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

  •   元贞二十年正月二十一日,宫内行过宝印开封仪式。二十二日辰时,皇帝升殿早朝。

      皇甫少华衣白服素,满目戚色,当殿呈上表章,言悲辞切,以祖母新丧“丁内艰”为由,乞请守制离朝、扶柩回转原籍。皇帝挽留再三,皇甫少华以头抢地固辞,意甚坚决,皇帝于是准奏。

      皇甫少华随即举荐原云南提督孟士元,接替兵部侍郎之职,皇帝闻言未置可否,当即宣召孟士元入殿陛见,并亲从九龙御座之上起身、降阶相扶,随后颁下圣旨,拜孟士元为兵部尚书,加封“威烈大将军”。孟士元领旨谢恩,文武百官竞相上前贺喜。

      原来孟丽君自以两部尚书登台拜相后,便即卸去吏部尚书之职。然而兵部一干新入将领多为平南大将,皆是初入朝堂、血气方刚的青年武将,又有平南大功在身,面对兵部一班战时一味后缩、战后耀武扬威的宿旧耆老们,自然不肯伏低做小,更谈不上如何敬重遵服了。而朝中那些宿旧耆老们自恃根深蒂固,大多也瞧不起这些新近入朝的后生小辈,因此新旧两股势力之间,难免出现各种摩擦和冲撞。孟丽君只得以丞相之尊,暂摄兵部尚书之位,凭借自己在朝中和军中无可比拟的绝大影响力,居中斡旋化解这新旧两股势力之间的矛盾,如今已然颇见成效。孟丽君本对皇甫少华期许甚高,原期望一年半载待矛盾缓和之后,他便能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从此自己再无须费心操持兵部琐事,便可彻底腾出手来实施心中所想,如今自是非得换人不可了。

      而在此时此刻,孟士元便成为了一个绝佳的人选。他在敌营中不屈不服、丝毫不为富贵权势所动的铮铮风骨,早为平南众将奉为楷模,人人皆是由衷敬服;而他十数年担任云南提督的资历,以及忠良蒙冤致使家破人散、骨肉分离的悲惨遭遇,也令朝中的一众宿旧耆老再无二话可说。

      这日早朝之后,皇帝回转乾清宫,过不多时,便又降下口谕,宣召孟士元入宫,御书房觐见。孟士元换上二品官服,随着前来宣旨的小太监顾言来到乾清宫外。还未通报进去,权昌便已由殿内迎了出来,微笑着举手相让道:“老奴权昌,久仰孟尚书大名。万岁爷命老奴在此恭候大驾。孟尚书请!”

      孟士元早在二十年前先皇驾崩、入京奔丧时,便曾听闻过大内总管太监权昌的鼎鼎大名,知道他是一位清廉端方、刚正不阿的内侍,虽然深得两朝帝王器重,却一向洁身自好,从不滥用权柄、以权谋私,便是梁太师,对这位权公公也是颇为敬重的。这时听他自报名讳,又亲自出来相迎,不觉微感忐忑,抱拳道:“有劳权公公大驾,下官可不敢当。”

      权昌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孟尚书不必客气。金殿审案时老奴也在场,孟尚书乃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大豪杰,老奴佩服得紧!万岁爷就在内殿,孟尚书请!”说罢当先行去。

      孟士元心中已有打算,略定一定神,举步随着权昌来到内殿,大礼参拜道:“微臣兵部尚书孟士元奉诏觐见。”皇帝正在案前批阅奏折,闻言抬起头来,放下手中折子,含笑道:“孟爱卿快快平身,请坐。”

      孟士元起身告坐,宫娥奉上茶盏。皇帝寒暄道:“孟爱卿是昆明人,此番该是第一次在京里过冬罢?今年虽是暖冬,北方的气候到底比不得春城,不知爱卿可还习惯?”孟士元躬身对道:“微臣乃是武将,便是在冰天雪地里也要照常习武操练,些许寒气何足挂齿。”言谈举止恭敬守礼,口气却是十分生硬冷淡。

      皇帝不以为忤,说道:“如此朕就放心了。郦丞相是国之栋梁,暂代兵部尚书一职也是权宜之计,如今有了孟爱卿这等忠臣良将替朕分忧,执掌兵部,实乃朕躬之福。这兵部交接之事,便有劳孟爱卿与郦丞相商议协办了。”

      孟士元听到“郦丞相”三字,不觉抬头朝皇帝望去,正与他视线相交,两人眼中俱浮现出一丝柔情,旋即彼此又都觉察到对方的心意。孟士元轻咳一声,垂下目光,说道:“微臣蒙皇上委以重托,自当协助郦丞相料理好兵部事宜,竭尽所能、恪尽职守,以报效朝廷社稷和百姓万民。”语气已略为和缓。

