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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忠义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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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扎自然也看见了,他朝前急走两步,朝那人挥着胳膊:“黑子,我们在这边——”
燕凌宵淡淡转过脸:“别喊了,他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那树又是阵激烈的抖动。
黑子的尸体挂在树上,飘荡间露出他后面不远处另一枝树杆上挣扎不休的人影。那人原先被硕大树冠严严遮住,此时因他剧烈的动作才显露出来。三人看得分明,那人死死抱着腿粗的树枝,下半身已经泡在了水里,正是耀爷。
“大人、大人!我在这儿!”因无法行动,他只能高声喊话。
燕凌宵将水顺额抹下:“耀爷,你怎么样?”
“大人救我!水要淹上来了!”耀爷撕声裂肺。
听他声音不似虚弱,燕凌宵缓缓呼了口气,表情又再度凝重起来。
三人小心走到那树歪倒的土岗上方,只见那树仅剩个顶部露在外面,水下树干也不知有多高,耀爷挂的地方恰恰是靠近河面的外侧,从岗脊倒可以顺着树冠滑下去,只是落脚艰难,稍不慎就会送命。
见三人赶来,耀爷似没先前那般慌张,只是眼底疲惫不掩,皮肤被水泡得发青。
他谁也不看,目光紧紧盯着燕凌宵:“大人,救救我,你一定有办法的……”
燕凌宵快速思考着,半晌偏头朝两人吩咐:“把衣服脱下来,捆成绳子。”
两人心领神会,立刻解开战甲。
燕凌宵咬唇踌躇须臾,深吸口气也开始宽衣解带。
深秋的雨寒如冰镩,两人脱得精光。他们还是少年,肤色带着战争赐予的标志性黑褐,雨水打在精瘦的胸膛上,珠扎看上去甚至比她重不了多少。
燕凌宵其实只脱了外袍,然而没了甲胄作掩饰,仅仅一层布衣被水粘湿贴在身上,起伏的胸线婉延至腰间的纤细里,竟勾勒出触动人心的美妙轮廓。
面对两人惊愕地目光,她平静之极地将衣服递过去:“打好结,套在旁边树上。”
珠扎和那士兵有些僵愣的一一照做。
布绳结好后水已经漫过耀爷胸膛,燕凌宵试了试,仍是不放心,转头朝旁边吩咐:“拉好了。”
珠扎走过来要接她手里的绳子,被燕凌宵挡了回去:“你力大,替我扯住绳子,那树无法支撑太重,我下去。”
将绳子绑到腰上,她提了口气,手脚并用往树下爬。
一落到树冠上,只觉树枝竟比想象中还脆弱几分,她小心翼翼扶住枝杆向外侧移动,每一步的起落都会带出摇摇欲坠的紧张感。
耀爷就在她脚下仰目望她,他手里还抓着半副衣袖,燕凌宵别过眼,又看见黑子半边身子飘着,只剩个脑袋顶了。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之所以挂在树上,是因为后背被一截尖枝刺透,给活活钉死在了树上。
耀爷手里的衣袖正是他的,燕凌宵推测,极有可能是黑子为了救耀爷,却不小心被水卷到那树尖才丧命的。
她只是片刻便转过眼珠,朝耀爷伏底身体:“把手递给我。”
“不行……”他试了几次,大抵是因为失力,竟连挨也没挨到。
“你还想几个弟兄为你送死!”
耀爷脸色巨变,咬牙伸手来够,手指却像打滑般拉不到一起:“我、我没有力气了……”
燕凌宵恨恨看着他,想再骂又觉得徒劳,忍气思考片刻,她突然垂眸开始解腰上的绳子。
手刚碰到结,身后立刻被猛地一扯,还不待她反应,只听扑通一声水响,竟有人跳了过来。
燕凌宵飞快朝后一看,脸色立即变了:“珠扎?——”
水面翻动一阵,冒出颗脑袋来:“大人,我帮你。”
燕凌宵睁大眼呆呆看他,忽然破口大骂:“混蛋,谁让你下来了?!”
珠扎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抓着树条下来没事的,王耀现在没力气,我在后面托着,大人你先将他拉上去。”
燕凌宵缓了缓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保护好自己,只要把他托出半分高,我便有办法把他拉上来。”
水涨得很快,此时又升高了数寸。两人对望一眼,各自使力,将人一托一拽紧紧拉了起来。燕凌宵拉他时用了三分内力,然而仅仅这三分内力,便令得树身震颤不已。
耀爷双手并用抓住燕凌宵,嘴里茫然不已地哆嗦着。
内力的催动使得真气如同寻得了缺口,开始在体内肆意冲撞起来。这一涌动便带出之前那种时冷时热的古怪感觉,逼得人直欲就此投身扑入这滚滚洪水中。
燕凌宵暗骂倒霉,只能拼力将气沉沉压下,然后飞快解开绳子套在了耀爷身上。
“你先上去,把绳子扔下来。”
耀爷回过神,看了眼还在水里支撑的珠扎,一阵点头:“好、好,我这就上去,你们撑着。”
他试了试绳子,便开始往上爬。
也许是脚下蹬出的劲力太重,也许是树枝受力过久,耀爷堪堪迈上一截,燕凌宵踩着的这节树枝,“嚓”地一声,折了。
耀爷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巨大的水花一溅,燕凌宵连同珠扎抱着的树干猛地一落,便被卷入混荡的水流中。
好在深山树木繁多,两人抱着的树干飘出去一段距离,便被卡在了另一株歪倒的树杈上。
燕凌宵从水中冒出头来,咳嗽了一会儿,转头去寻珠扎。
还好,他在。
燕凌宵唤他:“怎么样,可有事?”
