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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元贞二十年二月初六日,朝廷放出通报,今春恩科会试,皇上钦点当朝大丞相郦君玉为正主考,礼部尚书吴应兆为副主考。盖因三月二十一日便是皇帝三十岁万寿节,故而诸事提前,头场考期遂定于二月十九日。

      消息传出,天下举子莫不欢喜振奋,盛赞当今天子贤明:原来今科所点的这两位大主考,恰巧正是朝廷前两届科举万岁爷御笔钦点的状元公。二人皆是天下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其文采才华之鼎盛,依才取士之公允,自是不消说的了。那副主考吴应兆不过区区二十六岁年纪,便已是手握一部大权的正二品礼部尚书,这已是历朝历代罕有的少年英才了,也还罢了。那正主考郦君玉更是有如传奇一般的天纵奇才:十七岁上已然三元及第、大小登科,入朝短短三月工夫便官拜兵部尚书,运筹帷幄之中,外平李逆叛乱、内除刘婕奸党,年方十八即登台拜相,先收得一班武进士高弟,如今御笔钦点为恩科总裁,复纳门生,当真是春风得意、桃李满天下。如此奇才际遇,不知羡慕煞了多少天下读书之人!

      外间种种传言,或羡或赞、或妒或毁,不一而足,孟丽君皆不理会。自点选之日起,苏映雪亲领丫鬟仆妇收捡好行李铺盖,嘱咐段氏兄弟随行伺候。孟丽君遂起轿入闱,一众考官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入贡院。

      一晃到了二十六日,三场完毕,考生们各回寓所等候三日后张榜。二十九日天刚黎明,贡院之外便张出榜来,殷溪霆高中头名会元,林修贤亦中在第二十四名。

      三月初一日,乃是新贡士殿试之期。皇帝登殿临朝,宣入前三十名新科贡士,当殿甄试垂询。今科两位主考孟丽君和吴应兆皆是目光如炬、秉正无私的能吏贤臣,二人同心同力、精挑细选之士,自然个个文采锦绣、才华出众。皇帝于是龙颜大悦,亲提朱笔,点中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殷溪霆,表字子威,年十八岁,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氏,敕封状元及第、正五品供奉翰林学士;第二名榜眼秦景化,表字文许,年四十一岁,河南信阳府固始县人氏,赐进士及第、从五品翰林学士;第三名探花崔攀凤,表字友鸾,年二十八岁,江苏常州府天宁县人氏,同赐进士及第、从五品翰林学士;第二甲第一名传胪林修贤,表字重德,年二十二,福建延平府松溪县人氏。皇帝又召见了其余二甲三甲进士,温言嘉许。接下来便是换印簪花仪式,晌午琼林赴宴,午后御马游街,自也不必细言。

      这时大元朝廷开国已近百年,虽然近年来重文轻武的积习业已有所改善,对于科举考试依然极为重视,每一科的状元郎总是风光无限、一时无双。更何况现摆着前两科状元郎皆是少年显贵,短短数年间便已官居要职、手握重权的明例,由此可见当今天子极重斯文,性喜择拔少年能臣。因此朝野上下众人皆谓,今科状元郎殷溪霆,其文采之盛极受正副主考交口赞誉,殿试之时更得皇帝金口褒扬,早已简在帝心,日后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前途不可限量,那是一定的了。而如此一位前程似锦的殷大状元,今年年方一十八岁,却还至今尚未婚娶,岂不喜煞了京中一干有女待字闺中的豪门大户。

      有好事者打听得殷溪霆父母双亡,在京中并无亲属。于是自有性急难耐者立时请了媒人前去提亲,而端持自矜者则在心底暗暗盘算:郦丞相乃是状元郎的恩师,所谓天地君亲师,倘能央得郦丞相出面提亲,不但合乎礼数,更能使自家面上增辉。于是短短半个月内,便有十数家人,前后登门丞相府,央请郦丞相出面,为自家说媒作伐,与新科状元郎联姻,其中不乏朝中权贵要人。

      孟丽君得知这些人的来意,倒也早在意料之中,随口敷衍数语,不置可否,将来人都一一打发了。原来她暗中留意此事已久,两个多月来旁敲侧击,已然知晓殷溪霆不但未定婚约,也还并无意中之人,她心下不由暗替荣兰欢喜。对殷溪霆了解愈多,愈发觉得他与荣兰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荣兰对殷溪霆早已芳心暗许,然而殷溪霆至今尚不知荣兰身份,自然不可能另作他想。如今殷溪霆已成京中不少豪门大户眼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来自己相府登门求亲之人业已有十余户,这些还都是那些有头有脸、自诩能请动自己出面作伐的人家,而殷溪霆寓居之所,保媒求亲之人只怕更要踏断了门槛。自己若不能快刀斩乱麻地定下他二人的亲事,只怕殷溪霆会在全然不知情的景况下,错失了与荣兰的大好姻缘,那便是终生憾事了。

