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京来的细作》心筝

30、第 30 章

　　“如何？”君王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孟念池看着那一纸黑得刺眼的字，心从口出：“回禀陛下，不是。”

　　他面色静如潭水，对身后的哗然置若罔闻，转向乌屏，众臣在听见他第一个字音时不约而同地再次屏息。“这不是陆澄的亲笔，此乃有人仿书而成。”
　　方良道：“乌大人行事利落，只消一日就找到了如此擅长仿摹字迹之人。”

　　乌屏猛地站起来，面红耳赤，“请陛下明鉴！臣绝未构陷陆氏之意，此物证乃臣亲查所获……孟大人，你可要看仔细了！”
　　林封亦是谨慎附和道：“陛下，孟大人与御史台的论断截然相反，臣斗胆提议，将此物证再交由台谏决断。”

　　孟念池不卑不亢道：“臣辨识字迹，从未走眼。”他沉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观察乌屏的反应，发觉乌屏虽红了脸，但神色言语间竟毫无惊惧之意，不免提高了警惕。

　　他不知弥弥具体是用了什么方法，使得乌屏敢如此贸然地拿着封来路不明的“信证”上殿参奏，但沉浮官场数十载，他确信在场无人会如此莽撞愚痴，除非——除非那孩子还给了乌屏什么关键的东西。

　　弥弥是他看大的孩子，孟念池确信她不会将他们之间这些年的机要当作筹码，可他却隐隐担心，她把自己当成筹码……

　　殿内明亮如镜，乌屏视线游走，并不吭声。赵观崇道：“孟侍郎疑你物证作伪，你作何解释？”
　　乌屏再拜，“回禀陛下，臣绝无构陷陆氏之意；何况，那只是孟大人一人之见。”

　　赵观崇又道：“孟侍郎，你说这信是有人仿照陆澄的字写的，何以见得啊？”
　　孟念池此前一直对乌屏侧目，现下手持笏板端正一礼，唇边有微不可察的笑意。他留意到，自今日早朝开始到方才，乌屏已瞥了顾立数次。

　　清了清嗓子，他扬声道：“岐西监察使乌屏伪造物证，栽赃构陷我朝重将，执通天令乱天下民心；臣请治岐西监察使乌屏欺君罔上、谋大逆之罪。”

　　“孟侍郎！”顾立唾沫星子横飞，“你怎可与乱臣贼子狼狈为奸，颠倒黑白？陛下在问你话，你何以见得此信是他人伪造的？莫非——”
　　“莫非孟大人书法一绝，仿书亦是一绝，这能骗过御史台几位大人的仿书之人师承孟大人，孟大人看着眼熟才如此笃定？”

　　哪知乌屏听闻此言，眼里竟闪过慌乱，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方良终于又找到机会，不痛不痒地插话：“诸位大人稍安，不妨先听听二位解释……乌监察，方某心中一惑想必在场诸位亦有——昨日你分明只字未提陆澄的密函，为何今日又言之凿凿？须知这着实令人猜疑，或许你根本没有陆澄通敌的物证，但见此事悬而未决，唯恐自己到头来担了欺君之罪，故一夜之间无中生有。”

　　孟念池对着上座躬身，“臣观那字迹的笔脉走势，虽与云麾将军几乎无差，但力道却有不足；此外，北疆苦寒，即便是良墨、使用前研磨良久，书写时亦会起浮渣；然此信用墨质纯色匀，不像是在北疆书就的。”

　　赵观崇若有所思地微一颔首，视线移到乌屏身上。
　　乌屏呛出一口气，罔顾礼数，众目睽睽之下掏起衣袖；“非，非是无中生有，昨日之所以未提此信，乃是，乃是因为陆澄通敌一事或还牵涉他人！”

　　他似在袖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眸光一亮，声音也大了些：“陛下！昨日臣未呈此信，乃是因为这信背后还附有一物，臣花了好些时辰，今日才将此物剥离下来。”语毕他双手举起，掌中是一条残缺的纸片。

　　乌屏道：“臣观这纸片上的字句，似乎出自一位与陆澄私交颇好的娘子；”他转向方良，“此等私物旁人怎能获取？由此可知，那信就是陆澄亲笔。”
　　方良嗤道：“信能仿，这字条就不能伪造了？有劳乌大人了，顾及那位娘子颜面，恐昨日同陆澄亲笔一起呈上来有伤风化，还花了一日将其剥落。”

　　眼见又要步入两相争执的死局，孟念池脑中陡然一亮，他平复着心情，故作肃然道：“陛下，臣以为乌大人所言甚是；臣提议，凡与陆澄有私交者及其亲族同以谋大逆之罪论处，至于那位写纸条的娘子——”

　　他似无意地看了眼顾立，沉声道：“她与叛贼牵扯颇深，其亲族当论首处置。”

　　赵观崇道：“孟爱卿有什么上策？”
　　“陆澄非市野匹夫，为人亦不孟浪，那位娘子想必出身不低，陛下只需集宗室及内外朝臣待阁之女，令人核验字迹即可。”

　　殿内一时安静，在众臣皆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之际，忽闻得顾立幽幽道：“陛下，臣左思右想，斗胆一睹那纸片。”

　　赵观崇颔首准许，顾立便缓缓踱至乌屏身前，紫袍曳动，抬手间，影子似沉重的潮水泼向乌屏，衬得他那张煞白的脸更甚，窒得他脸上的表情由惊异转为惧怕又变成绝望。
　　孟念池冷眼旁观着。畏死之人，皆不堪大用。

