泻在漫无止境的石阶长廊,看不到终点,叫人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高山仰止。
      侧耳倾听,石阶两旁夹道蔓延著数不清的茂林修竹,山岚乍起,远远近近传来阵阵松涛。间或有怪石林立,姿态各异,难以描就。
      他一步一步踏上长阶,沿著山势百步一折,千步一曲,无心去顾怜路边美不胜收的仙境。行到第十三折之後,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小小的竹亭。
      原来是到了第一关路口。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托著下巴坐在台阶上,大而清澈的眼睛望著来人,软软的童音里流露出无限委屈:“对不起,小白。因为想早点看到你,我偷偷从第十二道关卡跑到哥哥这里了。”
      另外一个人从竹亭走出,亲昵地拍拍她的头,抬眼望了云舒一眼,笑道:“要叫云舒公子了,别老是没礼貌地叫小白小白的。”
      “可是我很喜欢小白。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多好……”
      男人无可奈何地一笑,站直转向一旁的云舒,垂下头拱了手:“请云舒公子见谅,我们多有得罪了。”
      云舒并不是没想过会在青云梯中遇见他们,只是未曾料到竟会这麽快。甚至连割袍断席的余暇都不曾有过,转眼便物是人非空余惘然。一夜之间,信赖在残酷的真相前崩溃,而今,仅存的友谊将在刀光剑影中粉身碎骨。没有人愿意,然而事到如今,谁都没有退路了。眼前青云梯十三、十二两大守卫联手,前途未明胜负难料。
      可他输不得。
      他默默地作了个拱手的动作,随後缓缓地将式微抽了出来。长剑出鞘时的那一抹雪色明亮得耀眼,竟逼得天地也在瞬间黯淡了。
      杜子暄凝视著兀自铮鸣的式微剑,去握腰间的佩剑。
      丫头也跟著慢慢地站起来,不再说话。举手投足之间,衣袖下有银铃叮当作响,清脆动人。

      松涛自远处呼啸而来,层层峦峦,明明暗暗,寂寞满川。
      云舒垂手而立,神色平静,长发缕缕空舞风,柔美如画卷。只是此刻谁都无暇欣赏。
      杜子暄身形先动,飞身而来,企图抢得先机。
      只不过在黑影贴近的霎那,云舒忽得一晃,身子一偏,已经从同一侧方向迎上来。
      杜子暄抵剑挡住第一波冲击,谁知对方又一闪,他眼前一花,定睛时,身边早已没了人。正惶然,耳畔忽然风声,他下意识回剑一挡,竟然被对方的力道逼得硬生生後退了三步。
      果然是名满天下的云舒公子,进退中神出鬼没游刃有余,一套逐影剑法犹如行云流水,绻恋且不近凡尘,飘逸空灵,令人自惭形秽。
      可惜现在不是顾念之时。
      当初青云崖将两人从仇家手中救下,他们便定了报效一生的决心。曾几何时,也曾听说前辈们说起青云崖上的故事,说云舒公子如何如何,令当初一直被暗中训练的两兄妹向往不已。尤其是丫头最喜欢云舒公子的故事,每次说起来总是如数家珍。後来青云崖事变,昭帝初立,云舒愤而下山,他们也曾为之惋惜。日子一天天过去,忽然信使前来传昭帝口谕,命他们扮作普通百姓进入一个乡野农庄,在那里见到了同样迷惑的同伴。直到某一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意外来到了这里,他们才发现,他们将要对付的人,竟然就是云舒公子。
      敬仰、欺骗、信赖、愧疚、真实……这几年的苦心经营是一把双刃剑,不仅陷害了他们所仰慕的人,更伤害了生活在骗局中的每一个人。
      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丫头曾经在真相大白之前发自内心的感慨。他又何尝不想,只是事到如今已然身不由己。再回首已百年身,或许已经没有回首的余地。他与丫头始终是青云崖的人,所立下的誓言将永远不能违抗。如果违背,只有死。
      杜子暄步步紧逼,长剑舞动,步伐微妙,而白云舒顾念旧日情谊,一直手下留情。渐渐地,只见两团人影缠斗到一处,在银光翻飞中时隐时现,耳畔不时传来金属相击声声。
      这样过了数个回合,杜子暄的落日剑法终究不如韶帝嫡传的逐影,更何况云舒曾经是青云崖上的第一高手,传说中,他的天才领悟能力甚至连昭帝都望尘莫及。只是他每到凌厉之处便生生转了方向,才让杜子暄独立支撑了这麽久。
      但是这麽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都知道,在路上多耽搁一分锺,被带走的青越就多一份危险。如若在此刻迟疑不决,或许最後两边都会失去。打定了主意,云舒便不再顾虑太多。