      皇帝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面露忏悔之色,说道:“孟爱卿,从前的事情……都是朕的过错。朕少年荒唐、错信奸佞,以致忠良蒙冤、误国误民……桩桩件件,朕实是难辞其咎。朕虽已下过《罪己诏》,却仍不足以表明心中的悔意。今日,朕便要当面向孟爱卿赔礼道歉……”说到这里,从龙椅中站起身子,似要朝孟士元作揖下去。

      孟士元大惊失色,从椅中滑下,跪倒在地,连声道:“微臣不敢。”皇帝一脸诚恳之色,肃然道:“孟尚书快快请起。请务必受了朕这一礼,也好了却了朕挂怀良久的这桩心事──卫焕卫卿家那里,朕已然当面赔礼道歉过了。”

      孟士元再三推脱,无奈皇帝十分坚持,只得侧转半边身子,勉强受了皇帝一揖之礼。君臣二人重又落座,皇帝了却心底之事,心情大好。孟士元得皇帝如此相待,惶恐之余,自也心生感激,话语便不似先前那般疏冷生硬了。

      君臣闲话数语,皇帝说道:“朕听人说,孟提督有个外号唤作‘儒衣神将’,不但是用兵如神,更兼精通诗词文章,尤其擅长妙笔丹青,堪称一绝。朕于绘画之道,一向也是颇为喜爱的,还要请孟爱卿指点一二。”

      孟士元记起女儿曾经说过,皇帝正是从那副真容图的丹青笔法中看出端倪,方才确知她的真实身份的。要知绘画笔法不同于书法笔迹,若非真正内行之人,是绝难由画风之中查究出蛛丝马迹的,可见皇帝于丹青之道,必也有过人的造诣。当下欠身回道:“皇上言重了。微臣以为,绘画一道,与诗词文章一般,讲求的皆是‘心之所系、情之所托’八个字,也唯有如此,方能绘出真正的神来之作。”说到这里,不由一声长叹,道:“微臣此生的巅峰之作,便是爱妻亡故之后,为她亲手绘制的那幅画像……”

      皇帝心头登时一凛,他依稀知道孟士元的妻子,也就是那伊人儿的母亲了,早在十数年前便已亡故了。从前还不知晓她身份的时候,每当自己与母后在一处,显出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情景之时,她的眼中便隐约会有泪光闪动,只一转瞬却又不见。皇帝每一想到此事,就不觉满心都是怜惜和心疼:任她如今是怎样刚强坚韧,在十数年前,她还只不过是个稚龄孩童呵,那般沉重的丧母之痛,也不知她是如何经受住的。只可惜自己那时没能陪伴在她身旁,不能替她排解心中痛楚……

      一时皇帝回过神来,歉然道:“孟爱卿,尊夫人……”孟士元也是一阵酸楚,心底暗道:“明珠啊明珠,为了君儿,我也只好借用你的名义了,你明白我的心意,定然不会怪我。”喟然道:“拙荆郦氏,早在十一年前便已呕血亡故了……她……她这呕血之症,原是代代遗传、传女不传子,三十岁前必要发作的……”

      皇帝闻言全身一震,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似不能理解他这话中的涵义,茫然道:“你……你说甚么?”孟士元凄然道:“微臣的亡妻去世之时,才不过是二十九岁……微臣的岳母,也是在三十岁上故去的……这呕血之症原是不治……不治……之……症……一旦发作……呕出血来……便是无药……可……医……”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却是皇帝从龙椅之上一跃而起,手忙脚乱之下衣袖将案上茶盏拂落地下,一盏热茶大半洒在御案之上,也有小半溅在他襟前、手上。殿上宫娥直惊得一阵哆嗦,慌忙上前伺候收拾。皇帝手上被热茶烫伤却仍恍若不觉,颤抖着嘴唇,厉声道:“全都退出殿去!”

