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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总算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权昌的声音道:“相爷快请进殿,只怕万岁爷等得心焦。老奴便不进去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殿门口。

      皇帝和孟士元都是遽然起身,孟士元上前两步,记起自己身份,便即站住。皇帝早已大步赶到孟丽君身前,双手紧紧握住她手臂,心中悲伤惶恐已极,口舌微张,情切之下一时反说不出话来。

      孟丽君已从一路上权昌只言片语透露的口风中,猜知了事情的前后经由,皇帝和爹爹都得知了自己的呕血之症已然发作。一进殿来,便立时感触到殿上沉重悲滞的气氛,爹爹步履蹒跚、欲前又止,皇帝含悲忍泪、握住自己右臂的双手仍在不住颤抖……这些孟丽君都瞧在眼里,心头登时涌上一股暖流。

      她微微一笑,伸出左手,在皇帝的手背上轻拍两下,一则略表慰藉,二来示意他松开自己手臂。又转头朝外瞥了一眼,见殿口通风,声音易于传出,低声道:“我都知道了,咱们且到里头说话。”随即高声道:“微臣郦君玉奉旨觐见。”皇帝瞧见她的笑容,又见她行事仍是一副不紧不慢、泰然自若的模样,心底升起一股希望,心神稍定,松开手来。

      孟丽君走过去,扶住孟士元,道:“爹爹,你坐!”又拉着皇帝的手,道:“玄肃,你也坐下。”二人都依言坐了。孟丽君站在两个人中间,正色说道:“爹爹,玄肃,你们二人,再加上雪妹和兰儿,便是我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四个人了。我知道你们都待我极好,皆是一心一意替我着想,当日雪妹和兰儿得知我第一次呕血之时,也是如你们此刻一般的焦急悲伤、忧心如焚。想我孟丽君这一生,有父母关爱、有好友呵护,更有两情相悦的知心爱人,上无愧社稷百姓,下不负自己的才学抱负,莫说这呕血之症未必就无药可医,便是当真难逃一死,那也是不枉的了。”话语虽轻,语气甚为坚定。

      孟士元心底一酸,哑声道:“傻……傻孩子,说这些话做甚么!甚么‘死’啊‘活’的。人说‘父母在、不言老’,连‘老’字尚且不能说的,更何况……更何况那个字。总之,爹爹再不许你提这个!唉!去年六月里便已吐了血,这么大的事,你……你怎地不早告诉爹爹?”心下自也明白,女儿必是担心自己身子承受不住这般打击,方才有意隐瞒的。又忙问道:“你快说说,六月之后又吐过几次血?都是在甚么时候?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可再不能隐瞒不说了!”

      孟丽君据实答道:“七月里又吐过一回,后来便再没吐过了。”皇帝和孟士元闻言皆是“啊”的一声。皇帝的惊呼中满是心疼怜惜之情:原来在那次之后她竟还又吐过一次血。而孟士元的惊异声中却还夹杂着几分错愕不解,心底默默回忆计算道:“……当年明珠的呕血之症,第一次发作是在元宵节前一日,第二次吐血在二月十二,间隔的确是一个月。而从那往后,发作的次数便越来越频繁,从四月起已是每日发作、吐血不止……怎么君儿吐过两次血后,却再没发作过了?”女儿这时自然不会捏造事实来欺瞒自己。当下又追问道:“我听说你第一次吐血,是因为两日一夜不眠不休、疲累过度所致。那后来再次吐血,又是甚么缘故?”

      孟丽君七月里第二次吐血,却是由于得知爹爹尚在人世、喜极所致。这时不愿明言,免他心中自责,微笑着岔开话题道:“爹爹,是甚么缘故有甚么打紧。你倒是先算一算,从去年六月到如今,已过了几个月了?”孟士元屈指一算,狐疑道:“……十一、十二、一月……七个月了,那又怎……哎呀!”忽然想到一事,立时明白了女儿话中的意思,只觉眼前一亮,欢喜不已。

      皇帝却仍蒙在鼓里、不明所以,见孟士元面露喜色,连忙问道:“过了七个月却又怎地?”孟士元挠头道:“我先前急糊涂了,也没想到这一层:从来这呕血之症,自发病之初算起,便没有拖过半年的……她母亲如此,外祖母如此,曾外祖母也是如此……可是,从去年六月算到眼下,已经足有七个月时间了……这么说来……这么说来……”语音已是微微颤抖。

      皇帝也是大喜,接口道:“这么说来,她这病症便再也不会发作了吗?”孟士元迟疑道:“……这个倒还难说。但这么看来,君儿的病,与先人之症必有不同之处,这却是一定的。是么,君儿?”说着目光朝孟丽君望去,且看她自己怎么说。

      孟丽君颔首道:“爹爹,你说的不错。女儿也觉得,算来我这呕血之症,应该还不到发病的年岁,只是一时疲累过度、或是心绪骤变所致,因此暂时说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皇帝颓然道:“只是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么?那么日后呢?日后还会复发吗?”