      只是一念之间,杜子暄便敏感察觉到对面的改变。袖下清风,剑生莲花,银光灼灼,那人足下绰约,身影好似谪仙飘然,忽而远忽而近,叫人防不胜防。
      两人又勉强拆了数招,杜子暄应接不暇乱了阵脚,意外露了个破绽,正心慌意乱,云舒飞近,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长剑直刺喉间。他已是闪避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著那道雪光,虽然他始终不曾怀疑云舒公子会杀了他,只不过此刻回想起往事来发觉分外痛楚。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式微剑却在距离皮肤还有一寸光景便被及时收住,堪堪停在前方。
      他等了许久疑惑地抬眼,看到云舒的目光波动,似乎想说什麽,但是话尚没出口,眼神却先黯然了。
      “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耳边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云舒倏然脸色一沈,纵身一跃,转眼飞出十步之外。
      不知道何时丫头无声地闪到两人背後。只见她双手一挥,数十片银叶再次划破虚空扑面而来。云舒提身闪过,再回头一眼原本站著的地方,那些小小的银叶子竟牢牢地树立在青石阶之上,俨然入地三分。
      丫头悄然站立在不远处的青石之上,身影俏小,神情冷漠,双手紧握,指缝间露出锐利的银光。
      云舒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纵身一闪,避开了暗器的射程。丫头却也跟著跃身而起,步步紧跟,始终保持在有效的射程之内。
      云舒想再躲已经不能了。杜子暄趁他分神之际再度攻了上来,他不得已打起精神应付对方的招式,又必须时刻小心提防丫头的暗器偷袭。
      转眼间又过了数十招,云舒脚下一滑,掠过迎面而来的暗器,提气一跃落在杜子暄的身侧一把捏住对方的手脉,右手却把手中的长剑往另一个方向轻轻一推。长剑犹似脱弦而出,径直撞向企图再次射出暗器的丫头。叮叮数响,银叶落地。杜子暄匆忙转头一望,看见丫头捂著发麻的右手愣愣地站在那里,脚下散落了数十枚银叶。式微刺入了丫头身後的一株黄杨,兀自铮鸣。
      “哥哥。”丫头无奈地看著,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我们好像败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
      云舒停了一下,慢慢地松开扣住他命脉的手。
      “多有得罪了。”
      他拱了拱手便不再说什麽,缓缓走过去拔出式微,然後扬剑入鞘,背对著那俩兄妹一步步往上走。
      身後静了一阵。
      杜子暄在後面叫他:“白云舒,你知道如果我们让你过去了,会有什麽下场麽?”
      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叹:“可是我有过选择麽……”
      他本来想说你们不如趁机离开青云崖吧,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是套物的绳索,他是被算计的猎物,两者之间永远都无法存在和谐。既然这场苦心经营的圈套是为他而设,那麽不同的只是时间,再怎麽挣扎也只是徒劳而已。
      杜子暄却不能想这麽多。昭帝的刑罚有多麽可怕他知道。他是昭帝手下的一枚小小棋子,可他也是一名兄长,无论如何都不能看著丫头受苦。他咬咬牙,抬起手中的长剑,用力朝前方身影一掷。若是这一剑能重伤白云舒,或许谁都不会被责难吧。
      银光闪过的瞬间,他也闭上了眼睛。

      鸟鸣山涧,清泉幽咽,数千阶的青石层层盘桓上去,道路宽阔却漫长。
      他走在路上目光直视前方,却听见耳边倏然而至的破空之声,惊愕间回头,束发的带子已经被剑气撕裂,山岚呼啸中,乌黑柔软的长发仿佛在一瞬间有了生命,呼啦啦飞舞起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软软地倒进了怀中。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揽,却触到温热猩红色的液体。
      丫头从云舒的怀抱中吃力地扭过头,对著不远处的哥哥笑了一笑,说:“哥哥,我们自由了吗?”
