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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前方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弥弥忙道:“是奴托人给您带了话。”
      “请问我落下了什么?”回应她的声音分明如莺,底色却是违和的阴翳与漠然,叫她想起那句诗:死灰吹不起。

      但弥弥现下没有心思在意顾小娘子的悲喜,“顾小娘子,奴冒昧唤您至此,乃是为了云麾将军。”现如今,弥弥别无他法,只能将希冀寄于陆佑无意间提及的那一段往事里、或许跟陆澄交情匪浅的顾小娘子身上。她面上故作镇定,实则掌心早已出汗。

      顾小娘子静立着不语,弥弥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可能赌错了。“抱歉,顾小娘子就当今日未见过奴,”弥弥有些颤抖,抓住帽沿就要离开。

      “有意思吗?”身后之人蓦然开口,竟是悲愤,“如此三番四次试探,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叫你们这般折磨戏弄——”

      弥弥愕然转身,下一刻顾小娘子走到了她跟前,猛地扯掉檐帽。“顾小娘子……”弥弥的话戛然而止。

      那双桃花眼里盈满了泪,黑眸深处却净是不甘与倔强,她与弥弥近在咫尺,破碎的情绪就那样轻松地穿过轻纱,落在弥弥耳边:“信也烧了,书也抄了,爹爹要给我说亲,我,我也允了……”

      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断的干干净净!他为何不信,还叫你们来……今日的事你又要告诉爹爹是不是?阿惜你说,他为什么不信……”她泪眼婆娑,望向身边的粉衫女使;阿惜扶住了她,而后看向弥弥时面有愠色。

      弥弥抬手摘掉了檐帽,“顾小娘子,我非令尊之人。”她将檐帽拿在腹前,欠了欠身,“我叫弥弥。”顾小娘子闻言安静了下来,眼眶通红,怔怔盯着她,“你要帮他,还是要害他?”

      多说无益。弥弥伸出右手,将袖子往上提了提;柔和的日光下,左腕的一段墨绿绳结如藤蔓缠绕,联结着千山万水,聆听着跳动的脉搏、感知着那无数未见之日的百般心绪。

      “我们都是绳结这端的人……”弥弥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顾小娘子可有听说过裴副将,裴同衣?”顾小娘子点点头,弥弥接着道:“我是他,是他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卡了壳。顾小娘子道:“你不必说了,我明白。”
      她牵起弥弥的手,“我叫顾林笙。”

      弥弥反握紧了她,“我有一计,小娘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顾林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含泪道:“只要能救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好,”弥弥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凝,“我要你和陆澄的亲笔信。”

      顾林笙闻言一滞,轻声道:“那些信被我爹爹几乎烧尽了,我只剩下藏起来的最后一封了。”
      她有些想把自己的手从弥弥手中抽出来,可弥弥的力度又大了几分。

      “顾林笙,易州现下还是冬天。”
      三月的上京天光融融,街头罗绮飘香,桥头水上,烟柳青青。

      顾林笙低头不语,指尖蹭了蹭眼角,突然侧首对阿惜道:“快去,快回府把信拿来给她,越快越好!”
      阿惜提着裙子跑出铺子,顾林笙和弥弥相对无言。

      一人惶惶难安,想着所念之人的未来,忧着父族的惩戒;一人孤注一掷,以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使的才智,去赌朝堂之上,还有人不心盲、还有人不愿心盲。

      怀中揣着的两封信似有千钧,弥弥回到安国侯府时,家侍们皆守在各进出处严阵以待,肃静的庭院中,唯有陆佑不知变故,笑语如常。
      阿月还没有回来,弥弥回到自己的屋子,将门锁上。