      孟丽君柔声道:“日后究竟如何,此刻我尚不能断言。不过,玄肃,你且来看这个……”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鲜红的丸药,放到皇帝手里。皇帝送至鼻端一闻,却有一股辛辣之气。孟丽君解释道:“这是我自己配制的丸药,名唤‘碧血丸’。虽还不能彻底根治我这呕血之症,却能暂时安定心神、平复情绪。前次在昆明与爹爹相聚之时,我唯恐心绪过激,便是依仗此物之力,方确保无虞的。”

      孟士元看着皇帝手上一颗鲜红的丸药,转头又看了看女儿,微一犹豫,终于长叹一声,开口说道:“君儿,有一件事情,我从来不曾和你提过——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如今你这呕血之症既已早早发作,时日上暂时又还算宽裕,我……我便如实对你说了罢……好在你自小学医,自己也可拿定个主意。”

      孟丽君和皇帝二人听他这话说得郑重其事,一齐转过头来。孟丽君道:“好。爹爹,你说。”

      孟士元喟然道:“……当年你母亲卧病在床,已到了弥留之际,有一日不知怎地,忽然清醒了一阵,倚坐起来和我说了好一会子话。她说,她于昏迷不醒之时,仍在苦苦思索这呕血之症的破解之法,蓦地想到一味奇药,或于医治此症颇有疗效……”

      皇帝闻言十分欢喜,忙问:“是甚么药?当真有效么?”孟士元看他一眼,续道:“……我那时也是大喜,急问是甚么药,又取来纸笔,在她一句一句述说之下,将此药的形状、色泽都细细描绘了下来。画好之后,又拿到病榻前给她查看。谁知……谁知她看了两眼,忽然之间脸色大变,还未说出话来,已是一阵抖肠搜肺地剧烈咳嗽,又接连呕出了好几口血……最后强忍咳嗽,吩咐我立时将纸烧了,连说‘这药用不得、用不得’,就又昏厥过去……”

      孟丽君心下一阵唏嘘,娘亲到了弥留之际,早已是针药无效,便是再有甚么灵丹奇药,也决计救不回转她自己的性命。然而纵使昏迷之际,她仍在劳心费神苦思破解之法,为的自是将来女儿病症发作之时,或能有所疗效。这一份关怀怜爱的慈母之心,教人如何不感怀涕零?

      孟士元接着说道:“……那次之后,直至……过……过世,她只又清醒过一回,前后亦不过半刻钟时光。她显是已想得明白了,神情安详平和,缓缓对我说道:‘我已细细想过了,那一味药材,究其药性而言,于这呕血之症或能有所裨益。然其害处之大,却也极为显著,当真入了药,只怕不但弊过于益,恐还有甚于饮鸩止渴……也罢!君儿这孩子聪慧过人,于岐黄之术又有极高的天分,日后医术胜我所学,也是迟早的事。这样罢,你且只管去将此物寻来,却别和她提我说过的话,将来待她医术大成了,就让她自己拿主意罢!’”

      听到这里,孟丽君已然明白过来,道:“爹爹,娘亲说的这味奇药,就是……就是……”孟士元点头道:“……就是你过十五岁生日之时,我特地从贵州送来的‘无忧草’。此物只生长在黔东一带崇山峻岭之巅,乃是极为罕见稀有的品种。其实……早在你娘第一回提过之后,我便已连夜遣人快马加鞭赶去寻找。那时明珠虽已是病入膏肓,我……我心底却总归还抱有万一的指望……然而后来才得知,这味‘无忧草’只在隆冬腊月严寒之中开花,在花期之前,其植株根茎为浅绿色,并无药效;待花开之后方逐渐转为浅褐色,药性始显;花期前后持续三个月,此后便功效全失……那时正是六月酷暑之时,莫说这‘无忧草’踪迹稀少、难以寻觅,便是侥幸找到了,你娘只怕……只怕也捱不到隆冬腊月的花期了……”说着眼中已是泪光闪现。

      孟士元停顿片刻,控制住心神,方才续道:“……接下来的四、五年里,我多方打听、高价寻购,终于在梵净山巅觅得一小片‘无忧草’丛。那时你年纪还小,我也不敢随意采摘,免得失却了药效,总想着过几年再说……后来我奉旨平叛、屯兵贵阳,情势紧张,料想来年开春必是一场血战,能否生还殊属未知,便也再顾不得这许多了,只管遣人去采摘下来,籍你生日为名,尽数送回了府里。那时我仍未明言,只想着你蓉姨乃是熟知内情的,有朝一日待你医术大成了,纵使爹爹我已然身遭不测,你又一时未曾想起此物,她亦能提点于你。谁知……唉!”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孟丽君微微颔首,心道:“难怪爹爹当年身处战场,忽然特地遣人送来一盒子草药作为贺礼,我还奇怪他不通医道,却如何会知晓如此罕见的一味药材,原来如此。娘亲既这么说,这味‘无忧草’的药性,我倒要好生揣摩揣摩。”眉心微蹙,凝神细思。