不知是冻还是吓的,珠扎脸色竟惨白一片,他抬眉望了望燕凌宵,半晌古怪一笑:“……我没事。”
“没事就好,抓牢了。”她刚说完,只听树杈一阵轻响,然后噼里啪啦断出了几道口子。
燕凌宵听得心紧不止,却又不敢将这份紧张表现出来,只好凝目往山上看。这一凝目,非但没看到人影,还牵引出体内不规律的内息,撞得人肺腑皆疼。
燕凌宵咬牙将头抵着树杆,如果这是墙壁,她甚至想就这么砸上去。
“坚持到他们来。”她低低重复。
珠扎没有说话。
雨丝毫未停,天空犹如蒙了厚重的浓雾,暗沉得透不进一点光亮,即使已经白昼。
两人伏在树杆上随水漂浮不定,那断裂声一阵紧似一阵,明明置身如此汹涌的洪水之中,却依然听得清晰。
时间渐渐流逝,比起身体的疲劳,水中刺骨的冰寒更令人窒息。
很久之后,燕凌宵慢慢闭了闭眼:“此树将折,以你之力足可等到他们寻来……”
心中却在迅速思考,若顺水而下,但凡能遇到倾倒的树木,只要归拢真气放手一搏,或可有一线生机。
她正出神,珠扎突然唤了唤她:“大人。”
“你听我说!”燕凌宵自知他又要说出番理论,干脆直接打断。
珠扎却不顾她的急噪,一径说了起来:“大人,我肚子好痛,撑不住了。”
他一说肚子,燕凌宵下意识朝他身体看去。珠扎赤膊的上身有些擦伤,胸腹却淹在水下,看不分明。
“肚子怎么了?”
“掉水的时候插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我不敢拔……”
燕凌宵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珠扎疲倦地摇头。
他脸色愈见苍白,燕凌宵忍着酸楚,将手指紧紧抠入树皮。
“我不该让你们回来的……”她木着脸,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大人没错,如果不回来,大家都会恨自己……”珠扎努力睁大眼,有些羞涩地笑了:“其实我骗了大人。”
燕凌宵茫然转过头。
“我之前告诉大人,家里四个弟妹,日子太苦,才来当兵……那是骗您的……我喜欢赌,欺负村里妇孺小儿……卖了小妹妹,将大妹妹嫁给混蛋糟蹋……我偷了家里的钱,害得母亲缠绵病榻……我就是个无赖……”
他仰起脸眨眨雨水浸润的眼睛:“我死不足惜……”
燕凌宵紧紧抓着树皮,不顾十指几欲折裂的疼痛,沉沉道:“闭嘴。”
珠扎却又笑了,那笑释然里带着丝轻松:“我一生最正确的事,就是参军……然后遇到您……即使为您去死。”
“谁准你死?!”燕凌宵怒喝,“我命令你——”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珠扎忽然直起脖子,这一刻生机似回到他身上,眉目里依稀仍是那细心谨慎的藏家少年。
“燕大人,您吃过青海的糌粑吗,参军这么多年,总忘不了那味道……”
“珠扎!珠扎……你撑下来,待战事了结,我陪你吃个够!”
他微微低下眼,大概是已没有力气,只能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然而只一瞬,笑便慢慢淡去。
“不了,吃不了了……珠扎来生做您属下,再吃……”
小幅度偏了偏头,雨砸在脸上,他视线痴迷而惆怅,深浓地投向东方。
树干褪去负重往上一浮,水浪排击声中,那少年年轻的身体,随水流奔逐着,凝定成一个永恒的松手姿势。
燕凌宵大睁着眼睛,脸颊淌雨泪一片。
“不!!——”
祁连山千年沉寂的山壁间,那嘶吼一遍遍回荡。雨丝映着时隐时现的电光,兜结成经纬纠缠的大网,雨幕里,少女沉浮在水波深处,神情惨白得不似凡尘中人。
她颓然伏靠在树上,任浪花将她拍打得脆弱。
逝者如斯,未尝往也。
而此身苦痛,又何尝虚妄?……
“噗——”
任督脉变,神气反冲,情恸而致内障,便是一股心血汹涌。
咽下喉中腥甜,燕凌宵露出个哭笑难辨的表情:真气逆流了。
仰首,天穹暗无光亮,不知何处,有人轻轻吟唱。
“荒草茫茫,白杨萧萧。严霜九月,送我远郊。马为天鸣,哭我今朝。明夕道满,魂往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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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内生死一线之际,滇京皇城的冬雾终于漫上长街。
“殿下,燕监军没了。”
伏案疾书的男子手顿了顿:“谁?”
“就是前些日子被皇帝提拔出的那个书生。”
男子似乎在出神,半晌抬首:“怎么没的?”
“说是在西宁遇到了山洪,武威侯命人沿水道找下去,连个骨头渣滓也没发现。”
“……丁允,把午膳撤了吧。”他推开格叶窗,窗外九重葛繁复花影葳蕤鲜艳,檐下照不进光的暗影里,却是一片冷清。
他望着屋檐角落去岁春天留下的燕巢,眉目淡如西江寒月:“燕子都飞走了,把窝挪了吧。”
相遇时,也像这么冷呢……
兴宁二十三年底,武威将军班师回朝,西凉军退居祁连山以北,自此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