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七里

13、第 13 章

　　端木一语出口，不只石弘变了脸色，苏秦也怔了一怔，这才问道：“火攻？”
　　端木一摇头。“水。”

　　“这山中有一条急流，直通大河。此处原本是河道，乱石滩处积水，自前方巨石流下，沿山隙崖壁冲出山中。后来山外村庄治水灌溉，设下堤坝，引河水改道。现下正是汛期，河水汹涌，常有山洪。”
　　“借水势出去么？此处地势狭窄，若要灭火，炸堤放水确是上选。只是端木如何知道，石婆楼不会打扇喝茶，候着咱们一一烧熟？”
　　“哼。”石弘冷哼了一声。苏秦同他一笑一怒，都是一般想法，只道端木算计的，正是石婆楼对他的心思。端木却刨着地面，闲闲问道：“苏秦此行，带着一样贵重东西吧？”
　　苏秦一愕，转而笑道：“带着是带着，在竹林中已交于颜将军手上，不就摆在那里。”他伸手出去指着放在一旁的包裹，“这是师妹连昭随身的瑟，她幼时见过端木之后，心中便十分仰慕。能将此瑟赠与端木，想必她是十分欢喜的。所谓礼轻情意重，要说贵重自然是贵重的。”
　　苏秦大话出口，便是石弘也知他信口胡说，只是其中若有隐情不能说于端木，他也不愿命他尽数交代。端木转头看看苏秦，也不追问。
　　“既有贵重的东西，石婆楼肯不肯灭火，苏秦自然知道。”
　　“端木以为行的通便行得通，只是这水火之势，仍是太过行险。”
　　“只怕不得不行，朱辞镜到了。”

　　一日过去，又近夜间。颜伐、末武伤重，余下三人却没有一刻闲下。端木同苏秦在两头出口深深浅浅挖了些沟渠出来，石弘虽不惯粗活，也勉力帮忙。

　　端木起身看四下山石沟坎布置，丢了手中挖掘用的半块竹片，拍拍双手泥土，走回颜伐、末武歇身之处。“颜伐外伤不重，山洪起来尚可一同顺水逃遁，这位侍卫只怕不成。”
　　末武这一日来渐渐醒转，只是甚为虚弱，他听着端木说话，抬眼只是看石弘。
　　“先生以为，如何处置？”
　　“请这位侍卫趁咱们拣柴起火的时候逃出去，前往义阳王阵前投诚罢。再送一份密报，就说咱们曾送信汉赵大将蒙凉，知会他襄国无主。蒙凉与襄国城中佛图澄一直暗通音讯，此番天赐良机，里应外合，正可一举攻下襄国。”
　　苏秦听他说得言之凿凿，几乎要信以为真。石弘已然问了出来：“先生当真要汉赵贼子侵我疆土？”
　　“石婆楼既然来了，铁守城的兵马该当还守襄国，坐镇乱局。只是他好勇斗狠，若是不理其余，仍将数千兵马留在山中，又或在山外堵截，逃起来实在麻烦。行此一着，不过是宁有备而不用。”
　　“如此便好。”石弘点点头，命道：“末武，你可记下了？这就出去吧。”
　　末武爬起来，跪在地下，一头磕到底，哽道：“太子。”
　　他没了右臂，磕下去摇晃着要倒。石弘上前扶住他，道：“先生这般处置，也是为了保你性命，你出去之后行事机灵些，只要留得命在，总有重会之时。”
　　“是。”末武哭着应道，转身又向苏秦，端木各自一拜，勉强站起，扶着崖壁往外走。
　　苏秦念及他救命之恩，向端木打了个问询的眼色，端木看着末武出去，绕过途中大石，只见崖口黑沉沉一片夜色。他以手指在鼻端蹭了蹭，道：“可闻到什么？”
　　苏秦一惊而起，手按在剑柄上，道：“火油！”
　　“要在这山中放火，也没什么能烧的物事，带的火油只够生火烧肉。现下火行将上等的火油送来，正合派上用场。”

　　末武走到山口，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面不动，却是匍匐在一片火油之中。他倒下之处在挖就的沟渠之前，身周隐约可见无数粘稠火油渗流而过，流速极快，眨眼便遮没了成片地面。
　　火头已经起来，风助火势，燎燃的迅疾无比，瞬息间山口已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而起，末武的身形也挡住了。
　　另一边巨岩之后也有大火起来，浓烟火苗从巨岩缝隙间渐次侵入。
　　端木同苏秦同一时拔身出去，端木先后赶到山隙两头，深深浅浅的土沟中已然积了许多火油，他一一引燃，烈火冲起，以燃止燃，大片火海不再向前推移。
　　苏秦却是冲进了火中，将末武捞起背出来。
　　端木留下一道土沟不曾燃着，接应二人出来。苏秦堪堪冲到近前，便觉火中有一道劲风直袭而来，滚滚热气烙在身侧。他情急之下将末武扔了出去，自己往地面一滚，沾了一身的火苗，这才躲开来人奇袭。
　　端木接住末武，一手伸出，引燃了最后一道火墙，两面大火封住，只闻猎猎燃烧之声。