      皇帝和孟士元见她这般神情,知她在思索药性,皆不敢惊扰。皇帝想了想,从御案前取来笔墨,递给孟士元,手指比划几下。孟士元醒然,知他是要自己画出那味草药的形貌特征,他本是丹青圣手,于此物又极为熟稔,不过片刻之间,便即勾绘出来。皇帝看了,心下暗暗牢记。

      一时孟丽君抬起头来,见两人热切的目光一齐射来,当下解释道:“在娘亲留下的医书之中,唯一一条以‘无忧草’入药的方子,乃是调配一种消除瑕疵、美容滋养的药物。在那个方子里,‘无忧草’不过是在滚烫的黄酒中略泡半刻钟即可,用量甚微……此物生长在崇山峻岭之巅,花开于隆冬严寒之时,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不唯如此,它更有一条为寻常寒凉药物所不能及的奇特之处,便是不但不避燥热,还能与燥热之气相互吸引。盖因此物生长之所,必有地热温泉一类……”

      孟士元一拍大腿,道:“着啊!我在梵净山巅觅得的那一片‘无忧草’丛,正是长在一眼温泉之畔。”孟丽君颔首道:“……故而此物少量服用,功可清热祛火、解毒凉血,倒确有滋润养颜的奇效。而我这呕血之症,本是因气血中多出了一股大热大燥之气所致,医治之道不外是籍寒凉之物来中和这股子燥热之气。寻常药物自是无济于事的,若是旁的至阴至寒药物,却必与这股大热大燥之气水火不融、阴阳交攻,其间痛楚自不待言,稍一不慎更是性命难保。而以‘无忧草’入药,便无此虑。故而娘亲所言,‘无忧草’究其药性于此症有所裨益,那原是不错的。”

      皇帝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即忐忑不安地问道:“那害处呢?”孟丽君缓缓说道:“仓促之间难以细思,不过概括而言有两点害处,必也是娘亲的忧虑所在,那是不会错的。其一,在那个方子里,‘无忧草’虽是于其美容滋养疗效至关紧要的一味药材,然而世上之事总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此物却不可大量服用。一旦用量过度,阴寒之息在体内淤积,致使阴阳失衡、五行不调,却也有毁容之虞……”

      皇帝闻言一惊,随即毅然道:“纵然于容貌皮相有所损害,只消能根治得你这呕血之症,那自然是以性命为重。你……你就算毁去了绝色容颜、变作如东施无盐一般,我待你的心意也会不变如一。”

      孟丽君心头一暖,她知皇帝生性喜爱世间各类美好事物,虽与自己浑不以美丑为念的主张不甚相合,然而爱美之心常人皆有,何况这原是他的天性,自也不必勉强。此刻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他待自己之情,已然远远超出了皮相容色之外。孟士元也不禁暗暗点头,心下终于相信,皇帝并非只是垂涎女儿美色而别有所图。

      孟丽君随即蹙眉道:“这害处之二么,却也是最为紧要的一点:我这呕血之症,乃是因气血中的热燥之气难以遏抑所致,每多吐一次血,这病症便重上一分,然而只消还不到全身热血喷涌而出的地步,性命一时之间倒还无碍。而这‘无忧草’以至阴至寒之药性,非但不惧燥热,还能与燥热之气相互吸引。但也正因如此,一旦以此物入药,那便是生死立判之刻了……我气血中的所有热燥之气,须臾之间便会为其尽数引出。一旦在药量分寸上稍有差池,不论是阴盛于阳、抑或阳过于阴,多余的阴阳之息必将攻入心脉,立时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皇帝听到“七窍流血而亡”几个字,登时“啊”的一声惊呼,脸色一片苍白。孟士元却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孟丽君伸手过去,与皇帝相握,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倘能潜心钻研,将药量分寸拿捏得分毫不差,使得阴阳之气恰到好处、水乳交融,那我这呕血之症,倒也未始没有完全根治的可能。”说到这里,面上反流露出几分欢喜之色。

      孟士元肃然道:“君儿,以你的医术,能有几分把握拿捏得准药量分寸?”孟丽君微微摇头道:“爹爹,这个眼下尚不好说。待女儿回去研读医书、细查药性,方能有所结论。不过女儿倒是觉得,虽然这是一个极难把握、风险也极大的法子,然而不论如何,终归还是有了一线希望。就算最后只有三成把握,待诸事料理妥当了,女儿也是情愿一试的。”

      皇帝望着孟丽君刚毅的面容,听着她坚定的话语,心头也渐渐升起一股希望。从来她的行事,皆是以最积极振奋的心态,去面对一切困境磨难,尽到力所能及的最大心力,纵使希望再如何渺茫,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轻言放弃。握住孟丽君的手,紧了一紧,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默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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