　　顾立攥着纸片，只一眼便脸色铁青。半晌，他忽而转过身，躬身道：“陛下，谋大逆之罪非同小可，臣经过慎重考量，权衡孟侍郎与乌监察所言，斗胆献策。”

　　“说。”
　　顾立提袍跪下，以头抵地，“如今云麾将军的信真伪难辨，那谟必邪的亲笔却的确为真；故现下要么是陆澄叛国，要么就是，乌屏通敌却栽赃陆氏、欺君罔上！”

　　“咚”的一声，竟是乌屏以头抢地，“顾大人你你，你……陛下明鉴，臣心至忠！”

　　顾立满目凄惘，“陛下，乌屏乃臣往日亲荐之人，现今出了如此的乱子，臣愧对陛下、愧为人臣！”他眉心狠狠一敛，话锋一转：“臣以为，若抓到孟大人口中仿书之人，则可说明陆氏清白、治乌屏之罪；若不能，则治陆氏之罪。”

　　“臣恳请陛下，允臣协同大理寺彻查此事！”
　　赵观崇大笑起来，右掌一拍玉座，“好！此策甚好！就依顾卿。来人——先将乌屏留狱察看。”
　　*

　　乌屏下狱的消息两日内便跑遍了上京城，说书人不再讲“鹰乃祭鸟”，但市井之中仍聚集了不少好事者，铜币噼里咣当的响声时不时传来，赌得就是究竟乌陆二者谁会人头落地。

　　还有十余日便是陆佑的生辰，弥弥出府买完自己所需的东西后欲向孟念池探听些朝堂上的事细，但偏偏在街头四处找不见那“蜜饯果子”，正苦恼着，就经过了丰洛楼。

　　丰洛楼乃是上京非官署的第一大酒楼，从早到晚都热热闹闹的，弥弥经过门口时，里头一阵巨大的声浪差点把人掀翻；她不禁凝眉侧目，风动纱起间，只见一张正方的桌子四周人头攒动，一人一腿踩在凳子上，一脚压在桌子上，高出了旁人二尺有余，手里撒出一把碎银，兴高采烈。

　　“嗣王出手真阔绰！”“就是大气！”众人激动地起哄，对侧一个趴在桌上的打杂伙计连忙扯过一张纸，又抓起一支笔头开叉的羊毫使劲在墨水里润了润，“请问贵主押谁？”

　　赵寻瑞懒洋洋道：“自然是陆澄死。”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哦啊”，弥弥暗自记下赵寻瑞的长相，悄然离开。走上一座石桥，忽见对街一顶无比宽大的草帽，宛如人潮中的一片浮萍，正顺水迅速漂走，弥弥当即提裙就追。

　　那卖蜜饯果子的贩夫老当益壮，即使是挑着担子脚下也如生了风一般，弥弥身形瘦小，左躲右闪竟不比他两手扣着撑杆变换方向行进得轻松；她追了好一会儿，终于见他停了下来。

　　那贩夫转过身来，草帽和往常一样压得极低，开口第一句话：“小娘子莫要跟了，大人说近日不见你。”
　　第二句话：“他让老夫问你，你有后悔过当初去了易州吗？”

　　弥弥几乎不加思考便轻声道：“烦请您转告先生，学生擅自行事，自知有失，在此谢罪。”然后，她望着碧波柳影沉默了数息，又道：“学生亦有一问——先生可还记得当初为何令弥弥去易州？”

　　一只小燕飞到柳枝上荡起秋千，弥弥拿着蜜饯果子沿河而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了阿月——就在对岸的几棵柳树后。
　　*

　　“林枢密若得空，定要来大隐寺找我品茶。”肃王昔日的话在耳，大隐寺静谧肃穆，清泠的风带着林木的芬香自乌头门倾泻而出，托起林封的便服下摆。

　　乌屏下狱了，顾侍郎忙着协助大理寺查案，林封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去岁朝议岐西监察使人选时，他也举荐了乌屏啊。

　　林封转过了几道门，绕过重檐歇山的大殿堂；迎面走来一位僧人，看见他并不意外亦不问来意，只合掌躬身，而后带路。

　　大隐寺的后山有几处居室对香客开放，远道而来者只需花费少许便能在此住上数月，大抵是林封久居官场气度有所不同，那僧人不闻不问，径自将他带至了最深处的一间。

　　寺院整体色调沉稳，春林郁芊明媚，木勾窗内外明暗对比强烈，窗边一素影、一坐塌、一矮案，案上一盏茶、两莲瓣杯、一盘残棋。

　　林封在门口踌躇间，里面那人温声道：“林大人，请进。”待他坐定，赵观全并不取盏倒茶，而是抬掌示意林封看棋，“林大人不妨与我将此局走完。”

　　林封只得先压下心头的忧虑，捻起手边一枚白子，正要询问此步该是黑白谁走时，赵观全已挽袖轻轻落下一枚黑子。

　　林封端详棋盘半晌，有些犹疑地抬头。
　　赵观全笑道：“林大人但走无妨。”

　　“是……”林封伸手，吃掉了肃王落下的那一枚黑子，却是不解他为何有如此浅显的失误，盯着空白的那一点出神。

　　赵观全淡淡道：“林大人，那是枚弃子。”
　　他又落一子，见林封仍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林大人莫要纠结方才那枚黑子了，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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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顾立：我的好闺女哦我的好闺女哦我的小棉袄四面漏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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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阶段龟速码字改文警告！老规矩我先跪下！另外就是裴同衣的回京申请还没批下来，所以大概率晚几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