      做了这么些年孟念池的文侍,弥弥写得一手好字,也仿得一手好字。她将陆澄的亲笔信小心翼翼地打开。

      字如其人,一篇小楷淳婉清雅,行间似有暗香来。弥弥取笔墨,在草纸上全神贯注地摹习起其用笔,刹那间,恍惚与三年前刚受封了云麾将军、奔赴易州的那个年轻小将隔空对望。

      “……澄自秋初去京赴易,倏忽已冬。大雪空野,执炬北望,狄事一起,尽为殇土。然,余心不灭……
      余一幸,得同袍数万比肩,领王命,镇北关。
      余二幸,有父将教习左右,遵祖训,效陆氏先烈遗风。
      余三幸,身在沉渊,犹闻林笙。
      ……余食甚饱,衣颇暖,无疾无伤,汝当无以为念。俟来年春朝,汝与良人踏青逐蝶之时,余当银鞍白马,笑骋青原。”

      弥弥抬眸,手边静静躺着另一封信,是顾林笙的亲笔。“难怪你没有寄出这一封回信,”她喃喃道,陆澄的这封信,太难回。

      屋内光线变幻,弥弥要的东西已经写就。搁下笔,她取烛、刷和作染的草木碎将其做旧。
      一切完成后,她轻轻拿起顾林笙的亲笔信——这恐怕是这一计中最关键、也是最冒险的一环。乌屏老奸巨猾,弥弥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结合之前在易州的所见所闻,她赌他怕死。

      “嘶——”纸笺四分五裂,截断了顾林笙的千言万语,剥裂了一个个完整隽秀的字。弥弥在纸片中仔细寻找,最终拿起应是从原信正中脱落的、最大的一片,而后将其牢牢粘在了自己刚写就的信的背面。
      万事俱备,弥弥将那封信折好,静静望着烛火抹去其余的一切。

      午前来过的那名翼威兵在戌时如约而至,弥弥双手递过信笺,直视那人的眼睛,郑重道:“你听好,务必保管好此物,不可被他人知晓,等入夜后,再秘密将此物送至东门大街岐西监察使的官居……能办得到吗?”
      “能!某必不负小娘子所托。”
      “好,”弥弥点点头,呼吸有些急促,“你走吧,切记我说的话。”

      那人很快消失在街角。一城万户,人间星河,倘若有人此时经过仁化街,或许会看见在灯火阑珊的阫墙一角,一位小娘子双手合十,眉眼间忧虑难抑。

      阿月提灯穿过小院的竹林,望见坐在阶上的弥弥,疲倦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来,“怎么还未睡?”她主动走来,在弥弥身边坐下。
      一个竹篮被放在两人之间,弥弥下意识低头看去,光线昏暗,篮子里似乎杂乱堆着些艾叶,独特的气息如缥缈的月色环抱着二人。

      弥弥道:“有些睡不着。”
      “因为通天令吗?”阿月冷不丁地问。弥弥的心剧烈抖动了一下,看向阿月,阿月轻轻捻起一叶,“今日在寺里我也听旁人说起了。”

      弥弥转移话题,“这些是要用来做什么?”
      阿月道:“在水里放些艾叶煮开,备作洗沐时用,可缓搔痒红疹之症。”指尖的艾叶突然掉落,她俯身去捡,声音也弱了许多,“每年这时候小郎君总会犯湿疹……”

      后面的话弥弥没有听清,因为外边响起了打更声,而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件事:再过三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
      泰宸殿巍然大气,精密繁复的斗拱结构被浓艳的红蓝金三色勾勒,镌镂的龙凤天马飞腾在数十根高大的载梁上,视线聚焦在大殿正中的宝座。

      分立两侧的百官鸦雀无声,目光皆追随着乌屏,此刻他手捧一物,正信步走上前去。
      乌屏撩袍下跪,双手举过头顶,言辞恳切,“陛下,云麾将军陆澄谋大逆的信证在此。”

      最前列那道素白的身影闻言微微回头,右侧的林封飞快地瞥了眼顾立,顾立无动于衷……孟念池将这一瞬发生的事尽收眼底,抓紧了笏板。
      他要先听君王如何说。

      赵观崇道:“去将陆澄之前的状文取来,着御史台核验字迹。”
      郭中人率人匆匆离开,群臣们在殿内候立着,大气不敢出。忽有一人问道:“乌大人既有云麾将军的通敌物证,为何昨日不同谟必邪的信一起拿出来?”这声音孟念池十分熟悉,待他看去,果真是方良。