      然而孟丽君却也不愿在此事上过分心急着相,亦想借此机会,瞧一瞧殷溪霆会如何处理这形形色色的求亲之人。冷眼观察了半个月,见殷溪霆不卑不亢、毫不失礼地逐一婉拒了上门求亲的各色人等。有几家在孟丽君处未得肯定答复的人家,求婿心切之下,又烦请了其他几位朝中要员,去向殷溪霆提亲,殷溪霆却依旧不为所动。孟丽君瞧在眼里,心下暗自点头,婉拒提亲本就是一件极需技巧之事,尤其是女方向男方提亲之时,而殷溪霆行事不愠不火、恰到好处,婉拒各方联姻却并未接下冤仇、落得埋怨,可见其人处事待人端方得体。

      这日午后,孟丽君便邀了殷溪霆来到相府,书房相见。丫鬟奉上香茗,随即退下,掩上房门。

      孟丽君抬起头来望向殷溪霆,见他身着一身大红状元袍服,午后淡淡的阳光映照在他身上,虽然容貌寻常,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气质。那一身红艳艳、富贵华丽之极的状元袍服穿在他身上,倒似与粗布麻衣一般无二,只因一眼望去,所留意的必是其人而不是这身衣裳。

      孟丽君不由微微一笑,点中这般一个如意高弟,自己身为主考,心下也是极为得意的。轻呷一口茶,开口直言道:“子威可知,前几日翰林院卓翰林、御史大夫韦大人等人,先后求见于我,昨日就连万事皆不上心的户部曲尚书,竟也亲自登门。他们所为的俱是同一件事:皆是为你而来!”

      殷溪霆面上露出一抹了然之色,欠身道:“为了学生之事,惊动了恩师大驾,学生惭愧惶恐。”孟丽君伸出手指,朝他遥点了两点,笑道:“你自然心知肚明,他们这都是来求我,替你这新科大状元郎保媒作伐的。我虽未应承,不过好歹过耳一遭,也说来你听听便是:卓翰林有个妹子,年方二八,据说是京城里出了名儿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韦大人则说,城南有个王员外,是他的至交好友,家财万贯,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爱若掌上明珠,立誓要招一个有才有貌的乘龙快婿……”

      见殷溪霆眼中射出一丝讥讽之色,续道:“……这些倒还罢了。昨日户部曲尚书亲自登门,竟也是来替他的爱女曲小姐提亲。这位曲小姐的名头,只怕你也是听说过的,乃是与安平公主、刘家二小姐以及拙荆齐名的‘京城四姝’之一。这些年来前去曲府提亲之人络绎不绝,曲尚书却是一个也看不中眼,不想却独对你青眼有加……”

      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看了殷溪霆一眼,见他神色如常,面上未有丝毫欢喜得意之色,心下越发笃定,说道:“……我知子威乃是极有主见之人。婚姻之事,虽然向来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却以为须得男女二人性情相投、你情我愿方好。因此不敢擅自替你做主,也并未有过任何承应之语。究竟此事成与不成,全凭你一言而决,无须顾忌其余。”

      殷溪霆沉吟片刻,说道:“这几日京中盛传,曲家小姐与她表哥本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佳偶,只因曲尚书与妹丈两家不合,故而坚决不肯答允这桩亲事,如今叨登出来,闹得满城风雨。不知恩师可知此事?”

      孟丽君颔首道:“原来子威也听说了这件事。昨日我还好言相劝曲尚书,无奈他固执己见、冥顽不灵,还说甚么‘纵是青梅竹马,亦不过兄妹情分。女孩儿心底倘若还别有所想,那便是有伤风化、有辱斯文’……若依我看来,这门子亲事,子威还是不结的为好。”

      殷溪霆点头道:“恩师所言极是。其实不瞒恩师,纵无此事,学生原也无意与曲府联姻,更不会答允其他提亲之人。”孟丽君闻言精神一振,“哦”的一声,道:“这却是为何?”