      权昌侍奉在旁,听了孟士元的话语,也是脸色大变。他是熟知内情之人,如何不晓此事干系重大?当下将手一挥,所有内侍宫女鱼贯而出。

      皇帝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孟士元身旁,紧紧握住他手臂,声音已然因焦急而变得嘶哑,道:“你……你这话可是当真?”孟士元道:“微臣不敢欺君,句句是实。”

      皇帝“啊”的一声,面色在片刻之间变得有如死灰一般,松开孟士元手臂,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再也站不稳身子,踉跄两步便要摔倒。孟士元赶忙扶住,搀他坐下,却见皇帝慢慢抬起头来,眼中泪光莹然,一字一字道:“你……你还不知道罢?丽……她……在去年六月……就已经吐过血了……”话语中已是哭腔。

      孟士元一怔,喃喃道:“甚么?!”只觉手足冰冷,身子一晃,自己也站不住了,缓缓坐倒在皇帝身旁。原来他今日觐见之前心下便早有盘算,适才主动提及亡妻祖传的呕血之症,本就是有意为之。他从前对皇帝原无好感,自从在昆明和女儿一席谈话之后,得知皇帝一心一意为女儿考虑的良苦用心,虽已十分感恩动容,然而在心底深处,却总还是认定,皇帝对女儿必是另有所图,或许行的就是“欲擒故纵”之计,因此对他仍怀有提防之意。今日觐见,他的原意本是要借亡妻祖传的呕血之症来试探皇帝,看一看他的反应究竟如何,要是能让他因此而对女儿生出厌恶之意、就此死心放手,那便再好不过了。可是皇帝一语石破天惊,却将孟士元骇得几乎魂飞魄散。他怎么也料不到,女儿今年才不过一十九岁,这无药可医的吐血之症竟已早早地犯了,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二人并肩而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帝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个由于爱女不治之症发作而忧心如焚、悲痛万分的父亲;而在孟士元的眼里,见到的则是一个因为即将痛失所爱而惊惧绝望的男子,那种悲伤恐惧、只觉此生再也了无生趣的神情,便与十一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就在这一刻,两人之间再无君臣之分,往昔的种种芥蒂隔阂、怀疑提防,也尽皆消散。

      皇帝呆坐片刻,忽然霍地起身,收起眼中戚色,毅然道:“此事我总要先听听她怎么说……她的医术盖世无双,或许早就有了对策也未可知。”又看了一眼孟士元,见他依旧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口中喃喃念道:“明珠,明珠!我该怎么办?这……这可如何是好?”原来孟士元早年亲历了爱妻自初次发病呕出血块,到三个月后一口一口吐血不止,再到半年之后油尽灯枯、香消玉殒的惨事,自然对此症的霸道无情再清楚不过。以昔日爱妻的医术,甚至岳父人称“医仙”的妙手回春之术,皆对此症束手无策,女儿虽也精于岐黄,到底年纪尚小,又如何能够自救?是以他一听说女儿已然呕血,只觉全身一片冰凉,一股悲哀无措、愤懑绝望之情充塞心头。

      皇帝强振精神,一迭声地唤道:“权昌!权昌!”权昌一直守候在殿外,闻声立时进来。皇帝急急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丞相府,越快越好!朕要立时见到郦丞相!”权昌躬身领旨,匆匆出殿而去。

      皇帝回到孟士元身旁,沉声道:“……去年六月,刘捷贼子突然起兵叛乱,几乎便要攻陷了皇宫,是她两日一夜不眠不休,殚精竭虑,方才死死守住……她却累得吐了血……那时她说,不过是一时血不归经,并无大碍,休息一阵便好了……我虽心疼得直恨不能以身相代,但见后来果真一切无恙,便也信以为真,并未往心里去……”

      孟士元狠狠地瞪了皇帝一眼,怒道:“你知道甚么!这呕血之症最有两忌:一忌骤惊骤喜、心绪急变,再忌疲累倦乏、劳心过度……两日一夜不眠不休?原来……原来她好好的身子,便是教你们给生生累出病来的……”话一出口,便生出几分悔意,对方到底仍是帝王身份,自己身为臣下,只这么几句话,便是足以人头落地的大不敬之罪了。

      皇帝却丝毫没将孟士元的无礼抢白放在心上,只是本就已是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听了这一番指责的言语,心底越发难受,脸色愈加黯淡,垂头丧气地道:“……我……我……我要是早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吐血的……”孟士元“哼”了一声,转开头去,不再说话。他虽然万分气恼痛惜,道理上终归还是明白的,皇帝对女儿病症毫不知情,这其实原也怪他不得。

      皇帝郁郁地坐回御案之前,以手支额,胸内满腹心事,脸上神色也是变来变去,一时愁云满面,一时悔恨交加,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是咬牙切齿……忽然一阵寒风吹入殿来,皇帝打了个大大的寒噤,这才发觉正月时节,自己的背心竟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冷风一吹,身子簌簌发抖。此刻他自然没有心思更换衣袍,于是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听得自己“笃笃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堂里响起,心底不觉越发焦急烦躁。虽然明知权昌去了并未多久,郦相也不会这么快便能赶到,却忍不住频频转头,朝殿门口处翘首张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