      那一剑凌厉且凶猛。剑身大半没入了少女的胸口,哗啦啦一下子涌出无尽的血色。他知道这样很痛,但是对方却对他甜甜地一笑,很开心。
      “小白,多抱抱我,好吗?在村子里你都没有抱过我呢。”
      云舒抿著唇注视著她渐渐苍白了的脸,抱紧她慢慢跪下,轻轻地放在地上,不再松手。
      杜子暄猛然间睁开眼睛,失神地凝视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血色已经蔓延到冰冷的青石阶上,极其缓慢地顺著石阶滴答。他错愕,僵硬,终於趔趄奔来,从云舒手上抢过,抱住了丫头小小的躯体。
      “哥哥……”丫头安详的面容带著笑,抬起手摸摸哥哥的脸,安慰著说,“不要哭,你要勇敢哦……”
      她的手一点点地在杜子暄脸上摸索,像是要努力记住他的样子。小白就在她身边,目光黯然。
      “小白,别难过,你没有错的……只是我们……”她张张嘴,还想说其实我们也希望跟你一起去救阿青我们想和你并肩作战,可是太累了,周围也渐渐变成了黑夜。好困,好困,她好像没有力气了。
      银铃儿叮当,她的手自半空中垂落了。
      杜子暄紧紧地拥住他乖巧可爱的妹妹。丫头说我最喜欢听云舒公子的故事啦,丫头说小白长大以後你娶我好不好,丫头说哥哥我不想和小白打架,丫头说哥哥不要哭要勇敢……他的妹妹是个傻丫头,可却是他唯一的珍宝。
      云舒默然地站在一旁,低低地说:“……对不起。”
      杜子暄抱著丫头渐渐冰冷的躯体,并不抬眼看他,淡淡地回答:“我一早便知道,你和我们之间必有一死,只是从一开始,这死不会落在你身上。你也不必愧疚,这不是你或者我们的过错,结局是早已设定了的。你去吧。”
      云舒默默地注视著昔日的朋友,叹了口气。他犹豫了下,低身从丫头的手腕上取下那只镶著银铃的手镯打开,戴在自己的手上。他动了动手腕,银铃儿清脆响成一串。
      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杜子暄看著他,在他後面问:“你……後悔过吗?”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仰头风急天高,一只雁从苍穹之上飞过,鸣叫凄然而哀伤。
      “如果现在後悔了,我们做的这一切又算什麽呢?”
      杜子暄於是怆然而笑。

      绿枝摇曳,树影婆娑。
      青云梯的第十一道关口。十娘栖於竹亭之下手执红牙板,声声慢唱。歌声旖旎而悠扬,伴随山间花语,有一种说不清的情韵暗藏。良久之後,她停了下来。
      “姐姐,我不想害小白。我好怕那一天会来。”
      蓦然之间,她回忆起丫头在店里说过的话,不禁叹著气摇了摇头。她一直把丫头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所以她能体会她的心情。只是在这种局势下,每个人已经没有说不的权力。她没办法说服丫头,只是她若是一直抱著这样的念头,或许……
      她沈浸在往事之中,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宁静的山村。榆柳荫後檐,桃李罗堂前。一个个熟悉的人在其间来来去去,生活恬淡,平静而满足。
      空中闻轻铃。她从回忆中抬起头远眺,阶梯尽头渐渐地浮现云舒公子那一抹雪色的身影。走近了,便看清了上面斑驳触目的红。
      他就这麽站在她眼前,神色疲惫目光惨淡,只是扶著剑的手不曾软弱。
      十娘淡淡地说:“他们败了?”
      云舒注视著她,点了一点头。
      两人沈默地站了会儿。一炷香之後,十娘从袖间取出一条红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说:“我知道拦你不住,却也无可奈何,少不得一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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