　　石弘上前急道：“先生，苏秦还在火中！”
　　端木将末武放在一边，仔细探看火中人影，隐见两道黑影上下翻飞，斗在一处，扬声道：“朱辞镜的软剑最重‘缠’字决，不可纠缠，以你手中利器横削直砍便是！”
　　苏秦笑道：“多谢端木！”笑完又咳了数声，火中传来一阵金铁鸣动之声，跟着劲风破开火势，一个人影裹着周身烟火冲了出来。
　　苏秦一边摇头，一边撕开衣摆裹手，这才拿稳手中长剑。“厉害，当真厉害。”
　　石弘瞧见他满面乌黑烟尘，不只头发，眉毛也烧得焦了几根。抬眼再看火海破开的一线缝隙，瞧见一人侧身而立。火红衣袂，手中提着一根青碧长剑，剑身如水波一样圈圈抖开。人在火中，光影微恍，更觉身形妙曼，只是面容却无比可怖，色作红褐，面朝众人的半张脸俱是火烧之后的疤痕。
　　“她那软剑是寒铁所铸，火烧不热，你先就输了一阵。”端木道。
　　火海一开即合，苏秦盯着火中身影，苦笑道：“火行使这等妙人，再要与她动手，岂非唐突佳人。”
　　石弘看看他，想不明白他从哪里看出的佳人。端木从包裹中翻出一张石棉布来，撕开给苏秦裹好头脸双手，这一阵耽搁，火势又进了数丈，五人藏身的大石后也觉热气几不可挡。
　　“不制住她，就不能制住火势。这人从来不肯跟我正面相斗，却总要变着法子杀我，脾性古怪的很，你只好再往火中一去了。如今只有火行攻上来，想必是石婆楼将至，她不能再等。咱们却要拖过这一仗，等着水行灭火。”

　　端木赶着将朱辞镜的招式古怪一一说于苏秦，苏秦点头记住，持剑起来，长吸一口气，又要往火里去。他才跃出去，山隙间陡得一震，回响起一声巨大闷响，石块纷落，地动山摇一般。跟着两面火势暴涨，将整个山隙烧得红透。
　　端木忙于制住四周大火绵延，石弘坐在大石之后，守着包裹同受伤二人，时时呛咳得眼泪出来。
　　苏秦同朱辞镜第二回相斗，久不见回来，火势太大，也瞧不清战况如何。
　　端木赶回来，将一块浸透水的棉布递给石弘，他不懂调息之法，以湿布罩在口鼻之上，多少抒解浓烟之苦。

　　“先生，”石弘盖着口鼻，闷声道：“现下大火封山，再无去路，若是计策有差，先生便同石弘一起烧死在山中了。”
　　他这数句话说得缓而重，却无丝毫惊恐畏惧之意，仿佛如此这般也没什么不好。端木低头看他，原本只以为他少年心性，相处下来，才觉他沉稳之时更胜成人。又换了块湿布给他，道：“出的去。我应承将你送出此山，送往兖州，必不食言。”
　　石弘还待说话，端木已飞身出去，火海中一阵异响，苏秦倒翻出来，向后直撞，端木迎上去接住，不敢强拦，拿住他腰带凌空转了一转，消去力道，这才落下地来。
　　石弘赶上前，只看见苏秦右手起了成排燎泡，鞋袜裤脚也烧得不辨形状。他惨笑一声，尚未说话，端木已拿过他手中剑，立身起来，往火海中一望。
　　“火行使的功夫倒长进了。我自去会会。”
　　步子尚未迈出去，一个高壮身影已经拦在面前。颜伐不知几时醒了，站在他身前，更不回头，只是交代了一声：“我去！”
　　不等端木回话，大刀破开火势，人已经冲了进去。

　　颜伐去得快，出来得却也快。
　　火海中只闻一声兵刃长鸣，越去越远，仿佛出了山口。忽而那高壮身影又到了近前，映在火墙上，裹着成团火焰摔出来。
　　端木再上前接住，两人冲力极大，远远摔在石后崖壁之下。石弘，苏秦赶忙转头看过去，随即同时间张大了眼睛。
　　端木面前之人虽然身形相近，却换了另一个。那人身上余火未尽，却是眉目飞扬，满面笑意。他伸手掐在端木颈中，力道含而不发。端木手中长剑横出，正指在他丹田之上。
　　两人各自拿住对方命门，两下相持，一时寂寂。
　　那人反覆看着端木，只是笑。端木盯着他，并不见丝毫表情。

　　“石婆楼。”石弘终于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