      殷溪霆面带微笑,缓缓说道:“学生的生平志向,恩师是早就知晓的。我既怀如此之志,于我而言,婚姻实乃人生头等大事,岂能不慎?莫说这些女子学生一个不识,所有一切皆是旁人转述,多有夸大溢美之辞。就算这些媒人亲属所言句句属实,可惜却无一句中我心扉。”

      孟丽君心下点头,口中却道:“愿闻其详。”殷溪霆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方好整以暇地说道:“近日来向学生提亲的人家,少说也有二三十户,他们的说辞却是大同小异,概括而言无外乎以下四点:一曰容貌,二曰家世,三曰财力,四曰性情。那些媒人们口中吹嘘得天花乱坠,满口皆是对方女孩儿的容貌是如何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家世地位是如何显赫闻名,财富家底又是如何丰厚阔绰,而女孩儿本人的性情更是如何贤惠温婉,如何德、言、容、工四贤齐备,又或是如何精通琴棋书画、擅长诗词文章……”

      殷溪霆停顿片刻,哂然续道:“……偏偏所有这一切,却皆非我殷溪霆娶妻所重。家世地位和财力家底这两点,从来就不在我考虑之列,不提也罢。恩师知道,学生一向待人只重人品学识,从不在意对方的外貌容色,不论男女,皆是如此。只因学生认为,容貌如何乃是天生,非人力所能改变。有人生来相貌丑陋,有人生就一副俊逸光鲜的外表,倘若仅以天生美丑度人,于他人而言并不公允,对自己的操守品行亦有所损伤。因此对方女孩儿不论容貌是美是丑,对我来说实无分别。至于最后一点性情么……

      说到这里,殷溪霆不觉莞尔道:“……琴棋书画、诗词文章的才情也就罢了,甚么德、言、容、工,甚么温婉贤惠……嘿嘿……在学生看来,这些正是束缚天下女子、令她们拘于闺中、不得展才的桎梏枷锁,正是学生一心一意、想方设法务需革除的陈腐弊端!似这般四‘贤’齐备的女子……”说到“四贤”的“贤”字,更是拉长了语调,讥诮嘲讽之意分明,说道:“……便是学生生平最为厌恶之人。若强要我娶这般女子为妻,与其朝夕相处一生一世,那是杀了我也不能做的!学生本非圣贤,也一点不想要做圣贤。不过是有了一些心念想法,不论这心念想法如何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只消于他人正当利益无害,就必要身体力行去实行之人罢了。学生心目中愿娶为妻子、相伴终生的女子,必要是与我志同道合、携手同心的伴侣。虽然如此佳人世上罕有、难求寻求,倘若此生无缘,学生便妻梅子鹤、一生不娶,亦无不可。”口上虽是如此说辞,心底终归一声长叹。

      孟丽君听了他这一番话,却是越听越惊叹、越听越欢喜。她早知殷溪霆持男女平等之见解,对于寻常以夫为纲,只知一味唯唯诺诺、毫无己见的女子多半看不上眼,然而也不料事情竟能进展得如此顺利,待他说罢最后一句,只觉心花怒放,一时心下已有所决断,当即击节赞道:“好一个‘志同道合、携手同心的伴侣’!子威,你且请移步随我来。”

      起身拉开书房门,亲自领着殷溪霆穿过长廊,来到夕晴阁。殷溪霆见到牌匾,知是郦丞相携夫人起居的内室,他近来时常出入相府,听人说自去年八月郦丞相迁入相府以来,还从未在夕晴阁里接见过外客,纵是相府下人,不经召唤也是不得入内的,脚步微一踌躇,随即坦然跟入。

      苏映雪正倚坐窗前刺绣,见孟丽君引了殷溪霆进来,心头一凛,记起她早间和自己说过的话语,立起身来,含笑打过招呼,殷溪霆也行过学生之礼。孟丽君朝苏映雪微一点头,苏映雪会意,来到外阁,将几个服侍伺候的丫鬟仆妇都远远地支使开去,自己坐在一只锦墩中,依旧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手中香囊,一双耳朵却留意倾听阁外动静。

      过得良久,忽听帘声一动,孟丽君推门出来。苏映雪忙起身迎上前去,悄声问道:“如何?”孟丽君朝她展颜一笑,目光之中神采飞扬、满是期许之意。苏映雪便知事情进展极为顺利,心下也是一阵欢喜。见孟丽君大步径直而出,阁内却是一片寂静,到底按捺不住心底好奇,便悄悄掀起帘子一角,朝内望去。

      只见那殷溪霆木然呆坐,便如泥塑木偶一般。乍暖还寒的季节,他头上脸上却是热汗淋漓,在一身红艳华贵的状元袍服映衬之下,更添了几分莫名的诙谐滑稽,苏映雪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殷溪霆听得她笑声,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回想适才恩师所言,当真匪夷所思、令人万万意想不到,然而于己而言,不啻纶音佛语。只觉一股喜气从天而降,饶他素来淡定沉稳,也不禁心神摇曳、难以自持。微微平复心绪,冲着苏映雪长揖一礼,道:“夫人功在千秋,当为后世万民景仰。”苏映雪收了唇边笑靥,正色裣衽回了一礼,道:“不敢当。功过之事,我本不懂。所作所为,原只为一人。”二人目光流转,俱是了然,一齐望向阁外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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