      方良此言一出,后排就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不乏一些武官的附和之声。
      林封与方良比肩而立,眼睛斜觎着旁边,语气不善,“你身为同知枢密院事,有疑议不如等御史台核验完毕再提。”

      不多时郭中人回来了,将状文交予御史台的几位;那几名文官当即围聚在殿侧的一张镀金案边低声议论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人趋步走至中央,“回禀陛下,这信上的字迹与状文无差,应是出自同一人。”

      “好一个贼子!”顾立横眉,“陛下——臣请……”
      孟念池沉声道:“陛下,可否允臣看一看陆澄的信?”
      顾立一怔,怒道:“有御史台核验,孟大人这是要包庇叛臣?”

      “臣非有包庇之意!”孟念池也放大了声量,隐有怒意,“陆氏掌北境兵权,又奉命修葺边防,若真与北狄勾结,诸位皆知后果如何!此事关乎社稷安危,更需缜密权宜之计,清查诛杀叛贼、翼威兵符易主……此番种种,莫非在顾大人眼里,只消一道圣旨?”

      他望向上座,“臣与同知枢密院事方良共有一疑,乌大人既有陆澄的信为证,为何昨日不拿出来?臣私以为,陆澄的信比谟必邪的信更能令人信服。”

      殿内又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乌屏再次瞥了眼顾立,道:“陆氏历代掌后梁北境兵权,虽至此有陆澄为逆,咳,但不可否认其先辈忠良……陛下,臣昨日之所以未呈陆澄亲笔,乃是念及为我后梁捐躯的陆氏英烈,恐他们在天之灵见后人如此,不得安生啊——”

      素衣垂沉,孟念池看见肃王长叹了一口气。
      方良此时又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孟大人师从前朝秦老,书法乃是一绝,在辨识百家字迹上亦颇有心得,不如请他一看?”
      林封问道:“你这是何意?”

      方良并未回应林封,只冷哼一声,转向乌屏:“你都说了陆澄是逆贼,那还管他们家的英烈作甚?出了这等贼子,陆氏往上十八代都别想脱离干系。怎么,昨日不呈陆澄的亲笔是顾及陆氏先烈,今日就不顾及了?”

      乌屏脸色难看,方良不依不挠:“莫非是昨日乌大人还没准备好......”
      林封一甩袖,拂到了方良身上,咬牙切齿道:“有御史台为证,方大人为我枢密院同侪,还请慎言,勿替乱臣贼子开脱......慎言!”

      闻此,座上的赵观崇笑意讳莫如深,徐徐开口:“孟侍郎,朕允你再验一遍。”
      满殿瞩目,孟念池接过那封亲笔,又拿起陆澄的状文。两相比对,竟是无差无误,他一时如坠冰窖。

      座上君王的目光玩味,孟念池蓦然惊觉,到头来,这竟是一道给他的考题,拷问着他,何为人臣、何为道义。他可以将御史中丞的话再说一遍,也可以一人死死地咬定,这不是陆澄的字。

      陛下,您想要怎样的答案?

      孟念池强自镇定,将那信又拿近了些。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突然发现这信纸的折叠方式格外熟悉。电光火石间,他将抓着信纸左上角的手挪开——那里不多不少,有八道淡淡的折痕。

      “我们的线人行事虽隐秘,但书信往来还需谨慎;为防止密函被人中途劫获而我们不察,你需在每封信上以折痕记数,以便我收取时核验。”

      他们都错了,这不是乌屏自以为的物证,不是陆澄的亲笔——这是自孟念池令弥弥去易州以来,不差不漏,她给他的第八封信。

      她仿照着陆澄的字写了一封通敌的密函,字里行间却都在说:“先生,为人臣者,先忠天下,再忠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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