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七里

24、第 24 章

　　重山南去百里为上党，自东面出山，前路尽数是平原地面，无遮无挡。上党城南大河湍流，上下游河岸皆为峭壁疾流，舟船难渡，欲过河必经上党官渡。

　　端木同石弘于半山眺望许久，端木手指上党，石弘也觉去路无它，上党守军虽是石婆楼的人马，仍只有行险一搏。
　　二人下了山，却不忙入城，往山脚一处村落去。村外有一间龙王堂，面河而立，房舍简陋，香火也少。端木要石弘留在堂中，自去村中置办些东西。从谷中带出来的包裹都丢在山洪里，只是这荒山小村却不知能置办什么出来。
　　石弘也要跟去，端木道：“村里的人认得我不认得你，去了多有不便，你在这里歇一阵罢。”
　　“先生隐居山中，村民如何认得？”
　　“一年中总有几回出山入城，卖些猎物，再买些粮食用度回去。”端木边说边捏了泥土在掌心，沾上水，以手指匀开。“旧年这村子里的人往山中修堤拦水，我瞧他们挖的辛苦，也曾帮着炸石开山，一同做了几日的搬运功夫。”
　　“先生做挑夫么？”石弘笑道：“怎么瞧也不像。”
　　端木将手中泥水抹在脸上，手上，卷起衣袖裤管，道：“这样可有几分像了？”他本来就是粗布衣裳，头发也乱糟糟的，抹了周身泥水，乍看果然有些农夫样子。石弘抬头看了他半晌，道：“先生便是先生，怎样我也认得出。”
　　“如今没有可用的易容东西，大致混过去罢，好在是去会熟人，你在此间等我就是。”端木说完便走，石弘张口想叫他，又觉太过示弱，终于作罢。

　　石弘一人留在堂中，神龛上供的龙王爷只有半人高，颜色也旧了，剥落了几块泥壳。样貌却生动，不知是什么隐士高人画下的，神采端严，一对眼黑白分明。
　　石弘拣个蒲团靠墙坐了，看着那龙王像，恍惚觉得是端木，跟着又想，端木却不会这般乖觉的任凭他看。不知他现下又在筹谋些什么？他去会的又是什么人？心思转到了端木身上，再也抽离不开，兜兜转转想了许久，终于困倦的睡去。

　　迷糊中肩头着了一记，石弘慌忙跳起来，一手按在佩剑上。端木却已转过身，立在香案跟前，打开了一个包裹，不断掏出些瓶瓶罐罐，还有几样药材一般的草茎。
　　“从平谷到上党数百里河岸全数封渡，上党渡口渡货不渡人，过河是极难的了。”端木并不回头，自顾说道：“先入上党，走一步是一步罢。”
　　他语声向来全无平仄，又好自说自话，这一回听来仍是有些特异，语调之中，总像有些难为之事。
　　“先生在村中打探的消息？可知石婆楼同佛图澄一战如何？”石弘问道。
　　“佛图澄许是伤重，不曾出战，只是坐在阵中念经，听人说起他如同着魔一般，不止命僧兵不许再战，更要石婆楼不可杀人。他自乱阵脚，石婆楼胜得轻易，战事一了，便带着五行人众前往上党。”
　　“僧兵也由他收编了么？”
　　“此战俘兵千余人，全数坑杀于山中。”
　　端木一语出口，石弘立时站了起来，惊诧之余，却有些暗喜。端木回头看他，他怔了一怔，终于问出来：“王叔为人向来粗豪，这一番行事却实在欠考量，佛图澄甚得民心，屠戮降兵，就不怕天下激愤，群起讨伐？”
　　端木哼了一气，道：“他向来便是如此，行事任意由己，一时一刻或许有得，总要输在后来。”
　　石弘听他如此说，更是欣喜，上前一步，便想告诉他：若是他赢了石婆楼，成了天下王者，那个“任凭处置”的赌注，他要定了。
　　总算他神智清明，将这句话强压在了心中。

　　端木已然拿着一个药罐从他身边过去，去外头水井打了水，坐在井台边石板上，仔细研磨其中药物草叶。
　　他背对着门口，石弘迈出门槛，只看到他渐渐停手，盯着井旁一丛修竹，发了好一阵呆。
　　此时已是夜间，门前一片银白月色，人在竹下，偶有夜风吹过，光影微恍。石弘忆起初次见他，也是这么一个背影，那是在谷中浅水之畔，青竹处处，风送木香。
　　忽然便想起他方才那句话，“此战俘兵千余人，全数坑杀于山中”，那个总是拿着一杆竹子的颜伐，也是被石婆楼所俘。
　　石弘终于想到，为何端木回来之后便愈加的古怪。
　　他前去两步，走到端木身后，轻声问道：“先生，颜将军也在其中么？”
　　端木这才从青竹之上回过神，想了想，道：“不知道。”“若是颜将军，当真被石婆楼所杀，先生当如何？”石弘挺直了身，压着语调，仍是问得咄咄逼人。端木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三字他说得极缓，似是从未有过的疑难不绝。石弘从一旁看来，他双手摆在膝上，十指用力，紧紧掐了进去。
　　“先生。”石弘从不曾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全然无言以对。

　　端木又摇摇头，长身起来，招手让石弘一同进堂中。他将药罐架在火堆上慢慢熬煮，自己拿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走到石弘面前。
　　“我在村中结识一户人家，主人姓易，原本也是走江湖的，后来娶妻生子，落户在此。他有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每隔一段时日，要去城中看诊。那女孩十六岁，比你略矮些，若是包裹了棉被躺在车中也觉不出。”
　　“先生要我扮作女子混进城么？”
　　“不错。”端木不理石弘一脸古怪，将匕首举在他额上。“样貌虽不像，病得浮肿起来自然分不清，只是这眉毛太重，要剃掉些。”
　　石弘虽千般万般不情愿，也知事情紧要，只得由着他在脸上刮弄。修了眉毛，端木又拿些奇怪东西抹在他脸上，要他只管去睡。石弘听令躺下，脸上麻麻痒痒的，堂中药味又重，他来回翻了几遍，端木怕他蹭掉脸上药物，索性伸手点了他睡穴。

　　第二日起身，石弘洗去脸上东西，只觉一张脸光滑了许多，却也圆鼓鼓的肿起来。他捧着脸看端木，端木捏着他下巴仔细看过，道：“跟易家姑娘有九分像了，你记得，万一醒了，且不可开口，不可抬头看人，有话只要老易去说便是。”
　　“万一醒了？”石弘问道，脸肿了起来，口齿也有些不清楚。
　　端木将一碗药汁送到他面前，道：“这碗药喝下去，病症同易姑娘差不多，只是山野之间药物搜罗不齐，我下的剂量又重，你恐怕要吃些苦头。”
　　石弘接过碗来，整碗药汁浓黑如墨，气味十分古怪。他皱着眉头，问道：“我这般混进去，先生又如何？”
　　“只要你进了城，我便容易。你只管跟着老易，在医馆候我，不出三日我便前去找你。再过一阵老易便要过来，上党城门只在午时开一个时辰，需得赶路。你喝药罢。”
　　石弘虽是心下惴惴，这一路跟他过来，奇险之事不知行了几回，至此也只得全然听信于他。他咬咬牙，一口气将药汁灌下肚去。
　　从喉至腹，药汁所经之处皆如火烧一般，石弘只觉得一层一层的汗出来，周身虚软，站也站不住，他抬眼看端木，看不清样貌，伸伸手，抬起一半便垂下来，跟着往前栽倒，再不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